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的三张面孔
2012-04-29孙丽
孙丽
生活中的莫言、文学世界里的莫言,以及作为中国文化符号的莫言。哪一个最接近真实
莫言、大江健三郎、张艺谋,两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再加上一位中国一流的导演,作为独家报道的记者,现场倾听他们三人尽兴地讨论文学与电影,这在我的记者职业生涯里,真是莫大的享受,也几乎是难以再现的“荣耀”。那是2002年的2月8日,地点是莫言在北京平安大街的家中,天挺冷的,屋里也不算暖和——转眼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的时间。
从1996年到2006年的十年里,我有幸以记者和同事的双重身份,独家采访或者参与采访了莫言的许多重要的文学活动,包括上述三人的对话,跟随莫言、大江健三郎到莫言故乡高密过年,寻访《红高梁》创作的起源;跟随莫言到日本北海道考证二战山东劳工刘连仁的遗事;倾听莫言与2006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罕·帕慕克交流文学的想象力,等等。十年的跟踪报道,积累了差不多有十多万字的采访笔记。
站在记者的技术角度看,莫言是个很好的采访对象,他的访谈,可谓字字珠玑。整理采访笔记,算是一种莫大的乐趣。
莫言获得诺奖的消息传来后,我一直想从激动而纷乱的思维里,理出一个头绪来,试图回答我自己一直在问自己的一个问题——莫言是谁?
太远了看不见,太近了可能看不清。因为我站在一个相对复杂的角度来看待莫言。首先他是我多年的同事,我们的名誉主编;第二,他是我记者职业中,连续关注长达十年的采访对象;同时,他也是我同众多中国人一样需要仰视的,被全球关注并注定要影响世界的中国文化的精英。
生活中的莫言、文学世界里的莫言,以及作为中国文化符号的莫言。哪一个最接近真实?
日常生活中的莫言,谦逊平和低调,甚至超过一般人。衣食住行,于他也就是最低限度地够用即可,比如出门,坐出租车也行,用豪车接送也绝不会让他有一丝受宠若惊。有一次他告诉我们他身上的T恤是八块钱买的,仍然被他穿得很是体面。在外地参加我们的会议,不管安排得好坏,哪怕疏漏欠妥,他也从未露过一丝怨色。随和得令我们不安。有时候跟他约篇在报上用的稿件,他发过来时,还附上两三言,说是写得不好不合用,就扔到纸篓里,再写。
一般来说,文人尤其是大文人,多少有些特殊的个性,打交道时需要小心些。可是依我看,这些在莫言这里完全没有,他永远都是一副怎么样都行的模样。他的话不算太多,但有趣生动。会议发言或者接受采访,简明而深刻。不似有的采访对象,说了一大堆话,结果一整理,只有三言两语可用。
前面提到的大江健三郎到北京拜访莫言,在他的书房里参观时,大江说他有一个疑问,莫言作品里对于女性的描写非常生动丰富,可是生活中,他似乎是一个与女性打交道不多的人。这种体验是从哪里来的?我也当即表示赞同大江先生的疑问。我忘记莫言具体是怎么回答的了,大意是说,完全是靠想象力。
文学世界里的莫言,乘着想象力的翅膀,夸张而恣肆,与生活中的低调平实反差巨大。一个非常细微的生活情节,如果触到了他的思路,他会在文学世界里用想象力将其放大上万倍。
有一次我们陪莫言在深圳罗湖看守所参观体验生活,在走道里,刚好遇到送午饭的餐车,隐约散出炖萝卜的气味。在之后的创作座谈时,莫言以炖萝卜的气味展开了自己的文学构思,他说从这种熟悉的香味,可以打开整个童年成长的记忆,一个身陷囹圄的主人公的成长史也全部打开了。
在我看来,莫言丰富的想象力除了天赋之外,也有赖于他惊人的记忆力。在北海道二十天文学之旅的行程中,我们当记者的,录音笔和采访本几乎是不离手的,但从不见莫言用纸笔记录。在一次次的讲座、交流、对话中,莫言对所到之处所感所获,出口成章,信息之丰富准确,令人惊讶。长达一两个小时的讲座,未见他拿过任何提纲草稿。这让人不得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人出类拔萃与众不同。
“红高梁”生长于高密东北乡,高密东北乡是莫言文学的标签。这是我理解的文学莫言除了想象力之外的第二个要素——故乡。故乡决定着每一个人迈出家门的方向,以及怎样构成了我们命运中的某些必然的力量。
大江健三郎以同莫言到高密过年的方式来寻求莫言文学的起点,因为两位文学家都同意这样一个观点,“二十世纪的作家摆脱故乡是他们的共同情节”。故乡之所以成其为故乡,是以离开作为前提的。
有了这个前提,重返故乡才有了最终的精神上的意义。高密之行,正是大江先生和莫言一起在实验这个重返的过程,并进行比较,从中寻求文学的起点和人生的起点。
莫言获奖消息发布的前一天,我跟他发短信联系其他事情,得知他在高密,没敢跟他提诺奖的事情。这是莫言的“禁区”,他一直很烦记者用这个话题来打扰他。获奖之后,大批的记者赶到山东采访。此刻我们反而不愿意增加他的负担,只是托他的老乡莫言文学馆的馆长毛维杰先生转达我们的祝贺。
从莫言在全球范围内成为获奖热门作家到现在,莫言被无数媒体和网民讨论,有人谓之“被过度消费”。我观察到,有一些讨论已经远离文学本身,把文学作品放在一边,把莫言当做一个文化符号甚至是政治符号来讨论,形成了一些争议。比如,有人指出他不具批判精神。其实,只要是阅读过莫言全部或者重要作品的人,都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莫言的批判基于人性,早已经远远超越了某个历史时期某个社会形态,这正是他的作品能够走出中国,被各种文化各种意识形态共同认可的关键所在。
莫言曾经质疑:既然你反对用文学来歌颂某种意识形态,为什么你却要赞成用文学来攻击意识形态?2007年他同帕慕克交流时,曾经说过,自己最害怕存在这样一种误读:“本来不是政治的东西,他们理解成政治。本来是象征的东西,他们理解成为现实。”这一点也得到了帕慕克的强烈认同。帕慕克说,“我希望读者不是从我的作品中寻找政治,而是感受文学。”
认识莫言快二十年了,以我对他的了解,这三张面孔中,莫言本人应该是最希望人们认识文学莫言的。所以,让我们走进他的文学作品,享受阅读的乐趣,享受喧哗的网络时代里文学带给我们的静谧。在那里,去接近最真实的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