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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忘书

2012-04-29付秀莹

十月 2012年2期
关键词:芳村姥爷姥姥

付秀莹

冤家

怎么说呢,我姥爷这个人,在旧院,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物。我姥爷比我姥姥小。关于这件事,我姥姥总是不太愿意提起,有一些讳莫如深,我猜想。也有一些惭愧的意思在里面。其实。有什么可惭愧的呢。那个时候,在乡下,多的是这样的例子。女大三,抱金砖。乡下人,都信这个。其实,单从容貌上说,我姥姥长得娇小,我姥爷呢,高大健壮。两个人站在一起,倒是我姥爷胡子拉碴的一张脸,显得老相了。当然,从心性上,在我姥姥面前,我姥爷更像是一个小孩子。我说过,我姥爷是家里的独子,祖上呢,也曾经繁盛过,到了我姥爷的父亲这一代,已经衰落了。我姥爷的母亲,我已经记不起她的模样了。只是听我姥姥讲,是一个很厉害的婆婆。对我姥爷,管教极严,把家道中兴的心愿,都寄托在这棵独苗身上。然而,世间的事,往往就是这样奇怪。我姥爷的性情,怎么说呢,却是有那么一种破落公子的散淡和放任,也有那么一些看破红尘的意思。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源于他曾经繁华的家世旧梦。当然了,这只是我的胡乱猜想罢了。在旧院,我姥爷是一个很奇特的角色。我姥姥,包括六个女儿,一门的女将,旧院,简直就是一个女儿国。我姥爷呢,因为性别的优势,取一种超然物外的态度。他看着一帮女儿们唧唧喳喳吵作一团,我姥姥,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同女儿们生气,他只是微微一笑,一脸的淡然。我姥爷全部的心思,都在他的那杆猎枪上。那可真是一杆好枪。据说,这杆枪,颇有些来历,我也曾经苦苦追问过,姥爷却总是神秘地一笑,想知道?我说想。姥爷却忽然缄了口,沉默了,他的脸上,有一种辽远的神色。这个时候,如果再问,我姥爷就会照例在我的头上轻轻敲一个栗枣,叱道,小屁孩,刨根问底。

家里的事,我姥爷基本上是放手的。有我姥姥和几个女儿,似乎也用不着他操心。即便是地里的庄稼,我姥爷也不是特别的热心。你相信吗?一个庄稼汉,庄户人家的儿子,一家之主,一个乡下的大男人,竟然对庄稼的事一知半解。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姥爷这一辈子,能够在乡村里活得优游自得,说到底,都是一个奇迹。如果是识文断字的读书人,仗着满腹经纶,不事稼穑,也就罢了,可是,我的姥爷,他竟然是目不识丁的粗人。乡下人,尤其是,乡下男人,有谁不知道耕耙犁种的事,有几个不懂得二十四节气,不擅长使牲口赶车?可是,我姥爷偏不懂。关于乡村农耕,关于一个乡下人日常生存的这一套活计,他全不懂。他不是愚笨。他是无心于此。我很记得,姥爷在地里锄草,锄一会儿,歇一会儿,锄着锄着,竟然被一只黄鼬引跑了。我姥爷的说法是,那只黄鼬鬼鬼祟祟,说不定,就是前天夜里偷走芦花鸡的罪魁。还有,黄鼬的毛色极好,他正缺一顶御寒的帽子。对此,我姥姥简直气得咬碎了银牙。怎么就嫁了这样的男人!她恨恨地把锄头砍进地里,只觉得委屈得不行。她想起了每年春耕秋种,人家的男人吆喝着牲口,在田野里如鱼得水,自在又神气。可是,自己的男人,却从来不敢指望。我的姥姥,刚刚嫁过来,不满一年,便几乎学会了地里的全套活计。她耕耙,播收,像男人一样,驱策着高大的牲口,引来四野里一片叫好。后来,我的记忆常常回到芳村的田野上,那时候,我年轻的姥姥,俊俏,爽利,能干,她站在耙犁上,一手挥着鞭子,口里清脆地吆喝着。春天的阳光洒下来,有几点溅进她的眼睛里,她的眼睛湿漉漉,亮晶晶,她的鼻尖上也是亮晶晶的。她出汗了。三月的风,还有些寒意,把她的脸蛋子吹得透红。芳村的人,似乎从一开始,就看惯了这样的场景。田野里的男人们,我猜想,一定有怜香惜玉的汉子,然而,他们竟然也不敢贸然地上前来,帮我姥姥掣一掣牲口那暴烈的缰绳。他们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暗中为她捏着一把汗。这些大男人,他们是被这个小女子脸上的神情给震慑了。有时候,他们也会暗地里骂一骂我的姥爷。算什么男人!这么好的女人,他竟然忍心!然而,终究是沉默了,至多,不过是叹一口气。人家是夫妻。是苦是咸,旁人,谁能够尝得分明?

这个时候,我姥爷往往是在河套的林子里消磨。我们这地方,没有山,一马平川的大平原。这条河,据说早年间河水丰沛,只是,到我懂事的时候,已经基本干枯了。只留下一片大河套。这个河套,在我的童年时代,是一个神秘而诱人的所在。我至今记得,河套里,临近河堤的地方,种满了庄稼,多是花生和红薯。这种沙土地,最适合种红薯。红薯有白皮,有紫皮。白皮的,往往是红瓤。紫皮的呢,则一定是白瓤的。这两种红薯,红瓤的甜,软。白瓤的沙,面。是那个年代乡下离不开的食物。直到现在,我对红薯的感情,纠缠不清,暧昧难名,我想,这该是童年时代留下的暗疾吧。还有花生。河套里的花生,饱满结实,跟岸上田里的比起来,简直悬殊得厉害。再往里面走,是一望无际的沙滩。阳光下,银色的沙滩闪闪发亮,让人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我至今记得,姥爷第一次带我去河套的情景。我在前面撒欢地奔跑,姥爷在后面慢悠悠地走,肩上,扛着他的猎枪。我赤裸的小脚踩在柔软的沙滩上,沙子的细流从我的脚趾缝里不断冒出来,温暖而熨帖。野花一片一片,散紫翻红,绚烂得无法无天。我像一只惊喜的小兽,一头扎进这个神奇的世界,再也不愿出来。后来,我常常想起那个河套。想起当时的阳光,微风,还有植物和泥土微凉的气息,姥爷在后面喊,小春子——慢着点——当然,还有那片树林子。那片林子,繁茂,深秀。各色树木都有。杨树,柳树,刺槐,臭椿,枣树,还有许多,我叫不上名字。林子里,有各种各样的野蘑菇,我姥爷对此,颇有心得。哪一种能吃,美味;哪一种危险,有毒;哪一种看起来诱人,却最是碰触不得。还有野物。林子里,不时飞过一只悠闲的锦鸡,五彩的羽翅,漂亮极了。或者,走来一只肥大的野兔,神态安闲,甚至,有几分雍容的意思了。这个时候,我姥爷总是不理会我心急火燎的暗示,他把猎枪靠在一棵树上,慢悠悠地吸一口旱烟。他的眼睛望着林子深处交叉的小径,一眨不眨。我立在他身旁,忽然感到,河套里的姥爷,河套林子里的姥爷,忽然不是旧院里的那个姥爷了。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落下来,夹杂着喧嚣的鸟鸣,落在姥爷的肩头,落在姥爷的脸上,落在姥爷的眼睛里。姥爷长长地舒一口气,他的神色里,有一种很陌生的东西。姥爷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在旧院,姥爷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按照姥姥的吩咐,偶尔,他也去地里拔一筐草,拉一车柴,或者,去挑一担水——那时候,村子中央,有一口井。我姥爷挑着扁担,扁担两端,两只空水筲荡来荡去。人们见了,就说,大井。你还用挑水吃?我姥爷也不反驳,笑一笑,走过去了。我姥姥在家里苦等。一大家子的衣裳,得在上工前洗出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我姥姥只得叫年幼的母亲和四姨去挑。两个孩子用一根木棍抬着半筲水,终于跌跌撞撞走回来的时候,我姥姥忽然就流泪了。她看着自己隆起的肚子,恨道,就是把那口井背回家,也该有个影子了——更多的时候。我姥爷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不问世事。小时候,我性子顽皮。因为

