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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记忆

2012-04-29蔡智敏

黄河 2012年3期

蔡智敏

当春天正悄悄走来的时候,我们不由得回想起很久以前的春天了。

春节的鞭炮早已热辣辣地响过,元宵节的红火也已喧腾腾地闹过,天气却仍然很冷,热了的只是人们的心思。

然而春天的脚步并没有懈怠,她悄无声息,蹑手蹑脚,似乎不愿意打扰仍然在沉睡着的土地。只是忍不住了那一份天性中的顽皮,才随心所欲地在起起伏伏的土地上吹了一口口热气,撒下一点点绿色,一点点花朵。于是,那已经被寒风吹得理性而坚硬的土地,便呈现出脉脉温情。

先是井口的厚厚的坚冰开始融化,那速度看起来很慢很慢,但一天天明显起来。冰块已经不再那么晶莹剔透,融化的薄薄的水层慢腾腾地流到井台之上,又流下井台,天天来挑水的人又自然会洒下些新水,井台下就形成了一道小小的溪流,溪流所到之处,一片黄色的湿泥便慢慢向街上扩展开来。这是春天最初的迹象。

向阳而又背风的坡凹里,是更温暖的地方,自然也是绿色的草芽最先生长的地方。那娇柔的小草悄悄地探出头来,似乎在窥视大地是否安祥。渐渐地,她成了一株圆蓬蓬的小草了。渐渐地,她不再是孤单地窥探了,她的小伙伴也从松软的土地下钻了出来。在我的老家,最初钻出地面的总是那几种草:黄蒿,茵陈,燕儿尾草,还有生命力极其顽强、却被农人所讨厌的白草。白草嫩嫩的细尖,像绿色的针,一根根立在黄的土坡上。近看是很不起眼的,远远望去,却使原来灰黄的土地有了一层绿意。那大约就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意象了。“无”并不是真的没有,而是十分细碎,似乎可以忽略不见,而远远望去,反而看到了那绿色的群体,那绿色反而更为显明了。这农人不喜欢的顽强的小草,反倒是最先用它绿色的针叶,为春天编织着衣裳。黄蒿与茵陈是同一类植物,但却并非茵陈,茵陈是白蒿。黄蒿有细碎的叶子,颜色是草绿的。茵陈的叶子却是灰绿。它们大多是一株株地生长,在有的地方,也一大片一大片地长到一起。到了夏天,它能长成一二尺高的蒿草。在春天,却是匍匐在地上的小草。孩子们最喜欢的是燕儿尾草。燕儿尾草的叶子嫩绿细长,向四面披开,叶子的末端呈椭圆形,大约正是因为它的形状如燕子尾巴吧,所以有了这样好听的名字。它长不了多久,就会开出金黄色的小花,虽然那花算不上艳丽,却很惹人喜爱。孩子们喜欢它,却并不仅仅因为它的形状和名字。还因为它是兔子和小羊羔的美味。用手指掐断它的嫩叶,叶脉中立即会流出白色的汁液,那是植物的鲜美的乳汁。你采一篮喂给兔子与小羊羔,它们会吃得非常香甜。含有乳汁的植物其实是很多的,如蒲公英、甜苣、苦苣,不过这三种草要比黄蒿与燕儿尾草长得晚一些。薄公英和甜苣都喜欢潮湿的地方,在干旱的坡地里,更多的是苦苣。甜苣和苦苣在植物学家看来,可能是很不相同的两种植物吧,可在我们心中,却是极其相近的。只不过两种草形状略有不同罢了。甜苣的叶子边缘光滑,颜色翠绿,苦苣的叶子却有锯齿,颜色绿中带白。两种草叶中都有浓白的乳汁。这三种植物,不仅是兔子和羊羔的美味,其实也是人的美味。今天城里常吃的苦菜,其实大多是甜苣和苦苣。甚至有人专门种植蒲公英当野菜来吃。我们小的时候,人们的生活是十分清苦的,尤其是农村人,每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常常有没有粮吃的危险。年景好的时候,到了春天,有窖藏的过冬菜可吃。年景差的时候,连冬菜也很有限,于是,人们更是把野菜当成美味。甜苣的名字里带了一个“甜”字,其实和苦苣一样苦。将它们摘洗干净,用水煮过,放了盐与醋——如能加点香油,那就再好不过了——拌了吃,主食大多是高粱面“鱼鱼”。这就是我们那时的美食了。在我的记忆里,那带着春天的苦涩和春天清香的野菜拌鱼鱼,是绝对比现在孩子们爱吃的洋快餐要好吃很多倍的!

