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看看杜鹃
2012-04-29章建
章建
一
一篇小说里描述了城市里发生了一起网络命案,一对结了婚的男女在网络里相遇了,上演了一场老掉牙的故事。后来女人抽身无力,男人欲罢不能。小说的结尾很悲情,说是两人最后相约自杀,各自拿着刀片凝望着对方割了手腕。
男人说,我早的时候为什么没有遇见你?
女人说,早的时候我们是遇见过的,你再想想,那是在往生,那个时候我小,只依稀记得有一天在一棵树下仰望着那些还够不着的果实,因为我小,摘不到,急得嚎啕大哭。这个时候你路过,着一袭青色的长裳,手里拿着一把黄色的油布伞,替我采摘了一枚青果,你说,小妹妹,只可以玩玩,不可以吃哦,因为还没熟呢。于是今生我就叫青果了,并且一直熟着在等你。
男人说,事情不是这样的,我想起来了,那天我穿的不是青色的长裳,是棕色的马褂配着灰色的长裤,而且也没有出门带伞的习惯。我路过你身边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停留,是一个青涩的果子被突然的一阵狂风吹落了下来,正好要砸在你的头上,被我接住了。看见你被突然的狂风吓得大哭,我把那枚青果给了你,我说,小妹妹,你快回家吧,别玩啦......
女人哭了,难道,难道我的记忆出错了......
男人也哭了,记忆没有错,错的是细节......
后来房间里血流一地,男人和女人都后悔了,几乎同时说,既然往生的细节都可以错到今生,说明我们做出的任何选择在来生也会一样错过。
可是,男人和女人都丧失了最后自救的机会,因为他们把对话进行到这里的时候,各自的血已经流尽了......
妻子被这个故事感动得一塌糊涂,就问浩伟,你说,人真的有往生吗?浩伟摇了摇头,用纸巾擦去了妻子眼窝内的泪说,写这篇言情小说的作者很不道德,看看,你流泪的时候,他指不定躲在哪个阴暗的角落里偷着乐呢,别忘了,你老公我也兼职写小说,这种写法是忽悠女人的,尤其你这样的女人的,睡吧。
妻子说,就是,如果真的有往生,我怎么想不起你的往生长什么样呢。
浩伟亲密地搂住妻子说,我们有今生厮守就足够了,往生太远。
二
浩伟的QQ出现了一个请求添加好友的提示,他已经有半年的光景没登陆私人QQ了,主要是自己的企业今年大规模地扩了产,陡然增加的工作量和方方面面的应酬让他像台高速运转的机器一样,当然,网络他天天还是要上的,只是那是工作需要。
当浩伟想要直接点击拒绝二字的时候,忽然看见验证栏里有一句‘我是杜鹃的表弟,他愣住了,继而不假思索地点击了‘接受。
这个夜晚浩伟一直守候在电脑旁,敲下了无数个‘你在吗?你真的是杜鹃的表弟吗?,可是对方一直没有回应。浩伟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这个自称是杜鹃表弟的人是几个月以前发出的好友请求。
在狂热的惊喜和颓然的失望中,浩伟像行走在迷途中的一个孩子看见最后的一盏灯光暗淡下去直至漆黑。
十几年很快就过去了,十几年里浩伟不遗余力地在各大论坛、贴吧重复地发出寻人的帖子:杜鹃,女,原籍何处,毕业于某某学校,芳龄几许,曾经在某城市某单位就职,等等,他最后的一个寻找杜鹃的帖子发在半年前,遗憾的是,处于对自己信息资料的保护,他只留下了可以联系到自己的QQ号。
天就快露出亮了,就在浩伟昏昏欲睡想要关闭电脑的时候,右下角的QQ图像突然一闪一闪起来。浩伟的眼睛顿时睁大了。
对方说,我刚下夜班,对,你要找的杜鹃是我表姐!
三
浩伟很是谨慎地和杜鹃的表弟聊了起来,说我是你姐的同学,大家毕业后就天南海北失去联系了,她现在过得还好吗?
对方说,哦,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急事找她呢,原来你们是同学啊,她过得怎么说呢,不好也不是太坏吧。
浩伟的心其实一直怦怦地跳着,这是十年来他第一次听到有关于杜鹃的消息。不好不坏?那一定就是过得不好了,他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对方说,我给你个手机号,你直接给她打电话吧,对,我也有她的QQ号,你也要吗?