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自然得到大人们额外的偏爱。姥爷最喜欢逗我。常常是,逗着逗着,我们就打起了嘴仗。姥爷喊我丑八怪,喊我多多。你知道,我是一个臭美的小姑娘。最怕人家说自己丑。至于多多,我是家里的第三个女儿。可不就是多多吗?姥爷在我面前,伸着脖子,一句一个丑八怪,一句一个多多。笑着,声音故意压得很低,然而,在我看来,那声音里却充满了挑衅和嘲弄。我拼命还击着,急得浑身是汗,有些声嘶力竭了。喊着喊着,眼看着赢不过,就哇的一声,哭了。我姥姥闻声赶过来。一把揽过我。一面回头横了我姥爷一眼,恨道,哪里像做姥爷的样子。我姥爷难为情地挠一挠后脑勺,自嘲地笑了。我躲在姥姥的怀里,从她胳膊的缝隙里偷偷观察我姥爷的窘态,心里暗自得意,却回头看到我姥爷冲着我做鬼脸,我忍不住格格笑起来。现在想来,或许。姥爷不是一个喜欢孩子的人。在旧院,那么多的孩子,还有后来的孙男弟女,他竟然都是淡然的。我是说,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可是,我知道,他是真的喜欢我。多年以后,回到老家,回到旧院,姥姥还会偶尔提起此事。你小时候,跟你姥爷,可没少打嘴仗。姥姥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柔软。她是想起了那个狠心人吗?

在我姥姥面前,我姥爷简直就是一个孩子。常常使一使性子,怄一怄气。有时候,为了一点小事,我姥爷就把脸拉下来,不肯吃饭。我姥姥多半先是不理,后来,到底还是拗不过,就把饭碗端过去,百般劝解,慢慢地把他劝开。姥爷的口味极轻,平日里,都是迁就他,菜做得清淡,饶是这么着,他还总是吃着吃着,就放下筷子,抱怨菜咸。有一回,我姥姥做菜忘了放盐,饭桌上,朝大家使个眼色,故意问姥爷咸淡。姥爷尝了一口,皱眉怨道,太成了——莫不是打死了卖盐的?大家都撑不住大笑起来。我姥爷以为自己说话风趣,越发得了意,俯身对姥姥说,怎么样——你这手重的毛病,得改一改了。大家简直笑翻了天。后来,这件事成了一个典故,在旧院广为流传。只要谁皱着眉头说一句,太咸了。众人便都会意地笑起来。这个时候,姥爷往往是不好意思地把手捏住脖子后面那一块,捏一下,再捏一下,自己也难为情地笑。很尴尬。

姥爷胆子小。这是姥姥常常抱怨的。姥爷牙疼,会大喊大叫,惊动一条街。有时候,对姥爷这一条,姥姥简直是痛恨得很。一个大男人。没有一点担待忍耐。自己喊得痛快,倒叫旁人跟着受煎熬。然而,一旦好了,姥爷也绝不掩饰,立刻就安静了,甚至,谈笑风生起来。姥爷终是死于喉癌。后来,姥姥说起这些的时候。总是神色黯然。想,也是平日里他太作怪了,这痛那痒,喊得轻易。这一回,他喊了这么些日子,竟然大意了。也是忖度他这种脾性,从来不知道忍耐。谁知道,这一回,竟然是真的了。等到姥爷不再喊痛,筋疲力尽的时候,才慌忙送了医院。然而,已经是晚期了。姥爷病重的时候,我在外地上学。等我闻知噩耗,赶回旧院的时候,我看到的,是满院子黑压压的人群,戴着白的孝帽子,白色的灵幡在寒风中飘来飘去,我的母亲,我的几个姨们,满身重孝,在灵棚外跪迎前来吊唁的乡人。我一下子跪倒在姥爷的灵前,失声恸哭。我不知道,病中的姥爷,是不是还能够喊出他的疼痛,是不是还会想起我,他这个顽劣的外孙女,从小跟他打过无数次嘴仗,仗着他的疼爱,欺负他,骑在他的脖子上,把他当马骑。我的姥爷,他终是等不及了。等不及这个被他唤作丑八怪的外孙女,这个多多,长大成人,在他膝下尽孝了。灵前的一对白烛,摇摇曳曳。院子里,传来唢呐的呜咽。鞭炮响起来了,是那种乡下丧事常用的二踢脚,一声近,一声远,带着凄切的回声。我长跪不起。

在姥爷的丧事上,姥姥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镇定。她一身黑布衣衫,坐在那里,在满眼缟素的人群里,显得格外沉静有力。她按照芳村的习俗,指挥着一切,从容。笃定,有条不紊。这个时候,我舅,包括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几个姨们,都仰着脸,望着我姥姥的脸色行事。这样大的排场,他们还不曾经历过。只是有一条。我姥姥坚持让我舅披麻戴孝,充当孝子的角色,这也是当初入赘的承诺。我舅哪里肯依。双方陷入了僵局。五姨的哭声从东屋里隐隐传来。我舅蹲在院子里,默默地吸烟。苍白的太阳照过来,在地上投下黯淡的影子。二踢脚的爆裂声,清脆,悲戚,在寒冷的天宇中慢慢旋转,旋转,终是远去了。我姥姥盘腿坐在炕上。紧闭着双眼。管事的人一趟一趟地过来。催促道,时辰不早了——都是看好了的——唢呐的呜咽潮水一般涌进来,鞭炮声,哭声,震得窗纸簌簌响。我姥姥长叹一声,慢慢睁开双眼,说,起灵——

最终,我舅的大儿子,充当了孝子的角色,为姥爷披麻戴孝,举幡摔盆。我姥姥眼看着白茫茫的丧队走出旧院,走出芳村,她一头跪倒在空荡荡的灵棚,大放悲声。

后来,我常常想,不知道,我的姥姥和姥爷,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的姥姥,一生吃苦,为了姥爷的不争。在村子里。她尝尽了无助的滋味,带着六个女儿,受够了旁人的轻侮。她恨他。姥爷,这个狠心人。懦弱,懒散,无能。扶不起的软阿斗。而且,他还竟这样自私。在招赘了上门女婿,翟家有了香火之后。在她慢慢衰老,疲惫,忽然感到再也撑不住,正欲歇下来的时候,姥爷,这个狠心人,竟然自顾拂袖而去了。独把她抛在这荒冷的人世上,继续熬煎。她一生为他吃苦,他怎么可以这样待她?姥姥躺在黑影里。旁边的老猫打着呼噜,一声长,一声短。想必是已经睡熟了。她是这样一个极要脸面的人,满指望,把丧事办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让芳村的人们都看一看,旧院的事,从来都不比旁人错半步。因为是头一宗大事,也是立规矩的意思。然而,谁想得到呢?在这场对峙中,她是输家。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样的结局。她早该想到的。她这一生,费尽了心机,吃尽了苦头,到头来,全是枉然。院子里,寒风掠过树梢,簌簌地响。我姥姥感到腮边一片冰凉,伸手摸索一下,竟然都湿透了。恍惚中,她仿佛看见姥爷远远走来,扛着他那杆猎枪。她不由得恨道,到死都改不了的毛病。仔细一看,竟然是姥爷年轻时候的样子,白净的皮肤,一口的好牙齿,一双眼睛笑起来,不知道有多坏。年轻时候的姥爷,穿一件白色竹布汗衫,显得格外干净清爽。姥姥正要开口,却见姥爷一下子把手掩在脸颊上,连声喊痛。姥姥一时着急,上去把他的一只手拿下来,要看他的牙齿。却呆住了。年轻时代的姥爷不见了,眼前,是姥爷临终时的样子,被病痛折磨得越发苍老,一直喊痛,喊得嗓子都哑了。我姥姥拍着姥爷的背,哭道,你喊,使劲喊,喊出来,就不疼了。忽然就醒了。原来是一场梦。姥姥把手里的枕头松开,呆呆地望着黑暗中的屋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做了刚才的梦。这个狠心人。走了,也让人不得安宁。姥姥有些难为情地笑了。

从姥爷离世,到如今,也有十几年了。这么多年以来,每年清明,寒食,七月十五上元节,十月一送寒衣,忌日,生日,都是姥姥督着。张罗着,我的姨们去坟上烧纸,祭拜。我们这地方,

除去过年,上坟的事,都是女人。女人们提着香火,纸钱,锡箔元宝,走在村旁野间。一路上,说着家常。不知谁说起了什么,就笑起来。笑声清脆,在野风里轻轻荡漾。也有时候,说不清为了什么,小声争执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有些面红耳赤了。到了坟前,却立刻噤了声。她们七手八脚地拔一拔坟头的野草,培一培松散的泥土,把周围的庄稼清一清——我们这地方。坟地多在人家的田里。她们郑重地做着这一切,神情肃穆。她们把刚才的玩笑和口角,大约都一并忘记了。

算起来,这么多年,我几乎不曾为姥爷上坟烧纸。只有一回,清明节,我回乡祭扫,在母亲的坟前拜完,我的小姨劝我回去。姥爷的坟地在村外,河套里。我懂得小姨她们的意思。一则是路远,她们担心我细细的高跟鞋。二则是,她们不想让我过度悲伤——当然,还有一层,这么多年了,在外游学多年的我,姥爷的外孙女,在姥爷的坟前,是不是还会有应有的悲伤?

