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现代意识的碎片化
2012-04-29姜仁凤
姜仁凤
摘要:伍尔夫最后一部小说《幕间》描述了波因茨宅奥利弗一家和村民们观看露天历史剧的故事。作品中,女主人公伊莎的诗歌,露天历史剧的台词以及叙述者幽默抒情的语言从不同角度表现了现代人在经历过一战又面临着二战即将爆发时的生存困境,揭示了现代意识的碎片化。
关键词:弗吉尼亚·伍尔夫;《幕间》;现代意识;碎片化
伍尔夫在创作《岁月》的过程中发现“假如你只写了表面层次,那么只能达到喜剧效果…”“单一层次无法被刻画到一定的程度,而不给其他方面带来伤害。”于是她想到“能否可以通过穿插音乐和某种人群团体的画面来达到不同的层次?… 诸多因素不断地流动,互相影响……”1(伍尔芙,195)从而创作一种综合的小说形式,“那种诗与戏剧相结合的思想,某种不停地流动的想法,不单纯是人类内心的意识之潮 ……[1](伍尔芙,89)”这就是她最后一部作品《幕间》。最简单地说,《幕间》描述了波因茨宅奥利弗一家和村民们观看露天历史剧的故事。时间是1939年6月的一天,二战的阴影笼罩着欧洲。奥利弗夫妇贾尔斯和伊莎生有两子,两人的婚姻却并不幸福。他们的故事为露天历史剧提供了框架。历史剧共分四场,每两场之间有幕间休息,这样,历史剧就和当地人们的生活交替出现。因此,小说题目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历史剧本身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之间,而人们的生活在长长的人类历史剧中也只是短短一瞬间。这小说中的一个重要词汇“parts”也有了丰富的比喻意义,它既意指“角色”,人们在戏剧中或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也有“部分”之意,人们无论扮演怎样的角色,永远都只能呈现他们自己、他们意识的一个部分,一块碎片,一份不完整。
一
《幕间》的语言暗示着一种超越文字本身的意义。作品透露出一种对抒情的、非个人化存在的渴望,这种渴望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那种混乱的、破坏性的现实中注定夭折。现代意识的碎片化通过作者浓缩的、非自然主义的叙事得以体现,而这种叙事主要是通过人物的话语实现的。作品人物的话语既有抒情的性质也有口语化的特点,每个字每个短语似乎都有自己的重要意义。因为“意义”的重担主要由人们的话语承担,这些话语或者是小说人物的,或者是露天戏剧中的角色的或者干脆是观众们的“声音”,《幕间》变成一本关于语言,关于人们话语的小说。伍尔夫通过人物口中发出的话语的状态传达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二战阴云密布下的特定现实状态。
同伍尔夫其他小说相比较,《幕间》中人物表达出来的话语是较多的,然而同其他作品一样,整部小说的核心依然是沉默,语言与人物的话语像是围绕着沉默不断扩散的圆圈。最靠近沉默核心的、最隐私的内心最深处的话语是伊莎的诗歌。她的诗歌,如Daiches 指出的“部分说来,为整部作品的抒情基调提供了可能性。”[2](Daiches,116)伊莎的诗歌暗示着她向往的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有荒野和月光的世界,那里有自由和真理:“要求飞走,离开夜与日,来到一个地方,那里没有别离,人们目光相遇。”[3](吴尔夫,66)随着小说的进程,伊莎想要逃走的欲望越来越迫切。她早期对水的渴望演变为对溺水而死的向往;她将自己想象为背负着历史重担的毛驴,被鞭笞着不断前行 “直到你的蹄子跟打了水泡,直到你的铁掌断裂。”[4](吴尔夫,126)但是她要逃离这束缚而去的那个世界却是一个恐怖的地方。
小说的其它地方提到过天堂是永恒的。但是对于现代意识来说,天堂与地狱之间人们根本没有选择。伊莎对一个没有变化,没有社交,没有复杂语言的美好世界的渴望看起来是梦幻般的、被动的倒退,倒退向一个严酷的世界。她的抒情不带有愉悦性,也没有交流的可能性。她总是小声地咕哝出脑中偶现的诗句,生怕被人听见,偶尔不小心被人听见总要尴尬地想办法遮掩过去。她用来写诗的本子也要想办法使之看起来像本记账簿以免引起丈夫的怀疑。这暗示着人们生活中无处不在的禁忌与挫败,个人的愿望得不到完整的表达,个人的梦想没有实现的途径。一定意义上说伊莎是孤立的,然而她又不是那么完全与世隔绝。因为她的话语与其他人物的话语以及露天历史剧的语言是相联系的。贾尔斯,威廉,巴塞罗缪等都曾经用断断续续的诗歌语言表达过他们内心深处的思想。人们是孤独的,偶尔升起的与人沟通的欲望却总是受挫,偶尔付出的与人交流的努力也总是以夭折而终,这使得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现实显得更加残酷。
二
