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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道,合欢道

2012-04-29唐图腾

青春 2012年3期

唐图腾

我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已然是个大人了。过去我也这样说过,但那时说自己长成大人了,心里却以为自己还有天真的,便卖个乖、充一把戏谑。等真正无可阻止地“老成”了,再说这样的话时,倒显得有些幼稚可笑。我委实是到了这个年纪,想想真是惊惧。我要把过去的那段事讲出来,该用怎样的口气呢?

我总愿把写小说称作写故事,虚构是动笔前的一场梦。梦可以十分动人,连自己都觉得实在是美好。可要写出来,就像大把的石子要过一个细颈的漏斗,滴滴答答地遗落了不少;有时根本就阻塞不通,停住了。而要写一个“今”事,那动笔前的梦都是难受的。那时我好几次想写所在的大学里的故事,却一篇未成。到今天,“我已然是个大人了”,终于可以如同那时描画乡野牧歌图景一样,讲起我大学里的故事。可是牧歌早已醒了,也就是,失掉了。

我们的大学校园里,贯穿着几条大道,两边都长了树,而且不同的路段安排了不同的树种。图书馆前的马路最长,几乎是从校园的东边横贯到西头,两边一色的法国梧桐。几百米的笔直大道,有这么长排的梧桐,远看去,很有些气势。通往宿舍区的一段路,两边是银杏树,在初冬时满树金黄的叶片飘进了诗句;春季它们刚吐出的嫩叶如小扇子一般,也动人得很。校园最南边的一条马路,两边是白皮的桦树,向东少有人走,发白的树枝,上面是微显着浑色的天。许芝说,那会让他想起高中时,从县城坐车回家,砂石的乡村公路,两边也是这种树,要高得多,悬着叶子,想起来空得有些怕人。若是我们几个还都在一起,还是在那时候,当然会逗他,问:那山上的合欢道呢?许芝也依旧是低头笑下去,不置一词吧。

我们是在中文系的寝室落了户。许芝的父亲把他送到这里,没说几句话,就匆匆地赶车去了。许芝那时还剃着短发,有些粗硬的样子,向上竖着。我先向他问了声“你好”,他也点头打个招呼。之后便开始铺床、系蚊帐、套被子,打开箱子往书桌上摆东西。看了看我的书架,也把书放在了第二层。接着就是军训,练站功、走步子。间息时,连队间互相闹着表演节目,热火朝天的。许芝常常是独坐在那里,也不和旁边的人说话,倒是训练时被教官叫出来,作为走步子的榜样让人看到了他。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去图书馆,许芝每天晚上趴在灯下写东西。他的抽屉里有很多音乐带子,他最静心于那几位北方的歌手吟唱的忧伤歌曲,是在白桦道的近晚,麦草车运过,扬起尘土。后来许芝的那篇写银杏叶的文章在写作课上被读出,我才知道他那时是在回想高中时的人事,漫无目的地写下去,终于完结了,又要补,还不够,最后和他带来的毕业照一起压在抽屉底了。

许芝也并不都是起初给人的印象那样沉默内向,大家熟悉开来,他也很自在地说话了,还被我们总结出几个奇怪的口头禅。有时兴奋起来,走路时大甩着臂膀,往天上看。我想许芝心中不缺一股豪气,从他的字迹里分明可以见出来,这可胜过了我这个“江南的书生”。

有天晚上许芝把他的一首诗拿出来了,写的是一片枯碎的叶子,结果被寝室里其他两位批得一文不值。我们后来想起这事,总要笑一回,许芝也笑:好受打击啊,大学后动笔的第一首诗就遭遇了无情。但当时可不会这般释然开朗,许芝闷闷的,把那诗拿回来,抄在一个本子上,以后写的也很长时间不给别人看。幸而那次我正在洗衣服,没参加“批阅”,也就能一直读到许芝的诗。