四月的阳光无遮拦地照下来,已有些灼人了。麦田青翠,随着微风汹涌起伏。火光潋滟,照着我的泪眼。纷飞的纸灰仿佛一只只黑色的大鸟,在我们的头顶盘旋不去。我的几个姨们,她们跪倒在姥爷的坟前,默默地用木棍翻动着燃烧的纸钱。此时,她们已经没有了哭声。十几年了。在这十几年中,世事沧桑,她们经历了太多。当年,在旧院,描绣鞋垫的时候,可能她们再也想不到,有一天,她们会在光阴中,在尘世的风霜中,慢慢堕落,堕落,一直到生活的最底部。她们是被碾磨得近乎麻木了。而今,她们从各自纷繁的生活中挣脱出来,偷得半日清闲,来给姥爷上坟,面对这个小小的土堆,她们也不知道,怎么会是这种情形。就在几年前,姥爷刚刚离世不久,她们,尤其是我的小姨,扑倒在姥爷的坟前,号啕大哭,那情形,简直就是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而今,我的姨们,她们揉一揉酸涩的眼睛,被我孩子般的呜咽弄得眼泪汪汪。她们哭了。

四月的大河套,已经是满眼缤纷了。我的姥爷,长眠在他生平最爱的河套,在那片林子近旁,也该感到宽慰了吧。他会看到他的儿孙吗?他的不孝的外孙女,小春子,从遥远的京城赶来,一路风尘,这仅有的一次,或许,也只是安慰一下她不安的良心。纸灰漫漫。我惊讶地感到,我的泪水汹涌而出。我的姨们慌忙架起我。她们是担心弄脏了我优雅的长裙。

我的姥姥,这么多年,从来不曾为我的姥爷上坟。她只是张罗着,不肯错过任何一个节气。那时候,乡下还没有现成的纸钱卖。那些纸钱,是姥姥一张一张印出来的。我记得,有一种木质的模板,上面涂上蓝色的墨水,把裁好的白纸罩上去,来回用力按几下,一张纸钱就印好了。还有锡箔元宝,我姥姥捏得又快又好。后来,我常想,我姥姥不去看望姥爷,大约也有她自己的矜持,乡村女人特有的矜持,还有羞涩。两个人,怨恨了一辈子,在儿孙面前,她到底不愿意对那个狠心人太儿女情长了。然而,她知道,姥爷身旁的那个位置,终究是留给她的。百年之后,终是长相厮守。她又何必计较这一时一地呢?

光阴慢慢流淌过去了。而今的旧院,又是一片喧哗。然而,这喧哗已经不属于姥姥,更不属于姥爷了。孩子们都长大了。五姨和我舅,也是做爷爷奶奶的人了。当年的那个哇哇哭叫的新生儿,旧院里迎接来的第一个男婴,而今,也是有家有业的人了。他站在旧院的枣树下,两只胳膊抱在胸前,看着他的儿子骑在一只板凳上,嘴里嘟嘟叫着,玩开火车。他微微皱着眉头,脸上,是成年男人特有的威严,还有些淡然。他的妻子走过来,问了一句什么,他看了一眼她蓬乱的头发,皱了皱眉。他有些不耐烦了。

我姥姥在炕上坐着,院子里的喧闹,她是听不太分明了。也不光是耳背。她坐在昏暗的屋子里,昏昏欲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年,精神是越来越不济了。孩子们是偶尔来。他们住在村北的新房里了。她也很想出去,逗一逗小孩子,看看他们,同他们说一说话。然而,却有些力不从心了。勉力撑着要起来的时候,却被小孩子的锐叫声吓了一跳,终于又坐下了,不留神倒把炕沿上的一个簸箕弄翻了,簸箕里面,是黄灿灿的金元宝。姥姥掐指算了算,要不了几天,就该送寒衣了。寒衣倒是有现成的。这金元宝,可得一个一个亲手捏。真是老了。眼睛花不说,手也抖得厉害。捏一个,歪歪扭扭的,倒出了一身的汗。哪像当年。姥姥叹口气,很黯淡地笑了。

外面喧闹起来。是小孩子顽皮,做父亲的在训斥他。姥姥坐在炕上,张了张口,想要劝阻,到底还是沉默了。

娇客

在芳村,有谁不知道我舅呢。

我舅其实不是我舅。按理,我应该称他姨父。我的五姨嫁给了他。他是我的五姨父。然而,从一开始,我姥姥就告诉我,他是我舅。因为,我舅是旧院的上门女婿。对于这件事,我一直弄不大懂。为什么上门女婿就要改口叫舅呢?我忘了我是不是问过姥姥。也许是问了,我姥姥没有说。总之,这个人,这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在那个遥远的秋天的下午,便是我舅了。

我舅和五姨的婚礼,是在一个秋天。这令我记忆深刻。我们芳村这地方,凡有婚嫁,多在冬日。腊月里,正是农闲,年关也近了,迎新和娶新,在乡下,都是隆重而喜庆的大事。可是,我舅和五姨,却有些不同。我很记得,有一天,正在街上疯玩,被我母亲叫住,她拉着我的手,到旧院去。一面走。一面帮我把额头上的汗擦一擦,轻声呵斥着,也不怎么认真。我偷偷看了一眼她的脸。我看出来了。母亲的脸上荡漾着喜色。我高兴起来。旧院的门前,挤满了人。我母亲拉着我,一路同人招呼着,步履轻盈。院子里,屋门前,一个年轻男人正站在那里,向人们散烟。看到我们,就走过来,俯下身,问,二姐,这就是小春子?仿佛是在问母亲,却又分明是在问我。我惊讶极了。这个陌生人,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我仰头看着他,忽然从心底对他生出莫名的好感。我姥姥从旁笑着催促,还不叫舅。我犹豫了一下,就叫了。大家都笑起来。我舅摸了摸我的小辫子,也笑了。我注意到,我的五姨,穿着枣红条绒布衫,海蓝色裤子,脖子里系了一条粉地金点儿的纱巾。她站在人群里,羞涩地笑着。我忽然灵机一动,恍然道,五姨,你是新媳妇——众人都笑起来了。

在我舅新婚的那段日子里,我几乎天天到旧院去。他们是旅行结婚。为此省去了很多繁文缛节。在那个年代的乡村,旅行结婚,还是一个极新鲜的事物。一对新人出去玩一趟,回来,就算成了大礼?这未免有点太简单了。尤其是老派的人,就有些看不惯。怎么也是三媒六证的姻缘,总得要在亲友面前,拜了祖宗天地,拜了高堂双亲,才能人洞房点花烛的吧。更不要提那些自古留传下来的老风俗了。比方说,照妖镜,迈马鞍,翻年糕,这些新媳妇进门的种种规矩,而今,倒都省了。后来,我常常想,旅行结婚,一定是我舅的主意。在这场婚姻中,每个人的角色都发生了变化,这变化因为微妙,更不容易应对。在旧院,五姨是女儿,也是媳妇。我舅呢,是女婿,也是儿子。至于我姥姥和姥爷,角色当然也是多重的了。亲戚本家,族人乡邻,此