小蒜是春天的另一种美味。在清明节前,小蒜的嫩叶就探头探脑地在渐渐苏醒过来的庄稼地里张望了。倘若遇上暖春,到了清明节的时候,小蒜的蒜苗已经足有两三寸高,在有的地块里,小蒜长得特别多的地方,远远地,可以望见一片似有似无的翠色。采小蒜,一定要带着镢头,一株一株从地下刨出蒜头来,茎、叶、蒜头及根须均可食用,且都是美味。那蒜头自然不能和大蒜比,但长得好的也有大拇指那样大小。又白又嫩,蒜香浓郁,将摘净洗好的小蒜剁碎了,再和上剁碎了的土豆丝拌馅儿,用来包蒸饺或蒸菜卷,都是极好吃的。

当然好吃的野菜不止于此。榆钱、榆叶、杨叶和柳芽,还有椿树的嫩叶,也都是可以吃的。现在城里人也偶然会在饭店的餐桌上吃柳芽的,我小时候却很少吃柳芽。因为柳芽其实是很不好吃的,不仅很苦,且干涩无香味,还不如杨树的叶子要好吃一些。杨叶自然也是苦的,但水煮以后再泡在清水里,每天换一次水,几天之后,苦味就很少了。这时捞出来沥尽水分,切碎拌上油盐,于微苦中不乏清香,足可下饭。椿芽除了香椿是人所共知的美味外,还有区别于臭椿的菜椿,其芽也可食用,味道别致浓郁,也不苦。只不过吃的人不多。特别好吃的,当然要数榆钱。榆树也是先开花,然后才慢慢长叶。榆钱盛开的时候,一串串炫耀于枝头,真像是用细枝串起的无数片金箔,那情景甚是诱人。小孩子们贪吃,男孩子们又大多会爬树,常常爬上树杈,伸手捋下一大把,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塞到嘴里,香甜地大嚼起来。这时树下的孩子还在仰望着,大喊:“快给我折一技,快些!”树上的那位却故意不慌不忙,慢腾腾地折了一技,然后扔下来。下面的孩子接在手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捋一把,放到嘴里,大嚼起来。那香甜,大概胜过世上任何美味了。倘树下是一群女孩儿,那树上的勇敢的男孩儿一定是偏偏不着急,一定要逗得女孩子们大叫起来,甚至甜滋滋地大声骂起来。那树上的男孩儿也不生气,故意爬上一枝很细的树枝,身体的重量把树枝压弯了,颤微微地晃动着。眼看着树枝仿佛就要被压断了,树下胆小的女孩儿们便屏住了呼吸,不敢再骂了(其实树上的男孩儿知道,那地方仍是安全的,因为榆树是一种韧性极好的树木,轻易是不会折断的)。男孩子这才慢腾腾地伸出手去,折了一枝枝榆钱向下扔。女孩子们也就顾不了树上男孩儿的危险,一边笑着、叫着、跳着,一边争抢一枝枝从树上掉下来的榆钱,直到每人都有了一大捧,这才仰起头呼喊着,叫男孩儿快下来。因为这时候她们又记起男孩儿的安全了。当男孩儿从树上下来,她们自然会把胜利果实分给这最勇敢的人一大捧,然后高高兴兴地回家。这自然只是孩子们的行为。大人们有时也会捋上一把,放到嘴里品尝春天的甘甜,但大多情况下并不生吃,而是将新鲜的榆钱略加清洗,拌上金色的玉米面,在笼里蒸熟了吃。那味道是甜甜的,仿佛撒了少许的白糖,又有花的清香,淡淡的,似有似无的。你可以满满吃上一大碗,却并不腻味。

榆钱盛开的时间并不长,吃过了榆钱饭,春天并没有结束。因为很快就长大的榆叶,仍然是好吃的野菜。不过它没有榆钱那样又软又甜,它虽不苦,味道却是淡淡的。它的好处是叶子又软又精,没有杨树叶的苦味,更没有柳芽的苦涩。榆叶可以凉拌,也可以拌面蒸饭团,叫做蒸“块垒”,也是人们常吃的野菜。