许芝过段时日把一些写成的诗寄给以前的同学看。大一刚开始时,通信是很频繁的。我是班上的收发员,到了圣诞等节日,能拿到一大叠卡片到班上发;平日里信也不少。许芝的信是最常见的,但也渐渐地稀了,毕竟人人都进入了大学的新生活。依然给许芝来信的还有两个,我拿信时都认得了,信封一个是白的,一个是牛皮纸的。许芝告诉我,那两个都是女孩子,一个是高三时坐在他后面的,他每写完一首诗就转过身拿给她看;另一个那时并不熟,但因书信的往来,好像也很亲近了。

许芝还怀想着过去,这从他的诗中可以读到。偶尔有老同学过来玩,许芝便兴奋得很,带他们去爬学校的后山。南方的山真是郁郁葱葱,许芝指示各样的花草给他们看。又到山下的湖边,躺在草坡上。其实许芝渐渐地已与他同学有了距离,系科的不同,平日里生活也有差异。他的同学讲着实验和电脑,他都无从参与交谈。偶尔问他:你们中文系学些什么?许芝就认真地说,中文系学的就是高中时语文的细化,有语言,如现代汉语、古代汉语、语言学;有文学,如文学史、作品选读、文学理论等等。

我们都已经知道,许芝平日里写诗的,便给了他诗人的名号。其实大学前许芝就被如此称呼了,这使他还被高中的同学记着。但许芝很不愿我们这样叫他,他总分辩说:我还没写成作品集子的,写得也不够好。

放长假了我们也不回去,校园里比平日空静多了。许芝有时坐在书桌前,望着书架上满满的书,好像不知道要看哪一本的样子。又到阳台上,看西边的大山。许芝说,我们下去走走吧。

我们走在连通梧桐道和白桦道间的那段路上,路边有个极小的湖,很低。天下着小雨,我为他撑着伞,许芝说:上面不是有树么。把伞放下来,一仰头,湿漉漉的叶子把水滑落到脸上。樟树此季又在换叶子,常见到鲜红的落下来。这一路的樟树大都蓬开了荫子,只有几棵未争足阳光的,瘦在两树之间。停下来望,荫成一道叶廊,像厚重的绿云,笼着雨,很浓郁。许芝说,真想拍个电影,让镜头在这个荫前凝视许久。

我知道,许芝想着人。他在诗里想象着能在江南冬天的星期六,和她相遇在红叶间。之后有个星期六,我们真见到了红叶,班上组织秋游,去江边的一座有庙有枫林的大山。时节里还没打过一次寒霜,山上的枫叶还不曾红透,但是纷纷地,往下落了。一个枯了水的小涧边,枫树全是参天的,那么多的叶子,从天上簌簌地一齐落下,像是漫天的叶子要把这小涧重新润生起来。秋游的学生很多,有时走过一群大学生,扛着标识院系的旗子,许芝就朝他们中间看。许芝走山里的小路,才放轻松了,贪婪地捡着地上的叶子。回来后,他把红叶洗干净,铺了一桌子,晾干,夹到书页里,拿几片贴在书桌前。

许芝当然没有遇见叶间的人,他想着的人与他并无音信往来的,以前在高中时就几乎没说过话。后来有一天夜里,他们相遇在星空下,微风把她的鬓发轻轻托起来。一个修女模样的来了,告知,他们是属于同一个星座的,要交换各自的钥匙。许芝就把胸前的那把除下来,放到她手里。

这只是个梦。许芝几次说到这个梦幸福极了,真是上天的赐予。把它写成了诗。

大一快要结束时,许芝把一年来写成的诗选出来一些,印了好几份。这是许芝的第一个“诗集”。末尾一首写到了“不会干枯也不会褪色,从没有秋风中的飘零”的红树叶,许芝把它献给了忆路。

我们都已懒得写信,而用手机发“短”信。许芝和那两位同学依旧保持着书信往来,还常常夹一片银杏叶或是枫叶在里面。她们新年时会寄来贺卡,许芝得意地拿给我们看,展示把卡片里的抽片往外拉,便会竖起来几个小人和小动物。我们开起玩笑来,问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许芝忙摆摆手说:是高中同学,很好的同学。她们中一位也是在这个市上大学,还来我们学校玩过一次。许芝跟我说,她平日里在学校很寂寞,没什么朋友,他真希望能有谁伴着她一起走。记得她那次离开时,许芝问她坐车的硬币足不足,路线可熟知,她笑着点头。另一位我没见过,她的大学很远。有一次她和许芝通电话,哭了起来。我知道许芝那时想着的、在星空下遇见的并不是她们,但她们该也是许芝心目中的读者吧。许芝纸上的字,他自己听得见,想象着有些人也在听,就包括她们。

