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很大的世界
2012-04-29
新作一睹
走夜路时请放声歌唱
文/李娟
在呼兰别斯,大片的森林,大片的森林,还是大片的森林。马合沙提说:走夜路要大声地歌唱!在森林深处,在前面悬崖边的大石头下,你看那团黑乎乎的大东西说不定就是大棕熊呢。大棕熊在睡觉,在马蹄声惊扰到它之前,请大声歌唱吧!远远地,大棕熊就会从睡梦中醒来,它侧耳倾听一会儿,沉重地起身,一摇一晃走了。一起唱歌吧!大声地唱,用力地唱,“啊啊……”地唱,闭着眼睛,捂着耳朵。胸腔里刮最大的风,嗓子眼开最美的花,唱歌吧!
夜行的人,你们一遍又一遍地经过了些什么呢?在你们身边的那些黑暗中,有什么被永远地擦肩而过?夜行的人,再唱大声些吧!唱爱情吧,唱故乡吧。对着黑暗的左边唱,对着黑暗的右边唱,再对着黑暗的前方唱。边唱边大声说:“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夜行的人,若你不唱歌的话,不惊醒这黑夜的话,就永远也走不出呼兰别斯了。这重重的森林,这崎岖纤细的山路,这孤独疲惫的心。
夜行的人,若你不唱歌的话,你年幼的阿娜尔在后来的清晨里就再也不能通过气息辨认野茶叶和普通的牛草。你年幼的阿娜尔,你珍爱的女儿,她夜夜地哭泣,胆子小,声音细渺,眼光不敢停留在飞逝的事物上。要是不唱歌的话,阿娜尔将多么可怜啊,一个人坐在森林边上,听了又听,等了又等,哭了又哭。她身边露珠闪烁,她曾从那露珠中打开无数扇通向最微小的世界的门。但是她再也打不开了,你不唱歌了,她一扇门也没有了!
要是不唱歌的话,木屋边那古老的小坟墓,那个七岁小孩的蜷身栖息之处,从此不能宁静。那孩子夜夜来找你,通过你的沉默去找他的母亲。那孩子过世了几十年,她的母亲下葬他时,安慰他小小的灵魂说:“你我缘分已尽,各自的道路却还没有走完,不要留恋这边了,不要为已经消失的疼痛而悲伤。”……但是,你不唱歌了,你在黑夜里静悄悄地经过他的骨骸,你的安静惊扰了他,你的面庞如此黑暗,他敏感地惊疑。他顿时无可适从。
要是不唱歌的话,黑暗中叫我去哪里找你?叫我如何回到呼兰别斯?那么多的路,遍野的森林,起伏的大地。要是不唱歌的话,有再多的木薪也找不到一粒火种,有再长的寿命也得不到片刻的松弛与自在;要是不唱歌的话,说不出的话永远只梗塞在嗓子里,流不出的泪只在心中滴滴悬结成坚硬的钟乳石。
我曾听过你的歌声。那时我站在呼兰别斯最高的山上的最高的树上,看到了你唱歌时的样子,他们喜欢你又吓唬你,说:“唱歌吧唱歌吧,唱了歌熊就不敢过来了。”你便在冷冷的空气中陡然唱出第一句,像火柴在擦纸上擦了好几下才“嗤”地引烧一束火苗。你唱了好几句才捕捉到自己的声音,你紧紧握住自己的声音在山野飘荡。我就站在你路过的最高的树上,为你四面观望,愿你此去一路平安。OK,亲爱的,哪怕后来去到了城市,走夜路时也要大声地唱歌,像喝醉酒的人一样无所顾忌。大声地,让远方的大棕熊也听到了,也静静起身为你在遥远的地方让路,你发现马路如此空旷,行人素不相识。
作家名片
李娟,女,1979年出生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七师123团(位于伊犁哈萨克自治州乌苏市车排子镇),1999年开始写作。李娟在孤寂中迸发出天才的力量,以浑然天成的笔触抒写生之爱恋。曾在《南方周末》《文汇报》等开设专栏,出版过散文集《九篇雪》《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走夜路请放声歌唱》。被誉为“文坛清新之风”“来自阿勒泰的精灵吟唱”。
如沈从文写湘西,萧红写呼兰河,李娟写在阿勒泰她看到的一切:饥饿的猫,怀孕的狗,邻居的小孩和女人,牧民们,剽悍的妈妈,年迈的外婆和懵懂的自己……这一切似乎和整个热闹的世界没有关系。她所记录的并非猎奇的“异域风景”,而是凡俗的日常,充满了天真、好奇,以及同情心。
【相关链接】
我在台北读到了李娟,真不可思议,我同时就到了李娟那独一无二的新疆。
——朱天文(台湾著名作家)
李娟重新界定了写作者的身份,那是一个在大地上和风雨中跋涉的人。把字写在零散纸片上,在生计之累中领会生命之美。她的散文由此成为话语狂欢时代的异数,她的恳切、羞怯、天真、热烈的低语把我们带向广袤的静默。
——李敬泽(《人民文学》杂志主编)
美段赏读
妹妹的恋爱(节选)
文/李娟
在阿克哈拉恋爱多好啊!尤其是秋天,一年的事情差不多已经忙完,漫长而悠闲的冬天无比诱惑地缓缓前来了……于是追求的追求,期待的期待。呃,劳动的四肢如此年轻健康,这样的身子与身子靠在一起,靠在蓝天下,蓝天高处的风和云迅速奔走。身外大地辽阔寂静,大地上的树一棵远离一棵,遥遥相望。夕阳横扫过来,每一棵树都迎身而立,说出一切,说完后树上的乌鸦全部乍起,满天都是……在遥远的阿克哈拉,乌伦古河只经过半个小时就走了,人过几十年就死了,一切似乎那么无望,再没有任何其他的可能性了。世界寂静地喘息,深深封闭着眼睛和心灵……但是,只要种子还在大地里就必定会发芽,只要人进入青春中就必定会孤独,必定会有欲望。什么原因也没有,什么目的也没有,我妹妹就那样恋爱了。趁又年轻又空空如也的时候,找个人赶紧和他(她)在一起——哎,真是幸福!