浩伟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本想迫切地敲下一个要字,却鬼使神差地敲到,你姐姐她,结婚了吗?
她---好像是说最近要结婚了吧。对方说。
下了线,浩伟的心变得特别失落,莫名其妙地觉着自己突然间就成了一只渺小的鸟儿了,而且还是落了单的。他看着自己刚刚得来的一串数字,有些酸楚有些感慨,世界很大大到令人绝望,世界很小小到走不出心门。
这是个周日,在睡了一觉后,浩伟在考虑是不是要给杜鹃打个电话,基于他寻找的她就要结婚了,对于他而言,惊扰就意味着将往日的青涩又暴晒在炽热的阳光下,而曾经青涩着的她和他,却早就被红尘流年吞没了。
但是浩伟还是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按下了杜鹃的手机号,当对方手机传来那首熟悉的‘你知道我的迷惘的背景音乐,他的眼泪立即就不受控制了。
四
那年浩伟18岁,是学校文学社的社长,思想尖锐,文笔飞扬。他得了一次全国性的中学生征文奖,独自一个人去了北戴河参加免费的夏令营,当然,他邂逅了17岁的杜鹃。
当时浩伟看了杜鹃的获奖作品后,轻蔑地笑着说,就你这样的水平也能来看大海,不能不说这些评委的水平之差啊。杜鹃被噎得泪水在大大的眼睛里直打旋旋,睫毛上晶莹一片,恨不能生吃了面前这个帅帅的坏坏的男生,可越是这样的感觉,她越觉得浩伟这个男生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啊。
后来俩人偷偷地脱营了,手拉着在海边厮磨了一夜,浩伟这才说,其实你写得很好的,我不那样说,怎么能勾到你呢?杜鹃嘴里说,你真不是个东西的时候,嘴就猛地被浩伟的嘴狂热地堵住了......
夏令营解散的时候,两个人几乎难舍难分了,浩伟说,你走了我的心就没了。杜鹃说,我也一样。
青春安放不下躁动,在一间私人的旅馆,浩伟第一次把一个女孩笨拙地剥得一丝不挂。她浑身颤抖着,肌肤比雪色白皙,乳房比礁石坚挺,那处子的乳晕犹如被镶嵌着的两粒珍珠,他吸吮着,她起伏着,像轻微的海浪一样荡漾。
可是,在关键的点上,浩伟却失败了,他根本不知道这个过程是怎么回事,后来不得不羞涩地草草完结,以至于很多年以后,对于性事的驾驭已经轻车熟路的他却无法回忆起属于自己最初的那场性事,他能够记住的,是第一次喝了酒后的杜鹃清纯的脸庞,红得像刚刚绽放的花蕊......还有那时候满大街流行的一首歌,你知道我的迷惘。
电话通了,她说,你是谁?他克制着自己说,我是浩伟啊。
浩伟?她愣住了,时间就如同凝滞一般,他清晰地听见了听筒那头轻微的惊颤。
后来浩伟小心翼翼地说,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她哇地一声哭出来,说这些年你跑哪去了?你怎么现在才来找我呀?
五
其实杜鹃哭着说的那句话,本来应该是浩伟想说的,是啊,这些年你跑到哪里去了?他挂掉了电话后,一个人走到了阳台,妻子在阳台上种植了很多花,春天的时候,拉开窗户,卧室里立即就会被浓香塞满。就是这样一年又一年的下来,那些花儿开了败败了开,可是有一株花儿从来就没有绽放过,它瑟瑟枯萎着蹲在阳台的角落里,看着别人闹春耐寒。
很多年里,妻子说过n次,扔了吧。他总是莫名地问妻子,为什么要扔呢?扔到哪里去?