许芝对她的姐姐也很自豪的样子,提起时会说在水乡有一个,还有住在湖边的。他把她们写得很美,有时世界里只剩下她们;有时是他和朋友们到了姐姐的小木屋,冬天落雪,姐姐却还没有回来。许芝有一个姐姐来看过他,许芝说那是他最美的一个姐姐。我们都不以为然,她还算不上漂亮。想来许芝以前说过的有些夸耀吧。

许芝带他的姐姐在校园里转转,当然要去爬山的,告诉她,诗里写到的地方在哪里。从寝室这边走过银杏道,转向北,便是一条缓和的弯道,后山就在路边。许芝和姐姐看山下的小梅林,花瓣早已散尽了,都是绿绿的叶子。姐姐看看路旁,问他:这是不是槐树啊?许芝早先也认作是槐树,那叶子真像的,卵形,只是有些尖;它也开花,夜晚从这儿走过,能闻到落在地上的槐花香。可是要到九月才开,山上的槐花在阳春后就或黄或白、成一片一片的了。许芝说,大概就是槐树吧。这槐树道到天黑时,橘黄的路灯亮着,被湿雾染开来,整个路道像是陌生了,一条深林间的山路,通往山城。许芝和姐姐在一起,才不会顾到这些,领着她从梅林旁的一条山道,合欢道,上山了。

许芝把真的红叶献给忆路,已是那首诗写后很久的事了。许芝觉得既然写了,就该做到。可是上次带回的那些叶子里,总找不到一片合适的。第二年深秋,许芝起了个早,一个人到江边的那座有庙有枫林的大山。这时,忆路真远。

许芝给忆路的第一样东西是他“印发的第一部诗集”,问我要了回形针,别好了放进书包里,大概是什么时候悄悄地给了她。忆路很大方的,有一次课间回复了他一张信。许芝该是也再回的,那几天夜里我们都睡下了,他还开着台灯在那儿写。

我听人说过,大学一年级下学期是个分水岭,此时要是还没有恋爱的感觉,那大学里大概就不会再恋爱了。我总觉得用分水岭这个词并不合适,对这话也不大信任。后来我告诉了许芝,他很讶然的样子:我也没逃脱这个规律么,和多数人一样?

那时他才不问这些,他恨不得把他的好东西都献给忆路。端午节时,许芝上山采了艾草和一种他称作“野雏菊”的小花。他把那些艾草一一用水清了,分铺开来,还凑近闻闻。我们都笑他采这么些草回来做甚,前日不是刚采回两枝么。我们想拿了看看,许芝忙止住:不要碰。终于经不住诱问,说出来:是要送人的。我们当然知道他要送给谁,便极力地怂恿他打电话过去。这类的事情别人都是乐于怂恿的,好像从中能得到很大的乐趣。早有人把忆路宿舍的电话号码查来了,许芝把墙壁上的电话取下来,走到另一边,与我们隔着墙,结结巴巴地,约人家出来,说他上山采了什么什么,要送给你。许芝通完话,转进来,脸上满是激动。看来忆路是答应了。可能那时许芝还觉得没什么,但我们都给他竖个大指:小伙子行,女朋友一说就说上了。

我们班女生住的宿舍楼就在旁边,中间却隔着一道高高的铁栅栏。许芝跑下楼,在栅栏这边等。忆路走出来,四下望望没见到。许芝忙跑到栏边,打了招呼,把艾草从栏空里递过去,还独个地献出那枝“野雏菊”。末了,从裤袋里拿出个瓶子,说了几句话。忆路就抱着许芝的花草,像孩子一样摇摇手里的瓶子,转身回去了。这边阳台上有人朝许芝喊了,他也不朝上看,跑起来,一跃,上了楼梯口的台阶。

