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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解勋作品二题

2012-04-29吴解勋

群文天地 2012年23期
关键词:小名辞典字画

吴解勋

记忆中那些鲜活的小名

故乡是我心灵皈依和朝拜的圣地。虽然曾被感动的人和事、景和物永远不会复原,但时常会在记忆的底片上清晰地显现出来,灵动起来。故乡给我的感受,除了骨子里的亲近,就是那些此起彼伏呼唤着的鲜活小名。

当下,农村孩子似乎没有了小名,只是同城里孩子一样用名字的某个字作为父辈对其的昵称,诸如“星星”、“金金”、“燕燕”、“楠楠”之类的,既无生活气息,也无个性特点,不说味同嚼蜡,至少也很无情趣。

在我记事时,不论农村还是城里的孩子,都有一个不同含义的小名,尤其在农村,那些面如古铜、皱纹纵横的老人们一声声亲切的“财神保”、“张家保”、“孝存子”、“鸡换子”、“玉柱儿”、“连兄儿”等呼唤,常常打破这里的宁静,唤起村子的生机与朝气。我的故乡在农村。曾注目秋冬交替的早晨,若暗若明的晨曦,清清淡淡的雾霭,秋风吹拂,山川苏醒了,天空俯瞰着村子的人们,不一会儿,涨红了脸的太阳高兴地跳出东山之巅,被树木掩映的家家户户便展现在眼前。麦香阵阵,炊烟袅袅。牵牛耕地的,驾车运肥的,田间劳作的,山坡牧牛的,构成一幅充满生机的图画,绘成一张新农村快乐生活的速写。小学生背着书包从庄廓院里出来,三五成群地走在上学的路上,他们彼此叫着小名,追着、跑着、笑着,把欢乐的笑声洒了一路。

这就是农村那些鲜活的小名带给的感动。姓名,不论有多深的涵义或期许,只是一个人的符号或代号,而小名就不同了,它是从生命里蕴育而生的亲情,扯心透骨,情深意长。村子有位跟我形影不离的伙伴,小名叫“八斤”。据说,这个小名是他出生后,父母请来村里的“巫师”祈祷“捻弄”后,做出了一个自欺欺人的认定:这个娃娃需要称重,够八斤,才能保活。结果重量远不够数,不得不将他父亲一双拖泥带水的鞋搭进去才算“达标”。这个小名,其寓意自然是健康成长,长命百岁。当“八斤”会说话时,老人们编了一首近乎童谣的顺口溜:八斤九斤,拾上个手巾。逗得“八斤”喜笑颜开。

河湟农村语言形态中,许多名称大都冠以“尕”字。“尕爸”(指小叔叔)、“尕婶”(指小叔妻)、“尕小伙”。“尕驴”、“尕牛”、“尕羊羔”。不久,“八斤”又成了“尕八”,村里人又编了顺口溜:尕八子,踏辣子,辣子没踏细,到了家里着瞎气(生气)。同小伙伴们有了“冲突”,对方跑到远处,声嘶力竭地高喊“顺口溜”,以此相讥。这里的乡俗大名叫“官名”,乳名叫“小名”。有“若要好,小名叫到老”之说。

十六岁之前,无论长辈、亲戚,还是邻里乡亲及村里小伙伴,几乎不知道他的大名。“八斤”、“尕八”的称谓如同他们呼进呼出的空气一样流畅,像汩汩溪流,陪伴着他的成长。那时候,他的小名还算特别,充盈村庄的角角落落,使他的童年并没有因为缺吃少穿而苦涩和艰辛。

后来,“八斤”去省城上学继而工作后,叫他小名的几乎在生活中消逝了。省亲时,除了最年长的老人外,都改叫他“官名”,不再叫他“小名”了。偶尔有一声“八斤”的亲切呼唤,也是最亲的亲人不经意说漏嘴,但眉宇间充满了心疼和慈爱。为此他郁闷过。在想,难道呼唤小名还会是“揭短”吗,还会是“大不敬”吗?越往后,这种让他温馨、慈爱、快乐和幸福的呼唤戛然而止,于是,由小名延伸生发的亲情、友情和乡情只能珍藏于心。这种改变成了“八斤”的心结,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人的成长过程是一个从自然属性向社会属性转变的过程,人的一生不知道要扮演多少形形色色的角色,说不尽也诉不尽,但始终在起伏中前行。诱惑中有困惑,选择中有抉择。我同“八斤”一样,曾经陶醉在一世功名里,心态失衡,自私自利,在冷漠、嫉妒和玩世不恭的快意中游戏人生。可到头来一切回到原点上。现在才明白,原来世间功名不过是虚幻的梦境。若有一天,还想听到有人叫我的小名,能够自由自在地享受灿烂阳光般的童年,一定会特别温暖,特别快乐,一定会盈满甜甜的幸福和憧憬。