说了很多的野草和野菜,其实春天最美的记忆,当然是关于花的。我的家乡自然与江南不同,南方那大朵的茶花、紫荆、木棉,那繁茂得似乎一年到头都在盛开的三角梅,甚至连四月天那一望无际的油菜花,都是没有的。但我关于花的记忆,一样是美丽、明艳甚至盛大的。我们那黄土高原上的小山村,同样有花的语言写就的诗篇。

最早看到的似乎是炮仗仗花了。在向阳背风的坡弯里,它先是长出肥肥的、椭圆形的叶,然后有花茎高高地从叶丛中间长起来,不久后便会开出紫红的、略似喇叭状的花。孩子们常常将花朵轻轻揪下来,将花朵细细的底部放在嘴里吮吸,因为那里有甜甜的花蜜。炮仗仗花刚刚开放的时候,就会有小小的蜜蜂,在紫红的花朵里钻来钻去,足见那花的甜蜜所具有的吸引力了。炮仗仗花是极平常的,虽然也点缀了早春的土地,却并不使人惊艳。在家乡的土地上,真正令人难忘的,是地瓜瓜花。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记起这春天的使者,但在我心中,她实在是春天的雅韵,花中的仙子。它有细长的叶,如一条条翠绿的丝线,却向上直立,蓬蓬勃勃地生长在凹凸不平的坡地上。这时候,四周还是一片枯黄,天地还沉醉于冬去春来的苍茫之中。你走近了,必然会顿生惊奇:那蓬蓬勃勃的叶丛中,已然绽开了好几朵蓝中透紫的花儿。那花的形状如常见的兰花,花朵虽小,却冷艳而娇媚。开得从容,开得明丽,开得宁静,也开得清雅。在灰黄的天宇间,在粗野的大地之上,她悄无声息地开着,并不在乎人们是否关注她。她开了,仿佛是大地的精灵,时间的慧眼。于是你在这美妙的瞬间,与春天面对面地相互凝视。她是那样明眸善睐,含情脉脉,动人心脾。于是你不由得要赞叹这春的美妙与春的力量,你不由得会赞叹如此粗犷的大地会养育出如此娇柔的女儿!

我想,地瓜瓜花应是一种野生的兰花吧,可惜我未能弄清它的学名。叫它地瓜瓜花,是因这花儿开过之后,会结果。果实是绿色的,形状为椭圆形,大小如普通的红枣,生长在丛生的叶子根部。一半埋在土里,一半露出在叶丛中,内有一粒粒圆形的种子,嫩的果实可以吃,甜甜的,是孩子们的美食。虽然如此,地瓜瓜花却并不多,能吃到的机会是很少的。

春天的野花当然还有很多,但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淡得多了,那各色的小花,最多只是春的点缀,而称不上是春的使者。要说那浩大的花阵,当然还要从杏花、桃花和梨花说起。

杏花当是开得最早的。肯定是最寒冷的日子刚刚过去不久,它就在悄悄孕育着自己的花蕾了。也不知是哪一天早晨,人们醒来,突然发现院里的大杏树已经开花了。一开始,还只是一小部分勇敢的花蕾,先绽露出了自己的容貌,很多很多的花蕾仍然在羞涩地等待着。然而,还没有过上一两天,满树的花便通通展开了粉白的笑脸,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向人们展示着自己的皎洁容颜,仿佛害怕树下的看客忽略了自己的存在。我家院子里原有一株大杏树的,每当这个时候,满院子里到处都是花的气息,春的芳香。那浓郁的芬芳,并不一定真的来自千朵万朵的杏花。不,那芬芳其实是来自全家人的心头。无论老人还是孩子,这时候的心都沉醉于花的气息之中,先在自己的心头绽开了满天满地的花朵,那花便与大杏树上的花开在了一起。有时候,母亲还不满足于欣赏大杏树上满树的花朵,要从树上折下小小的一枝,插于玻璃瓶中,放在屋内的桌子上,让简陋贫寒的家屋里,立刻多了一丝春的气息与诗的意味。对于我,那是永难磨灭的记忆。