许芝想起这,说,那天夜色里,风很轻,忆路朝他笑。我猛然想起他的记梦诗来,就是他所说的那个幸福的梦。

许芝这人,大概不懂得如何做“谈恋爱”的事务的。之后两天恰是双休日,许芝就呆在宿舍里,也不再去约人家。撑着头看书——哪里看得进的。临睡前,许芝悄悄地对我说:从来没有这样想一个人过,整天了,脑子里全是她。他说时脸上激动又幸福。到上课了,许芝又可以见到忆路。中文系的男生很少,常常是团结在教室的后排,许芝就望着前面的那个背影。很奇怪,他也不去与忆路接触,放学了也是,走在后面,在前面的人群中寻看。

送花草之前,许芝和忆路已有过几次通信,这段时间里却像空空的了,也没有诗写成。许芝也觉得实在应该找机会跟忆路说说话才好。有天放学,许芝下定决心,走到忆路后面。忆路大概是觉到了后面有人跟着,回头一看,又继续与同伴一起走。许芝走到她们旁边,中间留着个空档,也不知该说什么。快到食堂时,忆路转过来,告诉他,她下学期要到国外一所大学交流学习了,那个瓶子也不好带,什么时候还给你吧。许芝呆呆的,嘴里应一声“噢”。

许芝那两天没怎么说话,过了些时间也好了,只是他每天下午都把椅子搬到阳台上,蹲下去,在椅面上写字。起初我们还没在意,有一回偶见到他弃在桌上的信纸,才明白了。寝室的阳台很小,有一边与墙不相连,而是横插着几根铁棒。南面是路两边的宿舍楼,远处的操场、草坪、树道、再远的小山组成两楼之间狭长的风景。许芝写写就从阳台的缺口往那里看。

许芝的诗也开始了,显然都是写给忆路的。——这些我也都是以后才看到的。很奇怪,这些诗都是美好的情诗,见不到被回拒后的忧伤抒情,倒像是他的爱情才刚刚开始。不管怎样,我都觉得许芝的诗在这时有了转变,之后它们多数是在怀想着同一个面影。

大一的学期结束了。放假这一天,许芝打电话给忆路,想送一送她。电话通了,许芝还是有些结巴地,问了她什么时候走,之后一阵无声。大概是忆路被他这样弄笑了,许芝也笑了一次,这次通话也就结束了。过了一会儿,忆路打电话来了,想起一件事,是叫许芝下去拿那个瓶子。

许芝很后悔当初的无知,那时好像是以为一下子把心意表达给她,便定情了。他那次送了草,送了花,还掏出个瓶子,说里面的小石头都是小时候捡的,水是盛的姐姐的湖里的。大概他在心里想象了许多情景,以为自己和忆路已经很熟了。而那一叠信,他也是一次全给了她,忆路读了,会有何感觉呢?

许芝跑下楼去,这次他觉得隔着那个铁栅栏很不好,便绕了一圈,跑到忆路宿舍的门口。忆路把瓶子给了他,往南边慢慢走,许芝跟在她身旁。许芝在阳台上写信时,望见的就有这条路、路上的往来行人吧。忆路同许芝说了些话,往回走了。许芝停在后面,只一会儿,不好再看,也走开了。

那个叫做“野雏菊”的小花到忆路去国外后还有在开的,这让许芝很动情。我在后山上见过那种花,中间是鹅黄的圆蕊,一圈白色的细丝瓣围在四周。它们大都在暮春初夏时候开放,往往一大片,阳光下确是山花烂漫。许芝好几次都写到它,有一次他兴奋地告诉我,华兹华斯也写过雏菊呢。我知道,与自己钟爱的诗人有了某种契合会让人多么激动。可是我还没见过许芝写马缨花。

那次许芝带姐姐上山时,山道两边的树还不曾开花。他们可能就没注意到这两排树。初夏时,枝叶成荫,绒花就开了。一朵朵是蓬开来的缨丝,轻柔柔的,从根往上由白渐渐粉红。它们看上去那样轻,像是天上降下来的,戴在枝叶上。许芝说有一回梦见了他家那边的水杉也有了那种缨丝,要长些,白的,是水杉长出了银亮的胡子。忆路收到许芝那叠信的晚上,发了条短信给我,那时许芝还没手机,忆路就请我转告他:那种叶子像水杉的树开出的花,叫做马缨花。