间种种复杂关系,就更深究不得了。索性就来一个旅行结婚。这真是一个好主意。我说过,我舅是一个通达的人,精明,敏锐,对人情世故的体会和谙熟,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在旧院,我舅很快地就自如起来。在姥姥姥爷面前。他是儿子的角色,亲厚倒是亲厚的,然而也家常,也随意。有时候,在话头上,也顶撞上那么一两句,不轻不重地,像天下所有的儿子们那样。对我的姨们,一口一个姐姐,很亲昵了。姐夫们来了,则完全是小舅子的做派,殷勤有礼,也有那么一点骄傲和任性的意思在里面。当然,我小姨除外。在旧院,我小姨最小。我舅跟着大家,叫她少。少是我小姨的小名。对我小姨,我舅是把她当成了妹妹。甥男弟女的来了,也都是一把揽过来,把他们扛在肩上,或者举上头顶,让叫舅。小家伙们格格笑着,一迭声地叫着舅,大人们都笑起来。

在芳村。翟家是个大姓。旧院里,因为少男丁,显得格外萧条冷清。我姥爷呢,又是这样一个性子的人,凡事都必得我姥姥从旁督着,点拨着,提醒着,时时处处,稍不留意,就不免短了礼数。我姥姥简直为此操碎了心。然而,我舅来了就不一样了。你相信吗,在乡村,真的有这样一种人,他们似乎生来就是属于乡村的,他们聪敏,能干,在乡风民俗的拐弯抹角处,栩栩游动,他们如鱼得水。他们是乡间的能人。我说过,我舅厨艺好,做得一手好饭菜。尤其是,乡村酒宴上的种种规矩,礼数,繁文缛节,他全懂。在那个年代的乡村,手艺人颇受尊重。更重要的是。我舅人随和,又热心,最得人缘。红白喜事,满月酒,认干亲,下定,人们都喜欢请我舅。我舅戴着高高的白帽子,穿着连腰的白围裙。坐在那里,说不出的干净漂亮,他接过主家递过来的烟卷,悠闲地叼在嘴上,完全是胸藏百万雄兵的神气。乡下人,虽然日子艰难,却极要脸面。人这一辈子,活的是什么?是脸面。因此,凡有大事,人们对我舅便格外地倚重。我舅呢,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不慌不忙的神态,吸着烟,心里却早已经盘算好了。他总是有本领让宾主尽欢。翟家本院的事呢,就更不用说了。用我舅的话说,都是自家的事——放心好了。主家就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怎么会不放心呢,凡事,有我舅斟酌呢。

现在想来,那些年,是我舅一生中最好的年华。他年轻,有手艺,有才干,人家都求着他,敬着他,在村子里,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整日里,穿得干净,体面,泥点不沾,草子不挂,从东家的宴席,到西家的宴席,好酒,好烟,奉承,尊敬,满满的心意,厚厚的人情,什么都有了。在翟家院房,人们更是对他亲厚,称兄道弟,那情形,倒不像是外来的上门女婿,竟真是嫡亲的兄弟手足了。我姥姥从旁看着这一切,心里又悲又喜。欢喜自然是欢喜,然而,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来,怎么就莫名地涌起一股辛酸,还有悲凉。真是没有道理。在旧院,我舅是东床,是娇客,是我姥姥的接任者,是旧院的脊梁骨和顶天柱。我舅是旧院的门面。

尤其是,我舅的大儿子降生之后,旧院里一片欢腾。这是这么多年以来。旧院迎来的第一个男婴。一时间,旧院简直是乱了阵脚。我舅立在院子里,不慌不忙地吸着烟,看着我姥姥她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他微笑了。这一回。他总算是放了心。他有儿子了。其实,私心里。如果是个女孩,他或许倒更喜欢些。他喜欢女孩子。然而,怎么说呢,生了儿子,毕竟是好事。尤其是,尤其是在旧院。我舅吸一口烟,看着蓝色的烟雾在眼前升腾,弥散,叹了一口气。他怎么不知道,这么多年了,旧院早就盼着抱孙子了。关于我父亲的故事,他也是听说了一些的。他一直不肯相信,那样的命运,会降临在自己的头上。他想起了他小时候,随母亲嫁到芳村,在那一个大家庭里。他早早学会了看人的脸色。他吃过很多的苦。也曾经暗地里咬牙,发誓,他要出人头地。他常常想起他母亲的泪水。当年,他就是受不了母亲的泪水,还有她眼睛深处的哀求,才默默点了头,来到旧院。直到现在,他才肯承认。这两年多,他的一颗心,其实是一直悬着的,悬着,颤抖着,时时挣出一身的细汗。老天有眼。他终是没有蹈了我父亲的旧辙。

东屋里传来婴儿的哭声,很柔弱,也很嘹亮。我舅侧耳听了一时。又慢慢吸了一口烟。我母亲端着一只大海碗走进来,颤巍巍的,热腾腾的蒸汽从碗里浮起,把她的一张笑脸遮得模模糊糊。我舅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叹了一声。这几天,恐怕是把我母亲忙坏了。只是,不见我的父亲。当然,这种事情,男人们多有不便。然而——我舅又慢慢吸了一口烟,半晌,才让烟雾从鼻孔里徐徐飘出来。

我说过,在同我父亲的关系上,我舅一向是通达的。在我父亲面前。他是显见的胜利者。他不能够太在乎我父亲的偏执。狭隘。愤恨,种种不恭处,他都付之一笑,一一海涵了。村西的刘家,他是绝不能回去了。而今。旧院就是他的家。而父亲,素受自家兄弟们排挤,他们连襟两个,怎么能够再反目呢?还有一点,我父亲虽然性子暴烈,爽直,但心地纯良,人也仗义,耳根子又软,脸皮又薄,一旦好起来,是可以割脑袋换肝胆的。那几年,正是我们家最好的时候。我父亲在生产队任会计,掌握着一个队的财务大权,我母亲呢,还没有生病,健康,活泼。三个孩子,都还小,在父母的羽翼下,无忧无虑。后来,我常常想,在我舅和我父亲的关系上。似乎从一开始,我舅就占据了主动的位置,他时时观察着,揣摩着,斟酌着,在种种细微处,进退,迎据,远近,亲疏,其中的分寸与火候,怕是我父亲一辈子都琢磨不透的。当然了,我舅心热。在旧院的诸姊妹中,同我母亲,尤其亲厚。他常常到我们家里来。如果遇上吃饭,也不用人让,坐下就吃。那份自然与随意,完全是亲弟弟的做派了。逢我父母吵嘴,他也总是弹压我的母亲,言辞里,话锋却是向着父亲的。连我都听出里面袒护的意思了。对我舅,我母亲也是格外的疼爱。同我父亲吵架的时候,她的一句口头禅是,你呀,让我怎么说,连她舅一个小手指头都赶不上。我不知道。这个口头禅对父亲的打击有多大。我常常猜想,在我舅同父亲的关系中,我母亲的这句口头禅,恐怕也暗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多年以后,我母亲病重,在医院里,我舅一趟一趟,跑前跑后,跟医生沟通,求人家用好药,但最好不是太贵;去找我表哥,央他托关系,找主治医生探探底。到附近的饭馆里,买了手包的韭菜馅饺子,端进病房来——他知道,我母亲爱这个。而我的父亲,那时候,早已经愁苦得近于麻木了。他蹲在地上,呆呆地望着病床上的母亲。这么多年了,母亲的病,把他的暴烈脾性都生生揉捏得温软下来了。他顺着她,处处加着小心。生怕哪里忤逆了她的意思,让她不痛快,让她犯病。然而,怎么最终还是落到了今天?他真是不懂。

夕阳从窗子里照过来,落在我母亲的枕边,我父亲看着我舅进进出出的身影,心里计算着这几天的药费。这城里的医院,怎么说,简直是拿小刀子割人。太快了。简直是太快了。

那时候,我已经在城里上中学了。暑假里,我舅用自行车带着我,去坐长途车,到省医院看

母亲。正是玉米吐缨子的时候。早晨的阳光洒下来。微风拂过,空气中流荡着植物和泥土的腥气。我舅一面蹬着车。一面同我说话。说了一些别的,就说起了父亲。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同我舅单独在一起。话题总是转向父亲。自然是围绕母亲的病。这一向,我舅因为日夜不离左右,在这件事上,最有发言权。一路上,我舅说了很多关于我母亲的病的事,现在,我都记忆模糊了。后来,我常想。在我母亲病重的日子里,在她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作为她最疼爱的女儿,竟然一直是置身事外的。我为此感到羞耻。我在忙什么呢?所谓的学业,前程,在那时候,像一座山,压在我的头顶。我的目光,短浅,自私,冷酷。那时候,我还看不到别的。仅仅为此,对我舅,我充满了感激。这是真的。那一天,我舅说了很多话,当然,后来,他说起了父亲。在他的描述里,对母亲的病,父亲难辞其咎。而如今,在母亲病重的时候,我的父亲,仿佛一直是袖手旁观的。尽管我舅的话说得尽可委婉,我还是听出来了,我的父亲,甚至,希望病人早走。这怎么可能!我的心怦怦跳着,两只手紧紧攥着车后梁。由于用力,都酸麻了。这怎么可能!我的父亲和母亲,我怎么不知道!我舅照例慢慢踩着脚蹬子,他看不见我的脸。他叹一口气,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我感觉身上热辣辣地出了汗,却又分明感到一阵寒意,忍不住静静地打了个寒噤。太阳越来越高了,明晃晃的,灼人的眼。我把眼睛眯起来。那条青草蔓延的小路,霎时模糊了。