杏花开后没有多久,便是桃花绽放的日子了。如果说杏花是满枝的粉白,多少还有些脂粉之气,那桃花却是满树的粉红,更多了一份娇娆之美。在桃杏杂生的园子里,自然会有一种红粉成阵、相映相衬的美。南国的诗人们多会赞美梅花,因为南方的梅花不仅幽雅清俊,芳香浓郁,那大片的梅林,也可以是一片繁如锦绣的花海。北方的梅花当然不如南方多,在我的家乡,更是很少能见到梅花,但春天的杏花与桃花已经足以使这寒气未尽的早春变得美艳多姿、喧闹繁荣了。在那桃杏争妍的日子里,你如果登上村庄附近的小山,俯视山下的村庄,你肯定会看到那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院落里,到处是粉白嫩红的花阵,房屋在花阵之间静静地安坐着,其它的树木——除了柳树的枝条已经呈现朦胧的青色,杨树也正在展示它褐色的花絮之外——大多还只是摇曳着灰色的枝条。桃花与杏花那色彩的喧哗,打破了春天的沉寂与荒凉,让人不由得想到花神的传说。于是,你仿佛看到一群群美丽淳朴的小姑娘,在林间,在院里,正在轻盈地跳舞,欢乐地歌唱。她们的欢乐是完全发自内心深处的。她们唱的是歌颂春天的歌谣,那又似乎是很古老的歌谣,唱了几千年、几万年的歌谣,从我们的祖先一直唱到今天的歌谣。于是,在这短暂的瞬间,你突然感受到了春天的长远、幽深与辽阔。你感受到了那桃花源的梦境并不遥远。当然,这只是瞬间的想象与感觉。当一只喜鹊或别的鸟从天空滑过,打破了那瞬间的宁静,你看到的,仍然是那个贫穷的村庄,破旧的房舍,苍凉的街道。但春天是真实的,它已经来了!

在我的记忆中,春天最浩大的花阵却还不是我们那个小山村的桃花和杏花,而是那“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景象。从我们的小山村再往东走,翻过一座挺大的山,就进入了我们县的铜川一带,那是著名的梨果之乡。每当春和景明、梨花盛开的时候,花海的壮丽简直令人叹为观止。不知道经过多少代人的努力,那一道道高高低低的山坡,早已经被修筑成一层层的梯田。在那一层层的梯田里,一株株梨树不远不近地生长着,那都是经过多年精心培植的大树。在春天,由于不需要承担累累硕果,树枝都还是向上生长着的,显示出一种顽强而蓬勃的生机。当梨花已经缀满枝头的时候,你独自站在一株梨树前,面对那满树的鲜花,也许会真切地感受那满树银花的表情,那是羞涩的炫耀,是纯洁的艳丽,静默的喧闹……你放眼远望,整个山坡全部都被洁白的梨花渲染过了。繁丽的花枝被一阵阵春风轻轻吹动着,花枝轻轻摇曳,于是,一株株梨树都更为生动起来,宛若舞台上满头簪着灿烂的银花,正在轻歌曼舞的花旦。那一层层的梯田,正是一层层的舞台。请你想想吧,那数也数不清的舞台上,有数也数不清的银花灿烂的花旦,正在轻歌曼舞,而你是不多的几个看客之一,置身于无数的花团锦簇之中,置身于温暖的春风吹奏出来的妙曼而又和谐的音乐之中,那是怎样一种景象,又是怎样一种感受!