那是一盆野生的杜鹃花,又名映山红。如果三月的时候你路过江南,知道吗?它们就把江南的山山水水都点燃了,如果一个姑娘采摘一朵送给男子,寓意着纯真唯美的爱情,李白老先生曾经说,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浩伟是这样对妻子解说的。
浩伟没有对妻子说的是,那个叫做宣城的地方,也曾经有过他喜爱着的一个姑娘。
六
便捷的通讯在接下去的日子里消除了他们十多年来的隔阂,好像那些留白的地方被快速地抹平了。杜鹃告诉浩伟,在已经过去了的五千多个日日夜夜,她其实无时不在思念着他,那滋味,就如同她现在工作的那座海滨城市里每日的潮汐一般。
不能具体地说这十多年她经历了什么,她只是告诉浩伟,自己的变故太多了,比如亲人的离世,比如创业的艰辛。等等。
浩伟静静地听着她的倾述,三十岁的女人早就熟透了,声音平淡得就像她自己在轻轻地喝着一杯白开水,她总是感慨地说,真好,还能听见你的声音,这比什么都重要。
似乎是一种水到渠成式的心理暗示在引领着浩伟,他瞒着妻子,扛着去考察一个商品展销会的幌子,飞赴到杜鹃身边。做出这个决定很难,浩伟一度在一种情与另一种情之间纠结,他不知道自己的真实目的,在飞机到达另一座城市时,他甚至紧张得满头大汗。
杜鹃就站在机场出口大厅等着浩伟,远远地在一拨人流中,浩伟第一眼就认出了她,齐肩的发,淡青的裙,表情安静,如同一株荷矗立在杂藻中,唯美而高贵。两人交换了目光,然后都有些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接下去的时间,他们很快各自适应了对方,他们坐在酒店一隅清静的包间内共进晚餐,并且杜鹃提议开瓶酒,而且是白的。杜鹃说,十几年前我们不就一起喝过吗?只是那会我们还都是孩子,现在,你应该都是孩子的父亲了吧。
浩伟看着眼前自己苦苦寻找了十多年的女孩,不,确切地说,是女人,面容似乎很是憔悴,尽管她精心地化了有些偏重的妆,但是在眉梢和眼角间,却藏不住岁月留下的痕迹。杜鹃说,自己陆续谈了七八个男朋友,都孤独拜拜了,最近又谈了一个,两人准备年底结婚,她补充道,不结婚不行了,双方的老人都催得紧。
浩伟说,你结婚了我就放心了,这些年我尽替你担心了。杜鹃的眼睛带着一丝幽怨向浩伟投过来,说,我忽然想起,我当年给你邮寄的那株杜鹃,你早就扔了吧。
没有。浩伟微笑着说。
呀,杜鹃说,那我得多喝一杯,这说明你一直没有忘记我哦。
浩伟说,嗯,你知道我的迷惘这首歌我喜欢了十几年了。
那你唱一句我听听,还有当年的那个味没。杜鹃说。
浩伟轻声地吟唱道:一个人在孤独的时候,走到人群拥挤的街头,是在抗议过分自由还是荒谬的地球?一个人在创痛的时候,按着难以痊愈的伤口,究竟应该拼命奋斗还是默默地溜走?只有你会理解我的忧,让我紧紧握住你的手,我们曾经一样地流浪,一样幻想美好时光,一样的感到流水年长。我们虽不在同一个地方,没有相同的主张,可是你知道我的迷惘......
后来,夜色就深了,等浩伟主动买完了单,却发现杜鹃已经醉得稀里哗啦了。
浩伟扶着杜鹃踏进酒店的电梯时,手机接到了妻子的一个短信,妻子说,一个人在外,要注意身体,你的胃不好,能少喝点就少喝点吧,替我向她问个好。
她?
浩伟愣住了。
七
一个女人什么时候的表情是最美的?这个问题曾经是个由头在很多事业有成的男人中间摆开讨论。他们一致得出一种结论,女人性高潮时表现出的神情动作和近乎梦呓般的呻吟是最美的瞬间。但是浩伟却总是对着这帮男人摇头,说不是的,那个时候对于女人也许是最美的时刻,但是从一个成熟的男人的眼光理性欣赏的角度出发,女人最美的时候,是喝醉后的脸庞最美。
记得几个都成家立业了的哥们马上把视线转到了浩伟的这个新颖的概论中,好像这个概论有些另类,有些反男人的类。事实上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女人为了让自己体验这种美要喝得酩酊大醉。他们调侃着浩伟说,还是哥们的口味重啊。后来就有人反复琢磨后指正出这句概论不应该出自浩伟的嘴,因为浩伟的妻子滴酒不沾。他们半真半假地敲击,说哥们这是有艳遇了呀,你和俺们形容形容,这女人喝醉了后,都美在哪呢?
浩伟答不出来,只能苦笑着说,呵呵,这种美只可意会不可言说哦。
几个哥们打着哈哈,有文化的人用词就是拽,俺们是大老粗,就知道晚上往被窝里一钻,女人就美得不行了......
