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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的村庄

2012-04-29雍兴中

决策探索 2012年21期
关键词:桐子农村

雍兴中

编者按:

2012年年初,国家统计局宣布中国城镇人口首次超过农村人口,对具有数千年农耕传统的中国来说,这是一个历史分水岭和大变局。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以城市生产和生活方式为主导的现代发展模式将逐渐取代宁静、缓进的乡村传统,继续推动国家和时代的进步。

在这场史上最大规模的人口迁徙和布局重组中,作为新城市人输出的起点,当今乡村社会从外观到内里都处于巨大的嬗变之中。记者走进四川达县一个只剩两位老人留守的村子,管窥时代洪流中乡村的变迁、坚守和希望。

不久前的中秋节,69岁的汤明孝哪儿也没去,他这样解释——“月饼得去乡里买。”这并不意味着汤明孝嫌麻烦,而是在这个仅剩他们夫妇两人的深山小村里,为一个团聚的节日而刻意奔波,实在不那么必要。

四川农民汤明孝和老伴李仕芬生活在达县金石乡柳潭村六社桐子园,西距成都450多公里。清澈的小河划村而过,虽无沃野千里,但也山清水秀。这个可能始建于明朝万历年间的山村,鼎盛时有140多口人。

但从1980年代开始,和国内千万个村庄一样,桐子园也遇到了城市化浪潮的冲击。村里的青壮年先行一步,挤入城市,老人们则逐一被时光消磨。2012年年初,随着邻居汤正吉被儿子接到了广州,整个村子仅剩下汤明孝夫妇两位老人留守。

这座两个人的村庄,是中国城镇化进程的一个缩影。2012年年初,国家统计局宣布,中国城市人口首次超过农村人口,达到6.9亿人。宏大的时代背景里有大国崛起,有三十多年经济高增长,也有农二代进城,以及留守老人的守望。

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美国经济学家约瑟夫·斯蒂格利茨曾说,21世纪对世界影响最大的有两件事:一是美国高科技产业,二是中国的城市化。在这场人类文明史上最大的人口布局转移和重组中,数千年的农耕传统与生活方式都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和改变。

在世界范围内,城市化进程从来都是推进人类文明发展最深刻的阶段。汤明孝和老伴李仕芬的村庄,便是当下农耕文明深植中国的一个小小根管,当历史车轮轰隆而来,它走到一个新的关口,有阵痛、有迷茫,也孕育希望。

“银发”集市

2011年春节,桐子园还有四位老人——汤明孝夫妇、汤正珍老人和汤正吉。但节后随着汤正珍和汤正吉分别被儿女接到北京和广州,就只剩下了汤明孝夫妇俩。

被接入城,或留守故土,成为桐子园大多数老人的出路。汤明孝有四个儿子,但他不愿意到任何一个儿子那儿去。“我们走了,这村子就没了。”

村子确实正在消失,在一座座失去了主人眷顾的土房里,有些已瓦面破落,雨水侵蚀。早年热火朝天的田地已归还山野,汤明孝现在一人打理着800棵梨树和300棵柑橘,养了四条狗和两头牛,平日里,只有牛铃响在田间,房前屋后难闻几次犬吠。

“有时候也能看到人。”汤明孝并不太在乎,对岸宁家村留下的人多一些,他们就过来把桐子园的地种上,从春种到秋收,人们总还能在田间地头遇见。可半月前秋收一结束,又只剩下汤明孝和老伴了。

2012年9月27日早上,离中秋节还有三天,汤明孝穿好雨靴,背上背篓,准备去金石乡赶场。

天并没有下雨,桐子园的山坳却被云雾笼罩。通向外面的小径有两条,一条因为久无人走已被灌木掩盖无踪,另一条也是杂草丛生。一段20分钟的山路后,汤明孝来到硬化过的村级公路上,几个老人在此候车,看见他,吼道:“真新鲜!我们村赶场,哪个让你来的?”