杏花是纯洁的,桃花是娇媚的,而梨花却是华贵的。但春天不仅有草的青翠,风的音乐,花的芬芳,也还有更为生动的鸟的歌声与舞姿。先是麻雀们叽叽喳喳的叫声,明显地生动起来的。它们似乎已经从冬天的寒冷中飞了出来。虽然食物还是那样缺乏,但阳光毕竟明媚起来了,天气毕竟暖和起来了,小草毕竟萌芽了,它们甚至可以偶尔捕捉到一只小虫子了。它们在枝头跳跃,随着自己的家族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从一座房子的房顶,飞到另一家人的院子里。它们虽然还需要与院里的母鸡争食,但有时也可啄食树上的嫩叶和花絮了。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暖和起来,它们的情感也更为活跃了。很明显,它们谈情说爱的热情也更高了。它们不仅上下跳跃、相互追逐、双栖双飞,还用没完没了的细碎语言,倾吐彼此的爱慕。它们已经在为未来的绿树成荫食物充足的日子做着准备了。同样勤快起来的还有喜鹊,它们不喜欢群居,虽然偶尔也会夫妻双飞,但更多的是单独飞来飞去。它们的姿态总是那样从容优雅,不慌不忙。它们大树上的巢需要修补了,或者,需要建造一个新的家了。它们开始忙碌。除了偶尔飞到谁家的大树上喳喳大叫几声,算是给这家人家预报了喜讯之外,它们不太关心人间的其它事务,只是关心自己的家。那简单而又奇妙的建筑,牢固地建筑于大树之上,令人惊叹。当然,它们偶然也会停留在电能线杆上或屋脊之上,悄悄地观察一下人间的悲剧和喜剧。有时候会为人类的愚蠢慨叹一回,大多数情况下只是怜悯与同情而已,因为它们毕竟不同于乌鸦们。乌鸦们虽然丑陋却足够聪明,它们是不屑于到人们居住的村庄里来的。它们成群结队地在野外的山岭间飞来飞去,不去理会人类那可笑的童话故事对于它们的编排。灰色的野鸽子也在山沟崖壁上居住着,也已经在悄悄规划着未来的生活。只有鸪鸪鸠仍然没有什么动静,它们要到再晚些时候,才开始忙碌。它们那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浅浅的巢,要等到夏天才搭建。猫头鹰也有些高兴起来了,因为天气热起来以后,它们的食物也多起来了,尽管它们咬死那些令农家讨厌的鼠类,但它们却又总带来一些凶险的预言,所以即便是春暖花开的日子,也只能在夜间出没。不像那骄傲的老鹰,以雄健无比的姿态在瓦蓝的天空中盘旋着,在春天的阳光照耀下,更加显得所向无敌。只要发现那刚刚从地洞中钻出来的蛇鼠之类,立即俯冲而下,缉拿归案。它们也在为家族的生存而进行着自己的奋斗。春天对于它们来说同样重要。和它们相比,燕子们当然是幸运多了。它们是大人和孩子们都喜欢的邻居,又是勤劳和聪明的象征,天生的情种。虽然没有嘹亮的歌声,只有呢喃低语,但那却是多情的语言。它们陆陆续续从南方回来了。那温软的低语带着南国的温柔与湿润。它们在井台边或水渠边稍停片刻,便迅速飞过,嘴里已衔了一个小小的泥丸,然后在空中迅速划过几道优美的弧线,落到了一座房子的屋檐之下。它们也在修补去年的旧巢或者在修建一个新巢了。它们不时地会停在屋檐下彼此商量着什么。它们的商量似乎总能达成一致,因为没有人听到过它们吵架,更没有人看到过它们因意见不一致而打架(或者像低级的人类那样,为了不同的意见而发动一场愚蠢的战争),它们总是那样和谐甜蜜,恩爱情深。一旦商量过了,轻盈地展翅而去,为了它们共同的目标,忙碌去了……

其实,真正来得很早的,那是大雁。“七九河开,八九雁来。”立春过后仅仅半月,节气刚到雨水,北方的寒气尚未消散,大雁就已经在天空出现了。对于多少怀揣梦想的孩子,大雁的叫声肯定是最令人心醉的,因为它们带来了梦想,那春天的、辽阔无垠的梦想,那从南方到北方,又从北方到南方的梦想!你不知道它们是从多远的地方飞来的,对于山村的孩子们来说,那是我们做梦也梦不到的地方。我们不知道那地方什么模样。但它们飞来了,它们飞得那么高,歌声那么响亮。因为它们的到来,本来万里无云的天空,显得更加清朗幽深了。仿佛那辽阔的苍穹,被梦的幽情洇染过一样。它们一会儿飞成人字形,一会儿飞成一字形,矫健而坚韧,一往无前地朝着既定的目标飞翔着,把多少爱的神话写在了蓝天之上!