【题外话】
王安忆在复旦大学开写作实践课,说到这么一件小事:“课上有个学生特别有个性,她认为她的观点都是对的,不肯听我讲的方法。最后一次课上,我让她读李娟《妹妹的恋爱》。她被感动了,第一次向我流露出一种妥协的表情。”
一个普通人(节选)
文/李娟
有一个人,他的名字实在太复杂了,因此我们就忘记了。他的脸却长得极寻常,因此我们再也想不起他的模样了——我们实在是不知道他是谁,虽然他欠了我们家的钱。
当时他赶着羊群路过我家店铺门口,进来看了看,赊走了80块钱的商品,在我家的账本上签了一个名字。后来我们没事的时候就翻开账本的那一页反复研究,不知这笔钱该找谁要去。
……
有一天,店里来了一个牧业上的老乡。我们正好想起来这事,就拿出账本请他辨认一下是否认识那个人——用我妈的原话说是“不要脸的,‘加蛮(不好)的人”。
谁知他不看倒罢了,一看之下大吃一惊:“这个,这个,这不是我吗?这是我写的字呀!”
我妈更加大吃一惊,加之几秒钟之前刚骂了人家“不要脸”而且“加蛮”,便非常不好意思,就哼哼哈哈讪笑起来:“你?呵呵,是你?原来就是你?……”
这个人揪着胡子想半天,也记不起自己当年什么时候买了这80块钱的东西,到底买了80块钱的什么东西,以及为什么要买。
他抱歉地说:“实在想不起来啦!”却并没有一点点要赖账的意思。因为那字迹的确是他的。但字迹问题也终究是他自己说了算,我们又不知道他平时怎么写字的。反正他就是不赖账。
他回家以后,当天晚上立刻送来了20元钱。
后来,他在接下来的8个月时间里,分4次还完了剩下的60元钱。可以看出他真的很穷。
【题外话】
从这个段落看,故事情节简单,但却表达得很质朴,纯净,浑然天成。文字很有节奏感,却又如此自然。从中,我们看出,李娟有表达美的能力,而这是她内心深处声音的自然表达,令人动容。
离春天只有二十公分的雪兔(节选)
文/李娟
那个冬天的雪夜,我们糊里糊涂用十块钱买回一只野兔子。我们还是挺喜欢我们这只兔子的,而且,它还长着蓝色的眼睛呢!谁家的兔子是蓝眼睛?(但是不好意思的是,后来才知道所有的野兔子都是蓝眼睛的,白色家兔子才红眼睛……)这种兔子又叫雪兔,它的确是像雪一样白,白得发亮。而且听说到天气暖和的时候,它的毛色还会渐渐变成灰土黄色的,这样,在戈壁滩上跑着的时候,就不那么扎眼了。
我真是无法想象,当我们围着温暖的饭桌吃饭,当我们结束一天,开始进入梦乡,当我们面对其他的新奇而重新欢乐时,那只兔子,如何孤独地在黑暗冰冷的地下一点一点,忍着饥饿和寒冷,坚持重复一个动作——通往春天的动作……整整一个月,没有白天黑夜。我不知道在这一个月里,它一次又一次独自面对过多少的最后时刻……却在绝境中,在时间的安静和灵魂的安静中,感觉着春天一点一滴地来临……
……
都说兔子胆小,可我们所知道的是,兔子其实是勇敢的,它的生命里没有惊恐的内容。无论是沦陷,是被困,还是逃生,或者饥饿、绝境,直到奄奄一息,它始终那么平静淡然。它发抖,挣扎,不是因为害怕,而仅仅是因为它不能明白一些事情而已。但是兔子都知道些什么呢?万物皆在我们的想法之外,沟通绝无可能。怪不得外婆会说:“兔子兔子,你一个人好可怜哟……”
我们也生活得多孤独啊!虽然春天已经来了……当兔子满院子跑着撒欢,两只前爪抱着我外婆的鞋子像小狗一样又啃又拽——它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它总是比我更轻易去抛弃不好的记忆,所以总是比我们更多地感觉着生命的喜悦。
【题外话】
“我所有的说出口的话语,只是冰山一角。更多的更多的是不曾说出口的,黑暗地拥挤在心里,黑暗地尖锐着,又黑暗地渐渐钝灭了棱角,渐渐宁静下来。那些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来不及说出口的话,忘记说出口的话,不敢说出口的,不忍说出口的,那些没有倾听者的……后来,那些话语一一消失了。我终于决定把它们说出口时,却一个字也记不起来了,唯有当时想要说出口的那种迫切感仍异常鲜明,耿耿于怀。”李娟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