忆路走后,许芝每个周末都要拉我一同去上网。有时我不耐烦,说你都这么大了,还一定要个人陪么?许芝就怏怏地一个人往机房去。我知道,他是要给远方的忆路发邮件,每个星期至少一封的。

有一回,他跑回来兴奋地告诉我,他查到了,马缨花就是合欢花,那种树叫做合欢树。

我顿时觉得没陪他去上网有些过意不去。眼前他那快乐的样子让人感到他有时还是个需要护爱的孩子,哪里就长大了。他这样兴奋,忆路该是给他回信了吧,只要有回信,他就会同那时在阳台上一样勤劳地写下去。爱情就是在这来回中向前的么?

他们之间的关系叫人困惑了,我也说不明白。前前后后,依稀是结束了,可又升起游丝、绽放了。叫时间来描画好像也无能为力,理不清,乱了头绪。

许芝的一首诗在系里的文学杂志上发表了,密密的数十行,叫做《合欢道》。

许芝上后山比以前平常了。有时下午课完了,他就一个人往那边,走进马缨花下的合欢道。合欢道盘着山往上,起初的一段微微弯曲,两边是密丛的树木,合欢树的枝叶在上空相触,把整个山道围护起来,很快就告别了山下的声音,像是到了全新的一处,清野的山林,路边矮丛里各样的花儿那么小,还四瓣的、五瓣的,蓝色的、淡紫的;树丛里阴湿湿的,还有竹叶、野枣子伸出来,能闻到野蚕的气味。山林里有虫子的声音,试飞的小鸟扑簌簌的,以及偶来的雨。到了半山腰,豁然亮出西边的天光山景,接着转了个大弯子,向北又渐渐向东去了。最后到了几条山道汇合的地方,旁边是个小山坡,野雏菊开了一坡原。

这座小山给了许芝很多诗,或应该说是浸入到他的诗了。他一个人在山中,找一个僻静处坐着,看山谷北边的松林、竹子林,西边远处的小亭子,有时还有红晚霞。山上的小花、石头、橡实都给他带来欢欣。我想,许芝在合欢道上时,一定想着忆路,——只要在山中,就一定会想起。他把他的好东西放很多在那里,有时是全部,诗歌朝着同一处光明。

以后几次上网我都陪许芝去了。他的情绪却不比先前那样了。忆路没再给他回信。

与他那两位同学的通信一直没有断过,许芝有时一写就是两封,它们该是有很多的雷同吧。许芝依然每星期都给忆路发信。我想,这样的状况一定让他很难受。

学期在往冬天过。是在江南的第二个初冬了,许芝想想该去看红叶了。那座江边的大山离学校并不太远,山下是座有名的佛寺,在众人赏红枫的时季,香火尤盛。大殿里的佛像添了披风,虔心的人跪在菩萨前,双手合掌,又深深地拜伏下去。走过一道偏门,便到了往山上去的一条石岩间的路。岩壁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石窟,里面安静地坐着佛像,可是安详的头颅全被凿掉了。往上,有的地方路太窄,两边是阴湿的黑崖,上面只一线很亮的天。走过这一段,宽敞了些,许芝停下来,朝上望望伸进天空里的孤松,让山风吹吹热起来的身子。石路最后通到了水泥的大道,许芝不愿往人多的地方走,折向了山里,走那些被人踏出的小路,那里他可以任意地停下来,想看多久就看多久。终于还是到了那个枯山涧,叶片漫落,如那时一般。

许芝临走再经过佛寺时,又捡了几片银杏叶。回来后,小心地从包里把叶片取出来,洗净,用纸吸干,把其中的一片枫叶和一片银杏叶夹在了诗稿本里,再用一本大书把其余的也夹了,小心地放平,压上书。