后来,我常常想,我的父亲,在愁苦煎熬中,或许难免说过一些气话。这么多年,他是看够了母亲在病榻上备受折磨的样子。他不忍看她遭罪。他恨命运不公。这么多年,为了母亲的病,他咬紧了牙,把方圆几十里的药铺都踏破了门槛。可是,到头来,终是一场空。面对着强大的命运,他是气馁了,还有绝望。然而,我舅,他为什么要断章取义,把我父亲的气话讲给我听?直到后来,我才不得不承认,我舅对我父亲的芥蒂,是根深蒂固的。他怎么能够忘记,当年,父亲给他的难堪。那时候,在旧院,他初来乍到,我父亲年长于他,竟然在人前,让他这个新人没脸,让他下不来台。幸好,他心眼灵活,凡事,他都劝自己看得开些。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的?他就低了这个头,在众人面前,只能落个大度,宽宏,顾大局,识大体。然而,这么多年了,他们处得那么好,简直就是亲兄弟了。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竟然还是忘不了。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说过,我舅喜欢女孩。在旧院,众多的孩子当中,我舅最喜欢的,就是我了。据说,很小的时候,我就很会疼人。有一回,我舅病了。当然,也不是什么大病,或许是感冒,或者发烧。我在旧院里玩,不知听谁说了一句,就跑到东屋里去。我舅躺在炕上,虚弱,无力,半空中悬着一个瓶子,装满了水。我看到一条细管弯弯曲曲地绕过来,通向我舅的一只手。那只手背上,粘了胶布,鼓起一个包。我不知道,那是在输液。我走过去,摸了摸我舅的手,我的眼泪就淌下来了。我哭了。我舅一把拉住我的手,说,小春子一后来,这个情节,常常被我舅重提。小春子看我生病。心疼我呢。这孩子一如果我父亲在,就会微微笑一下。我猜想,他心里一定在说,我的闺女,我怎么不知道。我母亲则轻轻叱一句,小春子这丫头,小嘴像抹了蜜——语气模糊,听不出是夸奖还是责备。

在旧院,我舅喜欢逗我。比起姥爷的孩子气,我舅更多了一种长辈的疼爱。见到我,常常抱起来,举一举,就放下来,微笑着看着我跑开。也有时候,走过来,拉一拉我的手,摸一摸我的小辫子,说,小春子,别走了——跟着舅。这话听得多了。可我还是歪着头,认真地想一会儿,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笑着跑走了。我知道,这种话,我舅也跟我父母提起过。当时,他们第二个儿子还没有出世。而我呢。又是家里的多多。我母亲听了这话,只是笑。我父亲呢,先是笑着,后来听多了,就不怎么笑了。我父亲是一个认真的人。最开不得这样的玩笑。背地里,我母亲就笑他,还当真怕人家把你闺女要了去啊——真是榆木疙瘩。后来,我忘了是哪一回了,在旧院,我舅见了我,照例要抱起来,我却把身子一扭,挣开了。我不知道,我是害羞了。我舅立在原地,两只手张着,有点尴尬,他把手放在另一只肩上,慢慢地捏了捏,自嘲地笑了。从那以后,我舅便很少抱我了。见了我,顶多过来,摸一摸我的小辫子,说一句,小春子,又长高了。

那一年,我到县城里上中学。因为住宿,行李之外,带了很多东西。我记得,其中,有一只搪瓷碗,是我舅送我的。那时候,在乡村,这种搪瓷碗,也是稀罕物。我至今记得它的样子。白地,勾着浅蓝色的边,碗身上,是豆绿色的图案,水纹的形状,一波一波,仿佛在微风中荡漾起来了。我很喜欢这只碗。它一直陪伴着我,走过三载少年读书的懵懂时光。后来,这只搪瓷碗,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然而,我还是常常想起它,想起我当时捧着它,排队打饭的情形。想起我舅,想起旧院,还有旧院里的那些人和事。

那些年,在芳村,有谁不知道我舅呢。公正地讲,我舅是一个仪表堂堂的男人。高高的个子,白皙的皮肤,眼睛不大,却很明亮。头发又黑又密,梳着分头——只这一点,就跟芳村的其他男人区分开来。他站在那里。莫名其妙地,有那么一种文质彬彬的气质。这是真的。我忘了我是否说过,我舅当过老师,那时候,叫做民办教师。当然,这都是来旧院之前的事情了。我至今记得,我舅年轻时候的样子,穿着假军装,说起话来,微微眯起眼,像是在思考,有些口若悬河的意思。我的五姨,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偶尔看一眼自己的男人,心里骂一句,也就笑了。我猜想,对我舅,五姨是有那么一些崇拜的。她总觉得,这样一个男人,来旧院倒插门,是有一些委屈他了。然而——自己也是一个——好女人,并且,家里人对他也这样亲厚,他自己呢,在旧院,也算是如鱼得水,比她这个做女儿的,倒更自在了。在翟家,在芳村,他说话做事,处处得体。处处有分寸。凡事都不用她操心。只这一条,同姥姥比起来,她就该知足,就该念佛。然而——我五姨看一眼我舅的背影,心里忽然竟烦乱起来。

我是在后来才慢慢知道,我舅的那一桩风流韵事。怎么说呢,芳村这地方,在这种事上,态度暧昧。乡下人,朴直,却也多情。常常有这样那样的艳情段子流传开来,让人们津津乐道。那时候,我母亲还没有病,家里常有女人们来串门。她们挤在一处,嘻嘻哈哈地说着闲话。无非是东家长。西家短,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下来,很神秘了。我躺在炕上,紧紧闭着眼,装睡。忽然,母亲就轻轻咳一声,嘀嘀咕咕的声音就停止下来。我猜想,母亲一定是朝越来越忘形的女人们使了个眼色,指一指炕上的我。她是在警告了。我闭着眼,心里像有一支羽毛在轻轻拂动,痒酥酥的,很难受。我几乎要笑出声来了。

我记得,有一回,她们说起了我舅。说着说着,就住了口。一定是我母亲打酱油回来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总有卖酱油醋的独轮车在村子里走过,敲着梆子,咚咚咚,咚咚咚,也不用吆喝,人们听到了,自然会跑出去。我母亲重新坐定的时候,女人的话题早已经变了,却还是离不开我舅。她们的语气里,有一种明显的赞美和钦慕。后来,我常常想,我舅这样一个人,这一生,倘若没有一两桩风流事,怕是老天都觉得委屈了他吧。这么些年,在旧院,在东屋,在姥姥的眼皮底下,在这个大家族里,他是越发自如了。然而,再怎么,也是在人家的屋檐下。这其中的滋味,他怎么不知道?至于五姨,她真是一个好女人。可是,终归是一怎么说呢,在自家做媳妇的种种尴尬,他怎么不懂?然而——我舅抬头看一看那棵枣树,都挂果了。他想起了某个人,某个细节,让人止不住地心跳。他有些难为情地笑了。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世界就悄悄地起了变化。这是真的。这变化是那么迅猛,让人都来不及惊讶。我的父亲,是这变化里最早的觉醒者。怎么说呢,我父亲在这方面,嗅觉敏锐,同素日里的他,简直判若两人。那时候,生产队已经没有了。我父亲放下他用了多年的算盘,他开始做生意了。他勤苦,诚实,仁义,他成功了。算起来,那几年,是我们家的第二个盛世。虽然,其时,我母亲已经生了病,然而,还好。家里的境况越来越好,我母亲心情愉悦。她向我父亲提出,应该带上我舅。那几年,我舅的生活,日渐寥落了。仿佛在一夜之间,外面的世界,向芳村的人们掀开了一角,那满眼的光华,炫目,诱人,仿佛一束强光,把昏昏欲睡的人们晃醒了。渐渐地,人们见多识广,我舅的手艺,越发寂寞了。有时候,想来都觉得奇怪,一个人,他所倚仗的一样东西,或者说,一种习惯,忽然间坍塌了,他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变化。我是说,我舅整个人渐渐委顿下来了。他抄着手,在旧院里踱来踱去。一群麻雀在地上跳着,惊讶地看着他,唧唧叫着。他入神地看了一会,目光有些茫然了。他想起了什么?他是想起了他的好时光吧。我舅同我父亲合伙的时候,问题就来了。我舅是这样一个人,好胜,自信,被人奉承惯了,戴惯了高帽,时时处处,他怎么能屈居我父亲之下?他常常不顾我父亲的劝阻,自行其是。结果可想而知。我父亲暴怒了。我母亲从旁看了,知道这一对连襟之间的种种过节,而今,倘若非要把他们捆在一起,怕是最后都不得收场了。