“布谷!布谷!”在春天的记忆中,永远不能消失的当然还有布谷鸟的叫声。那已是在小满之后,刺梅花开了,芍药花也开了,布谷与黄鹂也先后来了。若按节气,早已立夏了。但在人们的感觉,那仍是春天。因为布谷鸟永远是属于春天的鸟。关于布谷鸟,从古以来,不知道有多少赞美的诗句,它似乎注定是神话的主角。它还有那么些不同的名字,什么“杨花落尽子规啼”,什么“望帝春心托杜鹃”,什么“杜宇一声春晓”,诗人骚客的倾心附丽,让这春天的使者平添了多少神秘!质朴的农民自然不知道诗人们的诗句,但他们对这鸟的呼叫,从来就感觉十分亲切。在他们心里,布谷鸟就是一种催促农时的鸟。那一声声的呼叫,唤醒了农家的春梦,打破了原野的寂静。农人听到这勤快的叫声,知道过不了多少天,就是芒种了,于是就会说:“该种了!”农家的话语永远是这样简单朴实。事实上,天气刚刚回暖、大地刚刚开始解冻的时候,农家就开始忙碌了。每天早晨,雄鸡们在全村合唱三遍之后不久,阳婆就出来了,她比前些时出来得早多了,先是从黑沉沉的山顶上升起一片扇形白光,那白光向整个天空伸展开去,渐渐地,白光变得更亮更黄,阳婆的脸露出来了,先是一叶弯弯的金边,然后是半个金色的脸宠,再后便是整个金光四射的、喜气洋洋的脸,刚刚出现在东山顶上,就把村庄西面的山坡照得通红。一开始,小小的山村还沉静在东山的阴影之下,可过不了多久,整个山村就在阳婆的慈祥光辉之下了。于是,各家的院子里响起了开门的声音。家门打开了,街门也打开了。女人们匆匆地洗过一把脸——她们是不会像城里人那样精心化妆的——就到院子里取柴生火,准备早饭。于是,一家家的风箱声此起彼伏,开始了全村的大合奏。春天开始了!人们已经每天改吃三顿饭了,所以早饭不可太迟。直到早饭做得差不多了,才去叫醒那些赖在炕上不愿起来的小孩子——至于大些的孩子,早就被叫醒了,他们要么去上早学了,要么和大人们一块儿出早工。如果谁家的大孩子不早早起来帮大人干活儿,那是要被老人们批评的。在这个季节,姑娘们总是早早起来帮母亲做饭,小伙子则帮父亲和爷爷干院里的活儿。扫院,挑水,打理农具,喂牲口,准备着上午下地的事项,或者到院门外刨粪——把冬天积存的农家肥刨开打碎,准备着上午运到地里去。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此起彼伏的风箱声陆陆续续停下来了,早饭已经做好,于是女人们推开家门,依着门框,大声催促男人们回家吃饭,有的喊“他爸”,有的喊“爹”,有的喊“哥哥”,也有“二毛”“三蛋”直呼其名的,那声音有的清脆,有的苍老,有的甜蜜,也有命令式的,后边却总跟着两个字:“吃饭!”

大炕中间早已铺好了一块花花绿绿的油布,油布中间放一个大面盆。一个很大的箅子——那是以杨木或柳木树杈为架子,上面用线绳串缚了茭箭箭(高粱俗称“茭子”,高粱穗下第一段又细又长的茎干,细长如箭,所以有此名)做成的。箅子上是蒸好的饭食。较富裕的人家,自然是馒头、包子、花卷之类。家境差的,多是窝头、高粱面鱼鱼,如果有莜面鱼鱼,那就算是很好的食物了。箅子周围的油布上,放着各式的碗盘,里面大多是各种腌菜:有蔓菁萝卜腌的老咸菜和淡咸菜;也有白菜叶和萝卜叶腌的烂咸菜(“烂”是已切成碎丝的意思);还有用芥疙瘩腌的闭瓮菜(城里人喜欢叫辣鼻子菜),和萝卜叶或白菜叶腌成的酸菜;或者上年的老咸菜或淡咸菜经过反复蒸晒而制成的干咸菜。肉食是很少见的。爷爷奶奶盘腿坐在大炕中间,父亲大多坐在爷爷奶奶的旁边。作为家庭主妇的母亲自然要坐在炕头,一边自己吃饭,一边还要拿黄灿灿的长把大铜勺,给全家人舀汤。早饭时喝的,少不了小米稀粥,里面或者会煮南瓜、土豆、红薯,或者什么也不煮,只是黄澄澄的,散发着浓郁的米香。那是老家人最爱吃的东西,好喝,下火,和胃,一年四季喝下去,胃里总是暖和又舒服。母亲一碗一碗地舀着,全家人一碗一碗地喝着。被母亲老早就从被窝里拽起来上过早学的小孩子们,现在也回来了。他们总是不安分地坐在炕沿边,挑拣着箅子上的东西。遇到好吃的,就多吃一些,遇到不顺口的,就早早说吃饱了。母亲除了劝吃,还总是劝再喝一碗汤。小孩子们就推说上学要迟到了,背起书包往外跑。母亲和奶奶总是会着急的,而父亲却说:“别管他,小孩子都是属猫的,饿不死!”说着,便安排其他人一天的农活。这时候,常常就会有一两只喜鹊,落在院里的大树上,“喳喳喳!喳喳喳!”地叫起来,于是母亲会说:“喜鹊报喜了,会有亲戚来呀。”父亲则说:“开春了,都忙着,谁会走亲戚!”于是推了碗,将油布上的碗盘都交给家庭主妇去收拾,自己带上能下地干活的男孩儿,上地了。