汤明孝听到反而高兴起来:“你说不让来就不来?我偏来。”这些年龄相仿的老哥们像多年未见一样,相互开起玩笑。

在现场的还有老人朱华忠和何惠玲,后者66岁,已经是在场老人里年龄最小的了。他们每人都养育了至少两个儿女,儿女们也都无一例外在外面打工。他们自认跟有四个儿子的汤明孝境遇差不多,“但他要典型一些”。

说起中秋节,老人们笑起来:“农村人过个啥中秋嘛。”在偏僻穷困的山村,中秋历来不算重大的节日。老人许光仁说:“月饼?我敢说好多人都没吃过,城里人才吃那个。”15里外,在金石乡的集市上,月饼极为朴素地包装成长筒状,放在红糖和洗衣粉同摆的摊铺上,很难与普通糕饼区分开来。

属于他们的中秋食品是酒米糍粑。以往的中秋,一家人割点肉,弄上一盘酒米糍粑便是过节。如今,肉倒是经常吃了,酒米糍粑倒是没人愿意弄了。汤明孝也没有打算弄,今年他甚至没有预备酒米。这天他在集市上买了4块钱豆芽,5块钱豆腐,3斤猪肉,还有20斤复合肥。装得满当当的背篓里,没有一个月饼。

进城的诱惑

汤明孝养育了四个儿子,在传统的农业社会里,这意味着福气、壮劳力以及财富。

现在,兄弟四人分别在河北、福建和达县双龙镇务工,但只有老二汤辉政和老四汤健成家了。

“村里穷,交通又不好,女孩子都不愿意来。”如今在福建石狮打拼的老三汤银辉已经37岁了,谈过几个女朋友,每次带回家,回头就和他分手了。

贫穷很长时间都是这里的底色,百余口人挤在狭小的山坳里,土里刨食的年月,没人可能致富。六社社长宁升哲回忆早年说:“没好技术,没好种子,产量不行。”

1978年,改革开放来了,人们很快就吃饱了饭,但交通的闭塞仍然制约着山村。在汤银辉的印象中,故乡就像一个偏僻的孤岛,即使是现在,从达县换乘各种交通工具到村里也要3个小时。

现在已没人能说清最早走出山村的后生是谁了,但普遍的看法是,桐子园事实上是错过了第一波打工潮。上世纪80年代,只有零星几个为躲避计划生育的人出走去了海南,直到上世纪90年代,桐子园才听到了城市化魔笛的召唤。

1991年,还在读初一的汤辉政辍学投奔了海南屯昌县农场割胶的舅舅,那时海南刚建省没几年,还是开放的热土。后生们几乎是不带任何留恋地奔向了湖南、广州、北京、福建……“年轻人没有哪个愿意待在家里。”如今居住在金石乡的后生汤洪涛说,可是那个时候出去已经挣不到什么钱了。

上世紀90年代起,中国正承接大量的产业转移,最大的资本就是廉价劳动力。尽管从事着低端的工作,尽管挫折重重,之后的二十年间,没人愿意回到农村,他们成了中国城镇化进程的一部分。

事实上,在这片土地上,从来不缺乏出走的冲动。1958年,全国大炼钢铁,汤明孝随父亲到了达县铁山炼钢,后来汤明孝送脚疼的父亲回家后就再没去了。“那之后就成立了达钢,我要是不走,现在也是老工人。”汤明孝回忆起来很遗憾。

等到1967年,汤明孝本有机会穿上军装,又因年龄超了半岁而无缘城市。到了1995年,汤明孝正儿八经地与城市发生了邂逅。在北京朝阳区做木工的表亲邀他去玩,他去了天安门和毛主席纪念堂,他在朝阳区的大街上逛了一天,却很遗憾地没能去长城。

但汤明孝没有留在北京,当时他已经50岁了,双亲尚在,故土难离。等到他了无牵挂时,年龄却已不适合他再出去了。“可能我运气不太好。”他笑笑。

63岁的“年轻人”