而今,像我和“八斤”这些在城市飘零的“乡里人”,总觉得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是我们精神的后方,泥土一样淳朴与坚韧是我们对抗都市浮嚣的精神之源。我虽然早已走出村庄,可永远走不出村庄的真情和长辈们那慈爱的目光。呼唤小名一直是我心目中乡村活力的象征,它如山间清泉,荡涤着俗世的尘垢,更代表着乡村的未来。小名的深沉与厚重蕴涵在平淡如水的现实生活中,只有用心去品味,才能读懂人的一生。

小名,既有温馨的念想,更有沉重的嘱托!

谁买走了我的字画

人生中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有时候,戏剧里的镜头你可能前一秒还在回味,下一秒就会发生在你的身上。生活真是光影交错,悲喜交加。

36年前,我在柴达木盆地腹地的郭里木公社做文书,这里虽然荒漠凄凉,但很静很净,所在地的农牧民生活,虽比海东农区富裕许多,但精神文化生活像满目戈壁沙丘一样,枯燥而单调。尽管这样,偶尔也有一些闲情逸致的物事发生……

那时,这一带大都实行以牧为主、农牧结合的生产经营模式。从决策者缓解牧区粮食紧缺的主张和畜产品收益相对丰厚的实惠,对海东农民具有极大的吸引力。所以,从事农业生产的农民大都是从海东农区迁来的。其中一小部分是在那个疯狂年代因有各种“问题”而被“下放”的西宁城市居民,他们的户主要么有历史问题,要么是被处理过的这样那样的“分子”。后来,这些人的“问题”都做了纠正平反。

代老汉就是其中一位。有一天,他到我办公室,神情诡异地说,这是一副字画,是我的亲家张德潜写在大白纸上装裱后送给我的。那时,我还不知道字画装裱、宣纸白纸究竟是什么。心想,哪个“大楷”不是写在白纸上!代老汉说,我是个有“问题”的人,保存这类东西会惹麻烦的,你是国家干部,送给你最合适。

这是一副行草毛泽东诗《长征》。据后来书法界人士评价,其用笔秀逸隽永,沉着潇洒,疏密有度,点画顾盼,既如劲松挺拔灵动,又如黄河波澜跌宕。之后,才逐渐对张德潜其人有所了解。他是青海知名书法家,曾任西宁市书协副主席。从二十世纪50年代起临池不辍,师古师今,并很快出名。“文革”被批斗的日子里,命其抄写大字报,因祸得福,不仅免受皮肉之苦,还使其书法更雍容浑厚,臻于娴熟。

这副字画本应是登大雅之堂的佳作,可当时悬挂在那间既办公又睡觉,既开会又接待的办公室墙上。不多时,字画让大漠的干燥风蚀和房间的烟熏火燎变得发黄陈旧。

后来,我将这副字画带回老家,挂在我将要结婚的新房。新房炕裙是几张碎花彩纸贴的,墙壁和扬尘(即顶棚)是用废报纸糊的,唯有这张字画还算奢侈、典雅,使新房喜气提升许多。婚后不久,我便回单位上班,妻子在县城租房居住。曾经的新房拆炕撤炉成为草房。几年后,曾被记起并几次翻箱倒柜地寻找过,但一直没有找到。问家人哪去了?卖给谁了、卖了多少钱?都支支吾吾说,不知道!可以断定,是家人经不住那些走村串户的文物小贩花言巧语的利诱,用几元或十几元被贱卖了。它的遗失,我也曾纠结过、惋惜过。

几十年后,我被调到省城从事出版管理工作。前不久,老同学渭君打电话问:你跟老南熟吗?我说,多年的老朋友!渭君让我牵线跟南君见面。他说,最近,我在书店看到南君著《历代青海书画家辞典》里有我爷爷渭春潭的简介及影印书画,非常激动。对于爷爷的墨宝,我们寻找多年,但一无所获。现在终于从老南这本《辞典》里有了结果。我只想从他那里目睹爷爷的书画真迹,也了却我们多年的一个心愿。我答应尽可能促成同南君见面。