现在,在另外一个城市的酒店,魅色浅黄的光线下,浩伟静静地仔细看着杜鹃的脸庞,比她十七岁的时候要红润,要饱满,表层褪去了稚嫩,一头青丝斜挂下来,把整张脸半遮半掩起来。浩伟想起了一个词叫丰容盛鬋。
杜鹃睡着了,丝毫没有想睁开眼睛的意思,随着她细腻富有节奏轻微的呼吸,整个房间内开始充斥着一种女性骨感的体味,它开始无处不在地暗示着浩伟需要去做些什么,可是很久很久,浩伟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地端详着杜鹃,他的眼睛甚至有些湿润。
一阵急促的彩铃声打破了房间里的安静,杜鹃的手机在她的挎包里唱起了歌:夜深了你还不想睡,你还在想着他吗?你这样痴心到底累不累,明知道他不会回来给你安慰......
浩伟轻轻地推了一下杜鹃,杜鹃,你的电话......
可是,突然之间,杜鹃张开双臂一把将浩伟搂入了怀中,她说,不接,我不想接......
八
回到了家中的浩伟疲倦极了,倒头就睡。醒来的时候发现妻子正坐在床头,泪眼婆娑。
浩伟有些内疚地说,对不起,原来你知道我不是去考察什么商品展销会的,我不是故意要对你隐瞒什么,而是怕伤害到你。
妻子忙擦去眼角的泪说,饿了吧,我去给你煮碗面。
起床后,拉开窗帘,浩伟发现自己回到家中,竟然整整睡了十多个小时,现在又是深夜时分了,大街上冷冷清清,只有一盏盏的路灯还在泛黄。他轻轻地吁了口气,想打开电脑,却突然发现,电脑原来一直是开着的。
自己的QQ,好家伙,竟然塞满了杜鹃的话,你到家了吗?你怎么不说话啊?你怎么不接我的电话啊?是不是你手机没电了?你还会来我这个城市吗?你怎么了?对,我承认我没有表弟,他是我最新的男朋友,可是我并不爱他呀......
浩伟翻阅着自己的聊天记录,竟然发现在过去的两天里,妻子竟然和那个自称是杜鹃表弟的男子聊上了。
男人说,你真的不怕他们两人一见面后会发生点什么事情吗?
妻子说,不怕。
男人说,原因?
妻子说,这是他十多年以来的一个心结,也是我嫁给他十年来的心结。
男人说,这其实也是我的心结啊......
妻子已经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浩伟发现杜鹃的头像一直亮着,看来她依然在线。
浩伟转身对妻子说,你都看见了?
妻子说,看见了。
浩伟说,我不想解释什么了,现在我把这件事情了结。
浩伟敲下了键盘对杜鹃说,我睡觉刚醒,太累了,对不起。
杜鹃说,咦,我看见你一直在线呢?
呵呵,是我妻子一直在线。
你妻子?
对!浩伟答。
电脑屏幕上突然变得沉寂了,没有了应声。浩伟说,杜鹃,其实我只是想看看你,想知道这些年你生活得还好吗。其实我早就预感到那个自称是你表弟的男人是你的男朋友了。昨夜你根本没有醉,醉的是往日,可是我们的往日已经像水一样流走了,早已无法回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从我扶你进入酒店房间的那刻起,心是安静的,我觉得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心愿,也是从我扶你进入酒店的那刻起,你的男朋友就已经守候在酒店的楼下了,一直到你黯然地离开,我在阳台上看见他才离开,看来他真的很爱你,也值得你去好好经营,不要错过今生......
九
关上了电脑,浩伟推开了通往自家阳台的门。妻子很不解。
在那盆枯萎了的只剩下些许枝干的杜鹃前,浩伟对妻子说,你知道这盆杜鹃的来历吗?
妻子摇摇头。
浩伟说,这是她当年在她的家乡采集后邮寄给我的,说是见花如人。可是我种下后半个月就枯萎了,主要是水土不服,但是我一直没有扔弃,我想现在是时候扔掉它了。说完,花盆就在夜空中滑过一道弧痕,发出一声清脆的裂音。
浩伟拉着妻子的手刚刚要踏进卧室的时候,就听见有人在楼下嚷道,谁,谁啊?半夜三更地往楼下扔花盆,就不怕砸死人啊?
浩伟没有理会楼下人的嚷嚷,上了床后,他对妻子说,你之前看过的那篇今生和往生的小说,我在去见她的飞机上也仔细地读了,其实小说写得很好,我也很感动,就是结尾部分太残忍了些,为什么不能更好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