如果让狄更斯来描述现在的中国,他或许会用经典的句式说道:这是最惊人的时代,也是最快的时代。

现在中国的城镇化率已达到51.27%。可资对比的是,近似的城镇化率增幅,英国用了120年,法国用了100年,美国用了40年,而中国仅花费了22年。

这意味着,中国不仅有着世界上最大的城镇化规模,更有着世界上最快的城镇化速度。城镇化是经济发展的必由之路,任何一个农业人口占到多数的国家都难称现代。一生奉献于农业的著名科学家袁隆平谈起城镇化时说,他有一个更大的希望,就是将农民从土地上彻底解脱出来,“农民越少越好”。

这也是正在发生的现实。当巨量規模和惊人速度共同作用,城市与乡村都被这一变化深刻改变时,对于桐子园来说,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村里人越来越少了。

不论是汤明孝,还是汤辉政,都不记得最后一次四兄弟团聚在父母膝下是什么时候了。“去年到得比较齐吧,就老三不在。”汤辉政说。在每年一遍遍归家离家的轮回中,后生们越来越靠近城市。四五年前,就连过年村子也变得热闹不起来了。

人们一户户走出山村,2004年左右,汤洪涛发现,村里就连杀年猪也找不到壮劳力了。

今年40岁的汤洪涛上世纪90年代末到乡上做生意,2000年时已经在乡上建房定居。他的两个兄弟都是教师,如今都在达州市生活。在出走的农家子弟中,那些拥有知识、技术和胆识的年轻人总是获得更好的发展,而农村的优秀子弟,也是最早离开农村的。

另一个被公认的事实是,农村也确实要比以前好过多了。取消农业税、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农村义务教育全免、村村通工程、家电下乡补贴、新农村建设……在新世纪里,国家不停地反哺农村,这里有了冰箱等电器,但真正的现代化还只单纯停留在器物上,富含思想创造力的年轻人都出去了。

汤辉政对城市直观的感受是:经济条件要好,交通便利,老家的路连自行车都走不了,城里却可以开摩托车。生急病了还可以叫救护车。“我想让我的孩子在更好的环境中长大。”汤银辉说。

可是与城市相比,桐子园依然落后,原因何在?2011年刚选上的村长宁升哲问自己,是交通不便,是底子太薄,还是领导干部不得力?环顾四周,63岁的他已经算是村里的“年轻人”了。

守望乡土

事实上,儿女们并非没想过把汤明孝夫妇接过去。

7月份,李仕芬经历了一次危机,她半夜里突然中暑发作,住在双龙镇的汤健骑了1个小时的摩托车赶回家里,所幸没有大碍。汤健力劝父母过去住,汤明孝却不愿意。

“气费、水费、电费……城市里没经济实力生活不了。”汤明孝现在满足于在农村里侍弄他的果树,种粮食、种菜、种烟叶给自己,每到雨后,他会到松林拣城里人不曾见过的菌子,给晚饭加道菜。

儿子们还在城市和乡村间游移,既渴望在城市有立足之地,也希望家乡能让人安身立命。此外,他们更愿意把父母接出来,而不是自己住回去。

汤明孝心里明白,让儿子们回到农村并不现实。数据显示,2010年,达县劳务输出高达四十余万人,相当于全县人口的1/3,而返乡的却屈指可数。被监测的100家农户中,无一人返乡创业。

达县地处山区,一辈辈农民在高山丘陵间开垦出一片片梯田。秋收后,梯田落下等高线般齐整的片片金黄,晴日里,朵朵白云在山间投下水墨般的影迹,风吹云动,大地上的云墨就这么团聚,洇开,消散。

那是什么时候的梯田?后生们不知道,汤明孝知道:“毛主席那时就有了啊。”如今,在梯田上劳作的还是毛主席那时的人。

山风中,何惠玲摊开手掌,秋收时镰刀的割痕嵌满泥土,深刻得分不清哪儿才是指关节的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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