《历代青海书画家辞典》既是大致囊括历代青海书画家及其书画作品的史料,也是南君个人收藏书画的汇集本。由此可见南君个人收藏数量之多、范围之广。他花费了大量的心血和精力,完成了这本巨作。我了解南君,他才气过人,学识渊博,文笔犀利深刻,文章词锋劲健,散文、杂文、评论、鉴赏无所不能。收藏是他一大爱好。佛像、佛塔和法器有南北朝、唐、宋、明代的;唐卡有明、清代的;皮影有明、清、民国及“文革”时期的。还有历代刺绣、藏毯,金、银、铜器,木器、乐器、量具、骑具、刀具、灯具、文化用具以及账簿、票证等等。他的收藏若开个私人博物馆绰绰有余,一定会琳琅满目,光彩夺目。所以,你要慢看细品南君的收藏需用好长时间。

经历诸多周折后,才将南君约到一酒店的小包间。一见面,南君诉苦说,我那些书画没有分类,没有编号,随地堆放。渭春潭的字画寻找了几天,弄得灰头土脸,筋疲力尽,还是没有找到。此时,大家无言以对,渭君更显得有点失望。南君一边说话一边从包里取出一本《历代青海书画家辞典》,我估计这是送给渭君的。我故意说,这是给我的吧?南君一时语塞,紧接着做了个顺水人情说,是送给你的。他没有想到,这本《辞典》被我现场“打劫”了。第一次约会就这样结束了。回到家,我便浏览南君的《辞典》,历代的、现代的、知名的、相识的书画家简介及作品从我眼帘一一掠过。当翻到张德潜简介及影印字画时,眼前忽然一亮!呵,好像在哪见过,不论从装裱乃至书写的间架结构都那么熟悉。它字体的一点一画、一撇一捺,像孩子身上的胎记一样铭记。哦,想起了,这是我已遗失的那副字画无疑。是谁买走了我的字画?是谁又将我的字画卖给南君?

时隔两个多月,在渭君一再催促下,仍然经历诸多周折后,促成第二次约会。这次南君果真带来了渭春潭的两副字画。一番溢美恭维之后,渭君欲将一沓现钱塞给南君,以表酬谢,但被对方婉言谢绝。南君说,渭春潭的写意画构思巧妙,极富诗意。诗题行草圆润流畅,优美朴拙。婉畅中呈矫健,紧凑中透空灵,是很具艺术价值的。他开玩笑说,爷爷的墨宝子孙没守住,让我给收购收藏了。这两幅字画留给你很有意义,我分文不取。此时,渭君涨红了脸,用颤抖的双手接过爷爷的字画。

南君整理出版这本《辞典》,其用心在于抢救本土史实遗产,传承青海历史文化。但据南君说,《辞典》一问世,许多读者由此了解到祖先前辈与己相关的蛛丝马迹,索要的、求证的、咨询的、收购的大有人在。渭君和我便是其中之人。谈笑中,也将我的发现说给南君和在座的诸位。我说,你这《辞典》里介绍张德潜所配的那副影印字画好像是我的,是我结婚时挂在新房的那副字画!南君漫不经心地说,那不见得。我接着说,是写在大白纸上装裱的,烟熏火燎有些旧,而且背面有几个字。顿时,南君一拍大腿说:老弟啊,没有错,应该是你的。

36年,在历史长河中只是一瞬间,可一副字画遭遇多少次集散,经历多少次交易后,又将和它的主人谋面了。无需沟通,不必揣度,我知道南君的为人。他是个诚信大度、豪放仗义的性情中人。南君说,既然是你结婚时新房挂过的字画,具有纪念意义,我会将它回赠给你,让你有个永远的记忆。说心里话,这副字画的浮出,本身就是一个很完美的结局,至于我或南君谁拥有它,倒不是主要的。难道谁拥有它还比它颠沛流离、起落沉浮的经历更有意义吗?

两次约会,三个主角中竟然有两个主儿和这本《辞典》过不去,和南君过不去,成为南君收藏品的“追讨者”。这不是他自讨苦吃吗?所以,我决意免了第三次约会!

谁买走了我的字画?你是从谁手里买来的?这是谁也不愿作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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