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的手迹

顾文显

当年，将军率部转战茫茫林海，令侵华日寇闻风丧胆，但最后一次由于叛徒告密，被困峡谷中，终因寡不敌众，血战至弹尽粮绝，壮烈殉国，他的儿子才5岁。一晃60多年，作为将军遗孤和旅日华侨的欧阳先生风尘仆仆回到祖国，寻根认祖。

先生回乡，为报效桑梓，也为了一桩心愿：严格地讲，他根本就未见到他的将军父亲。这些年一岁岁步入暮年，先生思父之情简直到了无法抑制的程度。哪怕有张照片看上一眼……但是烈士没能留下任何照片和画像。然而，据说将军读过几年私塾，通文墨。他有一幅手迹赠给过一个部下，也就是说，这手迹散失在民间。至于手迹是书是画，先生不知道也不在乎，见物如父。先生第一步举措是出资100万元，求收藏者割爱。

小县城刹时间沸腾起来，真有些书画送到先生面前，至于来历，说得也有道理，或“文革”间遇难者托存，或自家先人收藏。欧阳先生一笑置之：“这不是。尽管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宝贝，然而绝对不会是这。”

“丢人！”有位叫孙膘子的孤老汉火啦，“他那鸟钱怎恁好用，勾得一个个脸和腚全不要啦！”雄赳赳直奔欧阳先生下榻处，竟看不出瘸来，冲人家道：“不用劳神啦。你爹的书法在我那儿。”

先生大喜：“只要是先父遗物，100万元绝非戏言。”

“钱？我缺得多啦，100万元哪到哪？这东西是师长送我的，怎么可以给你！”

“老人家，我欧阳思亲之心太炽，请您给予同情。至于钱，如嫌少我可以再添。反正回乡本来也有捐资打算，我不吝惜。”

“不。”孙膘子登登登走了，扔下半句话，“书法在我手里，可那是送我的，你没资格继承。”

当年有人证实，孙膘子确实跟将军干过，还当过贴身警卫。后来在恶战中被俘，幸没暴露身份，关了一年多，又给放出来。彼时将军已殉国，部队也散了，他就种田；解放后差点弄成叛徒，结果白搭上一条腿，啥待遇没有，如今沾政策的光，在敬老院养老。好在身体壮实，80多岁了依然硬梆得很，用他自己的话是“小日本打不死，要我的命可就不容易喽”。不过他处事跟正常人两路，气急了大家背后都叫他孙膘子，可怜他自己还不知道。

献手迹的热渐渐降了温，大多数人说，根本没有的事，欧阳作秀炒作呢，这年头时兴。对孙膘子那话，信的，说他膘劲儿又上来了；不信的，也说他膘劲儿又上来了。

欧阳先生寻根之心不泯啊，千方百计，官的私的都找了，老孙头就一句话：“你们搜行，抢也行，就是想让我给他，不行。”

欧阳先生无奈，携妻子亲来孙瘸子的蜗居的小屋，八平方的空间，睡了四个老汉：“老人家，我的确是将军的骨肉，政府可以做证……”

“不是这个。你看师长，人怎么做的？你，跑到外国，还，还去了日，日本。不是说日本不能去，我是说，谁去，你都不能去。你有什么资格要那东西？”

老孙头从一卷破烂里找出个油纸包，抖索索地打开。哦，政府官员，欧阳先生，谁也没有想到，将军的“手迹”原来是用铅笔写在半张旧伪满报纸上的，大大小小不到20个字：“孙得胜同志 精忠报国 民国三十五年七月六日”！

这分明是戏弄政府的贵客，老膘子这傻劲儿犯得不分场合！官方陪同人员正尴尬之际，却听欧阳先生哽咽出声：“是了，是了。我确实没资格继承这手迹……老人家，只此一眼，今生无憾矣，可是，我苦寻多年，绝不单为此遗墨，我在找一种精神，找一个人！如今我找到了……您得让我叫您一声‘爹。”说着，欧阳先生肘一下夫人，两口子双双在肮脏的水泥地上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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