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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三则

2012-04-29蓝蓝

江南诗 2012年3期
关键词:知青

蓝蓝

上海知青老周

那个时候我家平房前后住了不少知青,有上海的,北京的,还有省城的。

我还小,七八岁模样,已经开始偷偷看《红楼梦》,为林黛玉的死趴在被窝里伤心哭泣。我背了很多缠缠绵绵的诗,大多是从唐诗宋词读本里看来的,偶尔用在作文中,令老师刮目相看。老师在全班念了,然后瞪着眼睛巡视满教室的学生,大有“瞧人家是怎么学的”、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同学们就像今天的“玉米”和“盒饭”对超级女生那样对我仰慕不已,感觉那个爽!

就愈发得意,专门找一般人看不到的书读,甚至在夏日的夜晚躲在又闷又热的屋里偷听香港某宗教电台的节目,从它知道了耶和华、约翰福音、新约和旧约的区别,也学会了几首赞美诗。有一次我妈看我鬼鬼祟祟的,就突然闯进小屋,发现了我的秘密后吓了个半死。“你敢偷听敌台?你想招来公安局的人把你抓走啊?!”她没收了我的收音机。

公安局不会抓一个孩子,但我也害怕。

刚粉碎“四人帮”,大喇叭里整天广播着山西民歌《交城的山来,交城的水》,听得最多的口号是“抓纲治国”。知青们还呆在工厂里,他们算是好的,没有一直在农村刨土坷垃,据说当年只有表现好的才能进县城当工人。他们中有几个戴眼镜的,大约八九个男的,三个女的。同样的劳动布衣服,穿在人家身上咋就那么好看呢?厂子里其他年轻的“亦工亦农”们弄不懂,就有多情的女工给某位男知青悄悄织毛衣,但却被委婉地退回来了。

知青们似乎知道自己必不会留在这远离故乡的贫穷豫西小城,所以不太和当地的青年来往。但他们喜欢我,因为我和他们很严肃地探讨亚当和夏娃为什么会离开伊甸园,这在当时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春节他们回上海、北京或者省城探家回来,都会给我捎一点县城里没有的东西:小绿瓶的花露水,漂亮的铅笔。我敢说知青老周肯定是爱上我了,他给我的东西最多也最好,有绣花的手帕,红有机玻璃发卡,印着娟人嫦娥奔月的画片,还有“大白兔”和巧克力,把我喜欢得屁颠儿屁颠儿。

老周那个时候顶多二十六七岁,但是因为他有点谢顶,又是厂子里最懂技术的人,所以大家就尊称他老周。当时知青们找对象大多“自产自销”,厂子里的这几个已经凑出了三对儿,女的百分百不落空,男的就剩下几个单。听父母亲讲有人给老周介绍过几个对象,但后来都没有成。妈妈说女的嫌老周面相老,近视眼,早早秃了头,不好看;看上老周的吧,老周又嫌人家有毛病。我觉得都不是,我觉得老周心里只有我,可我不敢对人说。

老周和我说话,问我的功课,有时候也会讲个故事。他不把我当小孩,干什么他都会问问我的意见。“你一定要好好读书,你会有大出息。”他说。

秋天的时候,老周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落了厚厚一层灰尘的箱子,打开给我看:“这是吉他。”我从没有见过这东西,感到很自卑。老周拨着琴弦弹了几个外国曲子,我都快要崇拜死他了。

到了冬天,老周又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箱子,掏出一本厚厚的书,递给我说:“拿回家看。”我藏着掖着带回家,晚上蒙着头用手电筒看,书名是《古希腊罗马神话》,翻开一看,里面有线描的插图,不穿衣服的维纳斯、雅典娜、海伦,还有宙斯、海神、太阳神等等,美啊!这本书里的画的每个人都很美,漂亮、健壮,那些故事妙不可言。两个月后,我把书还给了老周。我用半透明的稿纸偷偷地把一些我喜欢的插图描了下来。同时,我的作文本上出现了“阿波罗”的字样,记得那是描写太阳如何升起在东方的句子。这次老师什么也没有说,我有点遗憾,他肯定不知道阿波罗是谁。倒是有同学追着我问,我就得意洋洋地把我记住的都讲给他们听。

一年后,知青们都走了。一对儿考上了北京航空学院,一对回到了省城。老周考回了上海某知名大学。他走那天专门来我家和我父母告别,还摸摸我的头,没心没肺地说长大了也去上海上大学之类的废话。我不理他。

过些天吃饭的时候我爸又提起老周,对我妈说:“那可是个不简单的人,聪明绝顶,厂里的液压机就是他自己画图纸琢磨着造出来的。”

“一点也不聪明!他那么丑,还是个秃顶!”我忍住泪把碗使劲儿搁下,大声地说,转身回自己房间里了。

据说老周毕业后去一家工厂当了技术副厂长,结婚生子,过得不错。我会永远记住他,愿这个好人今生幸福平安!