系里的文学杂志的主编邀许芝加入她们的编辑部。许芝把这事告诉我们,问我们的意见。别人的回答当然是简单得很,许芝倒是考虑得太久,夜里翻来覆去的。

有一次在图书馆里碰见他,问我有没有带手机,请我发个短信给那主编,回绝吧。一旁的同学劝了他几句,无非是不要错过这个锻炼机会之类的话。许芝竟又犹豫了。最后突然定夺:告诉她,我去。

那本杂志我们都瞧不起的,除了“文人相轻”外,那里面的作品好的实在是少。许芝说:我加入了,我就要改变它。可是他一开始去,得从小兵卒做起,做校字的活计;之后一位学姐叫他加入到排版组。许芝不喜欢“学姐”这个称谓,但写信时又不知该用什么好,只得老这样称呼她了。

许芝的姐姐给他买了手机,他兴奋地跑到邮局取了包裹。把本子上记着的同学的号码全输了进去,一个个地告诉。刚有手机自然很兴奋的,夜深了还躲在被子里发短信。看他那样子,肯定多是在跟女同学来回的。

我越发觉得他的世界里全是女性了。他似乎已经讳说到“姐姐”这个词,在诗里写成了“姊妹”。他想有孤独的姊妹,或者是好几个围坐拍手,午后阴沉的天,风吹过原野上弯曲的枯白茅草,长着芦苇的浅塘边是泥墙的草屋。我以前想,相比于小说家,诗人是孤独的,因为小说家所写的都是有人的,他往往会写出心目中美好的人物,他们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温暖鲜活的,让小说家模糊了现实和虚构,不会寂寞;而诗人却是由一个远方的力量牵引着,逐渐离了人群,独个地,先到了一个空寂的所在,夜空下无边的山原、或是全然健康的光明。而许芝,他的“姊妹”是身边的亲爱,还是远方的招呼?我竟一时想不清了。

忆路也就回来了。班上并没有搞欢迎会之类的活动,忆路带回来一些外国的糖果分给大家,男生自然也有份的。我们把一个小袋的巧克力糖专给了许芝。许芝笑笑的,咚咚地下了楼,往后山那边跑。我们竟一齐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许芝还保存着忆路的那几张信以及一个小便笺本子,它们就是许芝所有的忆路送给他的东西了。小本子是忆路还给许芝瓶子时给他的,上面写着她邮箱的地址。许芝用从水乡带回的蓝印花布方巾把它包好,放在书包的里袋。里袋里还有一件,是许芝刻给忆路的印章。毕业时,许芝想跟忆路要一张照片,他总觉得自己想她时,她脸的样子总不清楚,很难。

许芝写了一首很长的诗,献给忆路。那几天许芝在图书馆里,我就坐在他旁边。他很累的样子,不时地要伏在桌上睡一会儿。又起来接着写,经常划划扛扛的,一页写完混乱不堪,再抄一遍。我不明白他疲倦时写作的力量从何而来的,周末三日,他都是在写这诗。过了些日子许芝把它打印出来,别上那片银杏叶和枫叶,送给忆路了。

叶子还鲜绿的时候,我们班一起到水乡的一个小镇采风写作。到那儿时,天已经黑了,还丢着雨点子。水乡的夜真是宁静,灯映在水波里,更让人生起异乡之感。老师带我们在石桥边的旅馆住下。三十来人,安排了好一阵子,才调整停当。我和许芝本住在楼上,又让出来,到楼下的一间了。窗外就是小河,灯光里见得到雨。睡下时,旅馆里已安静了。我对许芝说:忆路就住在隔壁。许芝不作声。雨往窗玻璃上扑几滴。

天亮了,我出来时,许芝已经一个人在清晨的石路上走着了。早饭后,老师组织了一些参观活动,到纪念馆、寺庙等等。许芝跟在后面,时时地看忆路。在一处河岔口前,许芝扶着一道石栏坐下来。前面是一座茶楼,迎着河口,顺势弯曲。石驳岸上是白墙,开两扇门,门槛处伸出长条石,摆几盆花草;二楼全是雕花的木窗子,飘着一面小旗。茶楼的两边都建着石桥,一座是拱桥,另一座小些、是平桥。石缝里开着小花。许芝在那儿看了许久。