街巷里三三两两地出现了下地的人。有中年人,年轻人,也有老人。他们扛着犁具、镢头、铁锹等农具,赶着牲口,一边走着,一边向遇到的人打着招呼,随意地交谈着。或者谈谈最近的天气旱得厉害;或者说这场雨下得好,就是小了点;或者说今年计划在哪块地里种些什么;或者说说最近的粮价,涨了落了;或者聊两句刚刚听到的新闻——他们评价国内国外发生的大事,都简单明了,直奔主题,至于说的对错,大家是不在乎的。当然,也会谈谈村里的突发事故。比如,昨天晚上,村里的一位老人不在了;或者谁家的儿子一两天要结婚,如此等等。寥寥数语,只不过表明彼此生活在一个生存空间中,有相互之间的关切,有交流信息的愿望而已。偶尔也会发两句感慨,抱怨天道无常,抱怨人生短促。但这抱怨,大多很平淡,因为在这些人心里,生活本来就是这样,一切都是理当如此。生老病死是理当如此;有人要作恶,有人要行善是理当如此;天灾人祸也是理当如此;谁当皇帝也纳粮,是理当如此;春去冬来更是理当如此。所以他们没有时间太多地关注这些事情,他们要走向自己的土地,走向一年一度的春天,走向理当如此的生活……

于是,极目所见的大地都生动起来了。人们开始浇灌春天、耕种春天、培育春天,而春天的每一块土地上,都散发着泥土的芬芳,升腾着氤氲的阳气。远山在渐渐青翠起来,远处的河水也更明亮了。辛苦的农人干活儿太累了,会直起腰来擦擦汗,望着高高低低的土地,望着绿了的树,望着远处的桃花杏花,情不自禁地吼上两嗓子:

圪梁梁上桃花一树树红,

哥哥我一天天想亲人!

小亲亲你今儿个不近我的身,

明儿个哥哥就断了魂!

春头头花开春尾尾红,

如今可正是好时辰!

红彤彤的铺盖绸衫裙,

哥哥为你把嫁衣缝!

……

这歌声起初还只是从嗓子里轻轻流淌出来,到后来越唱越高亢,越动情,直唱得桃花杏花和满山满坡的野花都显出娇艳和羞涩,直唱得谈情说爱的鸟儿也停止了自己的情话,开始倾听这灵魂深处的声音,仿佛这歌声不是一个青年人的山歌,而是整个大地的情曲……

这时候,一个满头白发的老爷爷走出了村庄,他虽然背有些驼,但脚步还很稳健。他背着双手,在田间小路上一步步走着,一边察看着身边的一块块土地。有时,他把目光投向远处,望着山坡上那一块块梯田,于是,他的脑子里涌现出一块块土地的名字,一块块土地的历史,这土地的春天,这村庄的春天,这一辈辈庄稼人的春天,都来到了他的心头……他走着,他在寻找那温暖的记忆,那关于爱的记忆,关于美的记忆,关于酸甜苦辣的记忆。他走进了阳光,走进了一片缠绵的歌声,走进了时间的丛林……

就这样,他一路走着,走向了那些遥想和回忆春天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