张秀荣家的碗和买辫家的摊儿

六岁多时我遇到了一个敌人,她的绰号叫“摩托”。

那年我们全家随父亲所在的部队换防到河南的一个县城。我上二年级,班里所有的孩子都比我大,但我的敌人只有一个张秀荣,因为全年级的女孩子只有她跑得比我快。这是叫人无法忍受的。体育课结束回到家里,我问妈妈:“吃什么才能跑得快?”

忙着做饭的妈妈不耐烦地随口说:“——化肥!吃化肥就跑得快!”

我没见过化肥,家里也没有,这东西肯定好吃。

第二天一早上学,走到“摩托”家门口,我拐进了她家的大门。

“张秀荣,你吃化肥吗?”我问。他们家的大人都瞪大了眼睛。

她有点迟疑地回答:“我不吃……太贵了。”除了我们俩,屋里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张秀荣举起手中的碗叫我看,“我吃这个——玉米糁糊涂掌(意即掺放)红薯。”

那是个足有汤盆大的粗瓷海碗,整整一碗熬得粘稠的玉米糁,至少有半碗是红薯块,闻上去很香。在军营长大的我以前从没有吃过这种东西。张秀荣的娘盛了一碗叫我吃,又端过来他们家饭桌上唯一的一碟菜:掺着辣椒舂成的蒜泥。

“你们天天早晨都吃这个?”我很羡慕张秀荣家。后来我才知道几乎全班的同学,包括我们老师家早晨也是吃玉米糁,家庭条件好的偶尔会有红薯面、玉米面掺着白面烙的薄烙饼,里面卷上豆瓣酱和大葱。

很快我就害怕玉米糁和红薯了,它们不停地叫我吐酸水,以至于后来我一看见粗瓷大海碗就发憷。那是1973年前后的事情。

我遇到的第二个敌人是初中同学买辫。买辫和我同桌,都是校篮球队的队员,她长得五大三粗,一膀子就把我撞出了三秒区,我摆出队长的派头威胁她也没用。

买辫家是回民,开着小饭馆,一大早就出摊儿,卖炸油馍油饼,羊肉冲汤。买辫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从熟肉案子上抓一把切碎的羊肉丢进碗里,又抓了一把芫荽和葱花沫,筷子挑一大块辣椒红油,边吃边朝我翻白眼:“恁好吃的东西你不吃,呸!”

我捂着鼻子跑了,我受不了羊肉的膻味儿。

期末要考试,课间操的时候买辫从学校后院噌噌爬树翻墙回家,很快又回来,用胳膊肘碰我,讨好地说:“喏,尝尝,不膻,香油炸的。”

那是一大块焦香的油饼。买辫靠这块油饼贿赂我,期末考试顺利蒙混过关。那是1981年的冬天,我十四岁。

“摩托”张秀荣小学毕业就辍学,回家种地,拉架子车。我大学寒假回父母家,在街口遇到她在寒风中卖汤圆和馄饨,身边跟着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她拉住我,非要我吃一碗再走。递到我手里的是个小巧的薄瓷碗;那双粗糙的手粘着面粉,裂着口子。我头也不抬地吃着,惟恐她看到我满眼圈打转的泪水。

买辫家是县城的老商户了,不但羊肉汤好,她爹买根做的烧鸡也远近闻名,开了好几家分店。去年春节我回去看父母,早晨在菜市场的早点摊儿旁被人冷不防捅了一拳。“老伙计!”一听就是买辫的大嗓门。

看到我身边的孪生女儿,她喜上眉梢蹲下身:“乖乖儿,吃点啥?看看,豆沫、水煎包、羊肉冲汤、杂壳(杂碎)、糊辣汤、油馍……,吃啥姨姨给你拿。”

又看我,撇撇嘴道:“咱不稀罕,咱也俩!老大上初中了,这是老二。”她指着旁边手抡擀面杖耍“少林棍”的一个男孩子说。

买辫离开学校不久就有了一段浪漫史,后来早早结婚,在家说一不二。小两口跟她爹一起开饭馆,日子过得不错,吃得愈发膀大腰圆,威风凛凛,叫我望而生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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