许芝总觉得他在水乡的时候最干净。他带回一块石头,为忆路刻了一枚印章,在忆路生日的前两天,托她同室的送给了她。忆路回复说:你刻得很好,但我已经有一枚了。

许芝对于“隐喻象征”一定熟知,但处理生活不是解读诗歌,许芝有时就迷迷糊糊的,迟钝得很,竟像是无知无觉,连痛苦都可能暂时麻木不知。

从水乡回来的那天晚上,寝室里很热闹,大家拿出买回来的纪念品,分着吃、玩。许芝什么也没有买,还默默的。过会儿,打电话给他那位学姐。许芝说,想看看你。便下了楼,去找她了。许芝曾很得意地告诉我,他跟那位学姐真是有缘分的。他有次收到一封邮件,是说些对他诗歌的感受。许芝根本不知是谁,但很有诚意地回复了。后来杂志社成员分工,那学姐叫他到自己的小组工作,给了她的联系号码。许芝看着就隐隐感觉,她就是那位发来邮件的。之后他们还有通信,许芝有手机后问了这事,果然是的。许芝很欣喜,还写信告诉了在国外的忆路。许芝回来时,已经很晚了,他进屋就一下子伏在桌上。我们都闻见:许芝喝酒了。

许芝也开始有了忙活,轮到他为那本杂志操心了。他曾经的宏伟志愿真要临到现实了,他要考虑着如何组织分配人员,如何吸纳一些有力的作者,如何使自己的意向得到贯彻,如何提高校对的质量排版的风格怎样封面该是古典雅致亲人还是先锋一点充满力度。许芝请我为他们杂志写小说,我问他:你那时发表的诗也是这样写成的么?我劝他不要做了,这样一阵忙乱,到头来自己也写不成了。许芝说:除非上头的限制太多,不给他自由,否则他一定要做下去。

暑假过来,有一次坐在一起,许芝对我说,心里真乱。假期里他看了不少新闻性的节目——在学校时很少关注的——那些天常常想着时下的几个社会热点,却都没有能想清楚。

接着我们知道了,有一件,是有人向许芝表白心意了。是下一个年级的,我也认识。她像是要搞学长们的作品研究似的,能联系到的便找了看,发表了一些感想性的文章。大家都喊她小师妹。小师妹喜爱许芝的诗,渐渐地崇拜上了诗歌的作者。她所在的宿舍楼就在我们的后面,有时能听到那边传来的小提琴声。小师妹向许芝表白了,许芝生起伤感来,对她说:我听你拉拉琴吧。

他们一起到后山上。天已经有些冷了,合欢树上只零落地剩些豆荚一样的东西,遮不成荫,上面的天白白的。两边的树丛显得稀疏了很多,鸟在里面来回飞。许芝为她背着琴,领她到常坐的大石那边。山上有高高的防雷网,风一大,呜呜地响。四周的草也动。小师妹闭上眼,琴声一出来就被风吹散。

许芝说那天夜里好像一直在做梦,很长,一个接着一个,人都在里面,水都在里面,石头也都在里面,过去的人和现在的人混在一起。许芝说:我认识了这么多人,已经好了。

时间真是快得怕人,从军训那时一晃就到大四了。四年里真不知做了些什么,人在这时无助极了。太多的人忙着准备考研,我问许芝有何打算,他摇摇头,说这几年来,老想着写这样写那样,学问倒荒了,很多书都没读,心里很空,慌得很。还好,许芝出诗集的梦想有了眉目,他把四年来写的诗选出一些,他那位已经工作的学姐帮他联系好了出版社。大家终于可以有底气地叫他诗人了,许芝依旧不大理会。有一天我和许芝一起上后山,一条人踩出的小路通到山顶,我们走上去,把自己的脚步声听得清清楚楚。到顶上,坐下来,看看四周。许芝说,写诗写到今天才觉到了自己好像并没有入门,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是向着那些大自然中的浪漫诗人,却原来都不曾够到华兹华斯的脚后跟,只是从自然里采过几片叶子几枝花贴在了诗句上。我不知该如何劝慰他才好,我说许芝,你别这样说,那种更高的自然肯定会激荡起你的诗灵的,只是现在你还没见到。许芝低头笑下去,不置一词。他不愿回答时总是这样。