后来,我舅也陆续同人家合伙过,做些小生意。往往是,最初的时候,一好百好。我说过,我舅是一个会处事的人,最善于打生场。然而越往后,分歧越大,终至散伙,各走各路。我舅先前的长处,此时,都成了致命的短处。他过分地爱干净,耽于清谈,却往往不付诸行动。他不肯吃苦。他喜欢指挥人。他爱听奉承话。可是,这年头,谁还会抱着那份闲情,坐下来奉承一个闲人?后来,我舅终于气馁了。他整天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做。周围热气腾腾的氛围,更衬托出他的落落寡合。在时光的河流里,他慢慢堕落下去了。

那些年,倒是我的五姨,默默地承担起了一切。能怎么样呢?孩子们都渐渐长大了。老人们也老了。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了。为了我舅的性子,她暗地里流过多少泪,同他吵过多少嘴?若是在刘家,也就由他去了。他一个大男人,正当盛年,日子竟然过成这等光景。然而,在旧院,在自己家里,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袖手旁观。她不能让姥姥伤心。她再也想不到,自己的男人,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她恨他。然而,看着他一脸的萧索,她又止不住地喉头涌上一股东西,酸酸凉凉,被她极力抑住,眼睛却分明模糊了。

那时候,我的几个姨们,都慢慢发达起来。尤其是,我的小姨。小姨父,那个月夜的青年,一向是被我舅不大看在眼里的。他憨厚,沉默,甚至,还有些木讷。当初,我舅为此没少在背后贬斥他,甚至,当着小姨小姨父的面,他向来不曾客气过。谁能想得到呢,这样一个人,这两年,竟然渐渐发达了。他忠直,无欺,讲信用,肯吃苦。他们开办了这地方的第一家工厂。汽车,楼房,简直过起了城里人的生活。我舅的两个儿子,儿媳妇,都在小姨父的厂里做工。我忘了说了,我舅的这两个儿子娶亲,多亏了我小姨父,当然,还有我的几个姨们。为此,我五姨同我舅闹,哭道,也多亏他们姓翟,要不然,我干脆让他们打一辈子光棍。

多年以后,我回到家乡的时候,说起我舅,父亲叹一声,说,如今,老了老了,倒卖起苦力了。听说,我舅到城里的工地上,做小工了。有好几回,我到旧院去,都没有遇上我舅。五姨说,前几天刚回来过,抓了些药,带走了。你舅的腿老疼。我忽然就沉默了。半晌,才说,你跟我舅说,别那么苦了。一出口,才知道这话多么苍白无力。五姨笑了一下,说,小春子,你甭心疼他。这人啊,总是这样。一辈子吃的苦,总是有数的。要么是先甜后苦,要么是先苦后甜——小春子,你信不信?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姥姥在门槛上坐着,在太阳地里,昏昏欲睡。偶尔,她抬起头来,看我们一眼,一脸的茫然。我想起前些年,我回到家乡,在旧院,我挽了父亲的胳膊,悄悄说着闲话。我舅走过来,我父亲便有些忸怩了,叱道,看看,这么大姑娘了——我舅笑了,说,小春子回来,横竖不离你左右——我们都笑了。现在想来,那一回。我舅他,是吃醋了呢。有什么办法呢,人都老了。人老了,简直就是小孩子。

我忽然特别想见到我舅。

背影

我一直没有说我的三姨。在旧院,三姨仿佛一个缥缈的传说,美丽而辽远。

怎么说呢,在旧院的六姐妹当中,不,在芳村,三姨的美,是独一无二的。乡下女子,再怎么,也会多少带有一些村气,她们的肤色过于红润,她们的头发过于漆黑,尤其是,她们的神情,举止,她们的穿衣打扮,都会令人一眼便猜出她们来自乡野。俊俏还是俊俏的。可是,你相信吗,我的三姨不同。很小的时候,三姨便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是的,气质。这个词,是多年以后,我才慢慢找到的。它用在三姨身上,恰到好处。三姨皮肤很白,头发呢,却有一点淡淡的金色,而且,莫名其妙地,微微有些卷。这令三姨显得格外的洋气。三姨也会穿衣裳。乡村人家,日子艰难,难得做一件新衣,更多的时候,是一件衣裳轮流穿,老大穿了,给老二,依次传下去,一直到最小的孩子。穿过了,依旧不肯扔掉,留下来,打袼褙,缝被里,做鞋面,样样都使得,真正算是物尽其用了。三姨穿的,常常是我母亲的衣裳。因为是第二代,看上去依然是新的。只是,同样的衣裳,穿在三姨身上,就不同了。这真是神奇的事情。我至今记得,有一件浅灰布衫,带着细细的粉的暗格子,小撇领,黑纽扣,贴了一个明兜,是那个年代乡间常见的服饰。女人们穿着它,如果不看头发,简直辨不出性别。三姨穿着这件灰布衫,她的白皙的皮肤,淡金的微卷的头发,她的神情举止,立刻令这件普通的布衫焕发出一种特别的光彩。我惊讶地发现,这种浅灰色,上面隐隐的细格子,同三姨是多么的相配。灰布衫肥大,三姨穿着它,走起路来,每一个细碎的起伏和轻微的波澜,都越发

衬托出玲珑的腰身,同如今的那些曲线毕露的紧身衣相比,更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我看着三姨在阳光下走过来,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了,仿佛吹乱一匹淡金的绸缎。迎着太阳,她微微地眯起眼。睫毛的阴影投下来。皮肤几乎要透明了。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气质这个词。我只知道,三姨美。三姨的美,在芳村极少见。三姨没有上过学,可是,三姨聪慧,灵透。尤其是算账,又快又准,简直比我父亲的算盘都厉害。有买卖往来的事,姥姥总是喊上三姨。在对方还伏在地上拿树枝左画右画的时候,我三姨这边早已经一清二白了。或许也因此,姥姥对这个三姑娘格外多了一层偏爱。

那时候,乡间常来说书人。电影以外,这是人们最大的娱乐了。在村东的打谷场上,一张桌子,一盏玻璃罩的油灯,映着底下幢幢的人影。月亮又大又白,在云彩里静静地穿行。风很野,从田野深处吹过来,带着泥土的腥气,潮湿而新鲜,让人忍不住鼻子痒痒。说书的是一对父子,父亲是盲人,儿子呢,却是一个很瘦小的青年,脸色苍白,目光忧郁。大多时候,是父亲说书。父亲立在桌子一侧,桌子上,一只搪瓷水缸,一块惊堂木,此外,别无他物。父亲说《岳飞传》《杨家将》《薛刚反唐》《三国》。那时候,乡下还没有收音机。晚上,劳作了一天的人们,聚在打谷场上,听书。很小的时候,我就对说书人怀有一种深深的敬意。金戈铁马,庙堂深宅,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所有这些,说书人口里的一切,超越了芳村人的日常生活,它们穿越岁月的风尘,从辽远的古代,迤逦而来,令饱受风霜之苦的人们,忘却了尘世的艰难与困顿,他们凝神屏息,沉浸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夜色清明,我坐在三姨的腿上,能够感觉到她全身由于紧张而带来的僵硬和紧缩。她的一只手紧紧握着我,手掌心里很热,很潮,她出汗了。夜风吹过来,惊堂木啪的一响,我们都同时打了个寒战。三姨把我往怀里紧一紧,我的肩膀贴着她的胸,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心跳。这个时候,盲人的儿子,那个瘦小的青年,往往是坐在一旁,托着半边腮,眼睛定定地看着某个虚空的地方。他在想什么呢?或许,父亲的这些书,他早已经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他大约都能够背下来了吧?我一直疑惑,这个忧郁的青年,他为什么沉默,为什么,他一直都不说话?后来,我才知道,那个青年,是一个哑人。空听了一肚子的古书,那些故事,那些人物,在他的心里,怕是熟极而流了吧,然而,他却一辈子都无法开口,把它们讲出来。后来,我常常想起那种情景。父亲立在桌旁,口若悬河。四下里静悄悄的,他很想看一眼他的听众们,可是,他不能。他的眼前,是一片黑暗。如同一块黑色的幕布,无边无际,那些遥远的人和事,仿佛是这幕布上描绣的风景,他穷其一生,用语言,一遍一遍把它们擦亮。那个青年,坐在一旁,目光辽远。他是在心里说书吗?绘声绘色,只说给一个人听。