正如斯威辛太太所意识到的,日常话语是重要的,无论话题多么琐屑。这正是因为人们的语言总是带有过去的痕迹,承载着过去的历史。英国人继承着同一种传说和文学语言,这种语言有意无意地总会从舌尖溜出。遗憾的是,现代人所能想起的却仅仅是一点点残片与碎屑。他们的意识中共有的一部分由他们的文学历史和民间传说所构成,这文学与传说赋予英国语言丰富的谚语、名言、童谣、古老的故事以及传奇。但是这种语言却处在不断的衰败中。没有人能记起完整的说法,没有人能想起那名言或者古老故事中人物的起源。历经不断的重复,这些古老的韵诗甚至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令人恼火。正如艾略特在《荒原》中所表达的,现代意识的碎片化很大程度上是通过人们对更高贵的、更文学化的语言的遗忘以至只能使用这种语言遗留的点点残片传达出来的。作品中占很大篇幅的露天历史剧将这种衰败作为自己的主题。此剧本身就是一个文学与民间传说典故的混杂物,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对英国文学史的戏仿。其粗砺的拼贴碎片有的来自民间小调,有的来自童谣,也有的来自真正的文学经典,尤其在最后的“喧嚣”部分,史蒂文森、丁尼生、但丁、莎士比亚等等都被剧作者拉特鲁布女士跟她自己的意图搅和在一起。
露天历史剧展现了语言的发展,从浓墨重彩的伊丽莎白时代的诗剧,到优雅的十八世纪诗歌散文,到多愁善感的维多利亚时代的陈词滥调,一直到当前的刺耳嘈杂、语无伦次。在这戏剧的大拼贴中,有令人惊艳的抒情瞬间,有充满活力的日常生活,也有幽默横溢。整体来说,露天历史剧的文学性表现显得冗长,过于夸张。然而,戏剧中的这些缺点却是必要的。如果拉特鲁布女士想要向英国观众传达英国的文学史,她就必须得夸张,否则他们就不会理解她。再现带来变形,使用镜子的最后一场说明了这一点。而且,如果戏剧想要传达历史感,它也必须传达一种持续感。在这部篇幅不长的小说中,露天历史剧占了很重要的一部分,正如英国历史,它好像要一直演下去直至突然结束。历史的漫长进程在戏剧中通过语言的具有历史意义的形式分崩瓦解为现代的“丁零当啷的嘈杂声”得以反映,之后扩音器传来的无名声音告诉观众,历史、文明,正如人们自身,是由“饭渣、油渣和碎片”来构成的。历史上,语言或是典雅,或是充满生机,或是富有幽默感,现代语言却失去了上述一些特征,变得乏味、呆板、无意义。由此,伍尔夫通过小说中镶嵌的戏剧将语言的过去与现在进行了鲜明的对比,从而进一步揭示了现代人的碎片化意识。
三
《幕间》语言建构的最外层并不是现代语言的“丁零当啷”和“支离破碎”,而是叙述者的语言。他的语言或是装饰性的,或是诙谐,或是抒情性的,并且采用了丰富的新奇的比喻——鸟的歌唱像“唱诗班的男孩子们抢着吃一块冰点心”,保姆们的叽叽喳喳像是 “用舌头搅动糖块;糖块融化成透明状时,发散出粉红色、绿色和甜味”,鸽子 “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那仔细劲儿活像穿着跳舞裙子的小姐。”——这些比喻使自然界有了人的味道,并且赋予经验以一种秩序感和礼仪感。这些修饰构成了整个叙述框架的幽默气质的一部分,使作品沉重的悲伤感带有了反讽的感觉,这很大程度上是由叙述者流畅地参与人物的思维形成的。这样的叙述段落时不时地穿插在主人公们的道德堕落,尊严丧失以及无时不在的挫败感中,非常容易引起人们的情感共鸣,也非常浪漫,与构成小说主体的碎片化的语言形成鲜明对比。与拉特鲁布小姐笨重的拼贴和伊莎做作的、压抑的韵诗不同,叙述者的抒情体是流畅的、高超的、精妙的。这种语言与现代媒体的乏味语言也形成鲜明对比。叙述者的抒情性的语言意在唤起人们的信仰,这种语言对作品中的人物、对现代媒体来说是难以企及的。伊莎拿起报纸读到的是少女被士兵强奸的恐怖事件,这是非常恰当的:因为那就是现代思想所能说的一切。甚至说起希望的时候,也只剩下这个时代独有的贫瘠乏味的语言来表达。机器似乎成了这个时代的救世主。
充斥人们头脑的是他们从报纸或者收音机读来或听来的现代语言所讲述的乏味琐事。露天历史剧暂时将他们引向一种历史性的语言,尤其是剧中维多利亚那一场,对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英国人来说相距较近而较容易记起。这种时刻,人们年轻时候的伦敦街头小贩们的叫卖声,还有那些古老的故事重新回到他们的记忆中。但是历史剧一结束,现代语言重新占领阵地,任何对辉煌过去的一瞥转瞬消失。
《幕间》写于二战爆发前夕。作为一个极其敏感的作家,一个经历过残酷的一战的作家,伍尔夫无法不注意到又一次战争来临之际,具有破坏性的社会带给人们的影响。一切都在动摇、堕落和腐朽。充斥人们心间的是疲惫、无望和痛苦。人们被困住了,却丝毫没有出路。伍尔夫没有直接描写这些,而是通过小说中人物的语言、露天历史剧演员台词的碎片化深刻传达了现代意识的碎片化。
参考文献:
[1][2]弗吉尼亚·伍尔芙.伍尔芙日记选M.戴红珍 宋炳辉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
[3]David Daiches.Virginia WoolfM.London: Nicholson and Watson,1945
[4][5]弗吉尼亚·吴尔夫.幕间M.谷启楠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