许芝收拾了些衣服和书,出去找工作了。一个多月后,我们才再见到他,得知他在一家杂志社找到工作了。我们很高兴,找了个馆子为他庆贺。那时我们还开玩笑说你这诗人将来等着饿肚皮吧,人不知不觉间就不比从前了,连我们都忘了大一时候许芝的那几句奇怪的口头禅,忘了他头发是何时蓄长变软的。我们大口大口地喝酒,话也说开了,互相间敬你敬他的,敬了还敬。得意起来还朝服务员小姐喊道“大块切十斤牛肉来”,小姐只看着我们笑笑。

馆子里“散伙饭”也多起来了,酒自然少不了。要离开学校前的那天晚上,宿舍楼上有人往下砸瓶子,一声尖响,接着整幢楼都闹哄起来,水瓶、箱子、显示器等等往下扔,破碎的尖锐声是这时刻最刺激的发泄。火也点起来了,往下飘。前面低年级的学生在走廊上观看,也跟着起哄。一件东西摔下来,响声激烈的,便是齐声的喊好;闷掉的,便是一阵讥笑。宿管员拼命地叫停,也停不住大学生此刻的疯狂。

寝室里是大包小包的行李,杂物弃了一地。邻近的同学也过来打个招呼,话别。我在此时倒成了主人一样的,因为下半年,我还留在这学校,读研究生。

许芝的父亲也赶来帮忙搬运东西,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肤色黝黄的北方农民。我帮着拎个大包,送他们去火车站。不知什么原因,暂不售站台票,我和许芝的分别就草草地一个拥抱。

我到了学术的世界里,读啊读,终于读到了可以留校的学位。许芝并没有回这个城市工作,而是到了很远的西部。以前我们似乎常常说起那个地方,是一个“远方”。而到现在那个远方还依旧只在我的想象里。我和许芝通过几次信,后来可以用电话联系了。每次我都邀他回学校来看看。有时候我一个人,从那个山道往山上走,想起许芝,还有忆路,令人欲哭出声来。我时不时地就想起大学里那篇没有完成的故事,那时许芝怀着个水乡的梦,我便把故事写在水乡的一个小村落:过了稀疏的小桦林,有十来户人家住在河两岸。忆路的家就在河岔口,两边都有石桥,边上长着一棵老枫树,那桥就被称做枫桥、小枫桥。许芝的姐姐带他来这里,漾着小船。忆路恰坐在小枫桥上,粉色的衬衣外罩着红色的背心。许芝心中就失不掉淡雅的水乡里这一抹红了……这个故事的很多细节现在想起来还动情,既是残缺的故事,复述也无必要了。时间没能把这个故事说完整,也无法把许芝的故事说清楚。两个人像两片微小的叶子,一散便不知了去向。合欢道还在那里,即便哪一天许芝来了,我们谁也不敢提起关于它的往事,毕竟我们谁也承受不起。我们只能往图书馆前的那条大道上看看,说那一长路的法国梧桐,将来长到参天了,定然是高校里著名的风景。

【评语】

小说无非写事记人,人之事,大同小异,而情却各有差异,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说的大概是人的感受千差万别,其实世界只有一个。

这篇小说中的事并不集中,散淡迟缓地写来,其扣人心弦之力,在叙述的细腻和优美。而这种细密又由简练组成,是细而空灵的味道,如同看野山,怎么看都是好看的。统领文章的是作者的心绪,是一种对人的内在情怀的关怀,是对人物之于爱的理解和体贴。在作者笔下,满怀诗意爱情的主人公眼里的世界几乎是一个植物的世界,以至于连人物也像了棵植物,在青春的风里深挚而又恍然地摇曳。

很大程度上,这篇小说的韵味依赖出色的语言之美,字斟句酌而又流畅轻巧,简朴而又敏灵,统一于整体的呼吸,略无有句无篇之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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