在旧院,姥姥对几个女儿管教极严。起初,她不让我的姨们去听书。姑娘家,总该要矜持一些才好,当然,也不至于如她们那个年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是,也断不能像如今这样,坏了章法,乱了世道。然而,对三姨,姥姥总是不那么固执己见。她从旁看着这个三姑娘,有时候,莫名其妙地,心头会涌起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她的白皙的皮肤,淡金的头发,微微打着卷,她的神态,举止,都有一种很特别的气息,陌生而新鲜。这个孩子,她像谁?姥姥有些难为情地笑了。像谁?还能有谁?姥爷正坐在院子里,细心地擦拭他的猎枪。这是他的爱物。阳光照过来,在他的手背上一跳一跳,他的影子映在地上,矮而肥,随着他的动作,一伸一缩。姥姥看着看着,就叫姥爷,姥姥管姥爷叫做哎。姥姥说,哎。姥爷应了一声,并没有抬头。姥姥又叫了一声。姥爷正把头俯下去,冲着他的爱物认真地哈气,姥姥忽然就发了脾气,两步走过去,把那猎枪一把夺过来,姥爷没防备,他手里捏着那块破旧的抹布,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猎枪。它怎么到了姥姥手里?姥姥看着姥爷茫然的眼神,心头蓦地升上一股气馁,还有绝望。这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他只关心他的猎枪。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嫁了这样的男人。这是她这一生最为气恼的事情。为这个,她流过多少回眼泪?如今,孩子们都大了。她也懒得同他计较了。然而,终究是气恼。家里的事,他几时曾放在心上?这些天,三姑娘像是着了魔,天一黑,就往打谷场上跑。白天干活,也是神思恍惚,常常莫名其妙地发呆,或者是,痴痴地出神,忽然就微笑了。姥姥冷眼看着这一切,心想,这是中了邪了。她细细思忖着那一对父子。总不至于吧。她想。那个父亲,年纪总有四十多了,长年风吹日晒,看上去,老,而且盲。戴了一副墨镜,那黑洞洞的镜片后面,藏着说不出的神秘。那个青年,也有二十岁了吧。瘦小,苍白,忧伤,像一个没有长成的孩子。这样两个人,对三姑娘,怎么竟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姥姥看了一眼三姨的背影,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两年,三姑娘也已经慢慢开始发育了。她特意为女儿们缝制的胸衣,三姑娘总是有很多怨言。那种胸衣,极紧,一侧是一排纽扣,穿的时候,须得深吸一口气,才能够费力地把它们一一系上。在乡间,母亲们总是早早为女儿预备下这样的胸衣。她们最见不得没有出嫁的姑娘,举着高高的胸脯,在人前走来走去。在她们。眼里,这是件很丢人的事情。姥姥看着三姨窈窕的身子,藏在肥大的布衫里面,也能依稀看出其中的起伏和曲折。想起三姨系纽扣时龇牙咧嘴的样子,她在心里骂了一句。然而,也就微笑了。谁不是从年轻的时候走过来的?姥姥把手里的玉米皮一张一张地理好,捆起来,堆在一旁。这地方,有专门来收玉米皮的,要拣洁白柔软的好成色,收进工厂,据说能够编织成漂亮的工艺品,卖得很好的价钱。姥姥又觑了一眼三姨的背影,想着要不要把她叫过来,让她还是老老实实把胸衣穿好。阳光落在三姨的身上,给她整个人镀上一圈毛茸茸的光晕。正踌躇间,却听得隔了墙头,有人在叫她。三姨把手里的东西一放,跑出去了。

直到现在,我都不太明白,我的三姨,她究竟如何离开芳村,到了省城。有人说。她是一个人,在一个有月亮的夜里,悄悄地离家出走。也有人说,她是跟了那对说书的父子,私奔了。有人就眨眨眼,说,究竟是跟老的,还是小的?人们都嘎嘎笑了。我姥姥心里仿佛滚了一锅的热油,煎熬得紧,脸上却是一片死水,没有一丝波澜。个死妮子!她竟然敢!养了她十六年,竟然就这样甩袖而去。真是白疼她了。她早该料到的。个死妮子!我姥姥埋着头薅草,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不停地淌下来。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热辣辣的,然而又有些冰冷,杀痛了她的眼。这个女儿,她是打定主意,不要了。就当她没有生过她,养过她。就当是她养了一条白眼狼,养熟了,反过头来,竟咬了她一口。她在心里骂着,恨得牙痒痒。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野草,怎么就这么多,割也割不败,没完没了。阳光泼辣辣地照下来,让人无处躲藏。有风吹过,一阵热,一阵凉。一只马蜂在身边嘤嘤嗡嗡地

飞来飞去,落在我姥姥潮湿的头发上。她只觉得眼前金灯银灯乱窜,野草黑绿的汁液飞溅开来,溅到她的脸上,溅到她的嘴角,她感到嘴里又苦又涩,干燥得厉害。个死妮子!她竟然敢!

后来,我常常想,三姨的失踪,对姥姥,简直是一场劫难。一个黄花闺女,竟然离家出走了。这真是一种耻辱。耻辱之外,她感到委屈。这么多年,她勉力撑着这个家,在人前,从来是谨言慎行。她身后是旧院,是旧院里的一群女儿家。她这个做母亲的,必得处处端凝得体。可是,谁能料到,我的三姨,竟然给她演了这么一出戏,丢尽了旧院的脸。当时,我姥姥可能再想不到,这个三姑娘,我的三姨,有一天,会衣锦还乡,成为旧院最大的荣耀。

三姨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面对各种各样的猜测和议论,我姥姥始终保持沉默。她照常下地,干活,在人前,只有更加低伏,甚至谦卑。从来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人们见了,暗地里叹一声,说,也是个苦命人昵一我姥爷,则照常醉心于河套里的树林子。三姨的事,远没有费尽心机打不到一只野兔更令他苦恼。我的几个姨们,年幼无知,她们怎么会懂得姥姥的心病?

三姨回到芳村,已经是十年以后的事情了。那时候,我的父亲和母亲,已经从旧院搬出,另立门户。四姨呢,也早出嫁了。五姨的二儿子也已经出生,在旧院,我舅是内政外交的一把手。小姨正在忙着相亲。我的姥姥,在旧院的欢腾里,慢慢衰老下去。秋天的阳光照下来。柔软,敝旧,让人忍不住想靠在门框上,打个盹儿。门响的时候,我姥姥并没有抬头。想必是五丫头他们回来了。这一向,五丫头的话,是越来越少了。明明刚才还是微笑着,见到她,忽然就凝住了,剩下的,只是一脸的淡然。逢这个时候,我姥姥便揪心地难受。这是怎么了?苦熬了一辈子,她怎么到了这一步?我姥姥微合着眼。感到一片阴影覆盖在身上。她睁开眼一看,吓了一跳。一个女子站在她面前。乳白色的风衣,鸽灰色的帽子,一头淡金的长发。在风中荡来荡去。我姥姥一下子呆住了。

多年以后,我常常想象当时的情景。阔别十年之后,我的三姨,这个当年的旧院的叛逆者,终于回到旧院。面对着茫然的姥姥,她苍老的脸上惊惧的神情,面对旧院,这个她十年来魂牵梦萦的地方,她在想什么?我还记得,当时,我从外面飞快地跑回来,远远的,我看见旧院前面挤满了人。一个姑娘,她穿着入时,站在院子里,落落大方地跟人打着招呼,把五颜六色的糖果,塞给怯生生的孩子们。我姥姥在枣树下坐着,同人笑眯眯地说着话。厨房里传来剁肉馅的声音,多多多,多多多,喜庆而热烈。我母亲正蹲在地上和面,看到我,张着沾满湿面粉的手,一把把我拉过来,拖到我三姨面前。我感到我三姨的手温柔地在我头上摸来摸去,她摸着我的小辫子,弯下腰来,问我,你叫小春子?谁给你梳的小辫儿,这么漂亮。我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兴奋。我惊讶地发现,我的三姨,她说的话和芳村人都不一样。她说的话,后来我才知道,叫做普通话,简直就是收音机里的广播,陌生而洋气,很好听。我呆呆地看着三姨的手,那可真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手。它们洁白,娇嫩,丰润,修长的手指,竟然染着红色的指甲油。左手的中指上,戴着一枚亮晶晶的戒指。我简直惊呆了。此刻,母亲沾满面粉的手还悬在一旁。随时防止我临阵逃脱。我看了一眼那双手。干燥,粗糙,骨节粗大,如果没有面粉的遮掩,一定能够看到上面厚厚的老茧。这双手,平日里是那么的温暖和亲爱,而此时,我却在那一刹那感到了羞愧。是的,羞愧。多年以后,当我想到那一刹那的时候,我总是为自己的虚荣和冷酷而感到难过。当然了,那时候,我还只是一个孩子。我不懂事。可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他的冷酷,该是多么真实,而且可怕。

那些日子,三姨的衣锦还乡,对芳村来说,简直就是一个打击。这么多年,三姨一直是母亲们教育女儿的反面教材,谁家的姑娘闺中不驯,做母亲的便会把十年前的三姨搬出来,咬牙恨道,可别学了旧院的三姑娘——可如今,三姨竟然回来了,全须全尾,而且,改头换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芳村的人们,对三姨的荣归心情复杂。然而,终究还是艳羡。

谁不艳羡呢?三姨走在街上。她乳白色的风衣,鸽灰色的帽子,她的高跟鞋,细细的跟,像锥子,深深插入芳村的泥土里,走起路来,如风摆杨柳。她美丽的脸,镇定的神情,举手投足之间,那一种特别的气质,从容,优雅,高贵。她的红色的行李箱,她的普通话,她身上那一种气息,陌生而神秘。它来自远方,不属于芳村这块土地。所有这一切,都令芳村的人们深深着迷。女人们都暗自感叹,同时也有一种迷茫。遥远的城市,该是怎样一个世界?男人们呢,私下里的议论就多了。这个三姑娘,旧院的人尖子,到底不寻常呢。

在经历了种种起伏和风浪之后,旧院,由于三姨的荣归,迎来了又一个繁华的盛世。那时候,在乡下,凡有喜事的人家,都要吃伙饭。亲戚本家聚在一处,是喜庆,也是好人缘的明证。那些日子,旧院里高搭凉棚,男人们在屋里喝酒,院子里,是女人和孩子们。我姥姥微笑着,四处张罗着,偶尔,也到厨房里去看一看。厨房里的事,自然有我舅督着一切,她尽可以放心了。我说过,我舅是这地方有名的厨子。我姥姥四下里转一转,人们的赞美和艳羡,看了满眼,听了满耳,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长舒了一口气。

她是想起了当年。当年,这个三姑娘,让她咽下多少苦水,经受了怎样的煎熬。十年了。这十年,她本是横了一条心,权当这三姑娘死了。可是,谁能想得到呢,如今,她竟然又回来了。个死妮子!我姥姥看着三姨的身影,她正忙着给婶子大娘们分布料。这种布料,轻软,光滑,据说叫做的确良的,同乡下的洋布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比起家织的老粗布,更是没有了远近。外面的人不知道说了句什么,都笑了。我姥姥看着三姨的背影,也微笑了。个死妮子!跟老头子一样,也是个败家子。

那一段,是我最兴奋的日子。有事没事,我常常跑到旧院里去,在我三姨后面,像个跟屁虫。到了晚上,也不肯离开,赖在三姨的屋子里,任凭母亲如何威逼利诱,我都不为所动。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回,我终于被准许同三姨睡在一起。晚上,我趴在被窝里,看着三姨在地下转来转去,洗洗涮涮。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肥皂的芳香。后来三姨关了灯,我听到黑暗中传来哗哗的水声,轻柔,细腻。我不知道三姨在做什么。月光从窗格子里漫过来,影影绰绰,我看到三姨雪样的肌肤。三姨在洗澡。然而,也不像。水声像小溪,潺潺的,悠长,悦耳。黑暗中,三姨一直没有说话。我猜想,三姨一定很享受这个过程,后来,我听到窸窸窣窣的衣物声。三姨终于躺下来的时候,我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朦胧中,我闻到一股好闻的气息,让人沉醉。我感到三姨在我的脸上轻轻抚了一下,后来,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现在想来,这是我唯一一次同三姨的亲密接触。

后来,当三姨再次离开旧院,不知所终的时

候,我总是想起那一个夜晚。一个懵懂的孩子,第一次,懂得了女人的一些秘密。我感到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跳荡。是的,跳荡。当然,我是美丽的三姨的同性,她的外甥女。然而,不管你是否相信,我仍然固执地认为,我感到了那种最初的跳荡。它来自一个孩子的内心深处。与美好有关。多年以后,当我长成当年三姨的年纪,长成一个成熟的女人,我总是一次次回到那个有月亮的夜晚。黑暗中,一些东西次第开放,迷人而芬芳。

三姨再次离开旧院。多年以来,一直杳无音信。对此,我姥姥始终不肯相信。怎么可能!三丫头不是—个没良心的孩子。她怎么能够扔下健在的父母,一去不回头。村子里,各种猜测都有,冷的热的,凉的酸的,都被我姥姥笃定的神情堵回去了。私下里,我听到父亲同母亲谈论起来,父亲说,三妹她——也真不容易——邻村的三生进城,仿佛是看到她了——不知道,是不是一母亲的声音闷闷的,有些哑,分明带着哭声。母亲说,个死妮子!然后,是一声长叹。我侧耳听着。内心里充满了忧惧不安。我的三姨,你到底在哪里呢?

后来,我常常想,当年,我的三姨,孤身一人,在异乡,不知道经受了怎样的坎坷和磨难。她为什么要离开呢?我猜想,我的三姨,她未必是恋上了说书的父子。或许,是说书人口中的故事,那些遥远而陌生的世界,令我的三姨无限神往。那些心神激荡的夜晚,第一次,令不识字的三姨看到,旧院之外,芳村之外,还有一个无边的天地,超越了她十六年以来,对世界的全部想象。我不知道,当年,当她抛下一切来到外面的世界,她所有的梦想一一破灭的时候,她是不是怀念起了乡下,芳村,那个旧院,想起了旧院里贫瘠却温暖的亲情。我的三姨,那样一个美丽聪慧的女人,在那个动荡的世界,我猜想,她一定经历了很多。我不知道,离家十年之后,那一回的衣锦荣归,是不是她蓄谋已久的安排。面对姥姥,面对旧院的亲人,她为什么一直对自己十年的生活保持沉默?那最后一次离开旧院,她是不是早已经料到,此一去,将永不复返?当汽车绝尘而去,旧院,亲人,芳村的树木和庄稼,飞快地在视野里消失的时候,那一刻,她是不是感到一丝眷恋,或者悲凉?

或许,三姨一直都不知道,她短暂的荣归,以及,她的故事,在一个孩子的内心深处,掀起了怎样一场风暴。在我,我的三姨,她是一个传奇。或许,从一开始,三姨,这个气质特别的姑娘,她就不属于旧院,不属于芳村,不属于我们。她有隐形的翅膀,她迷恋于飞翔。她属于天空,属于远方。是的。这样的人,我的三姨,她当然属于远方。不可知的神秘的远方。

一直到现在,我的三姨杳无音信。多年以后,我离开芳村,来到京城。有时候,在某一个清晨,或者黄昏,我会忽然想到我的三姨。在大街上走着,我会忽然停下脚步,在茫茫的人群里,忽然叫一声三姨。前面那个美丽的女子回过头来。诧异地看着我。人们一定以为我是疯子。

我的泪水流下来了。

责任编辑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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