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手“洒来一路芬芳”

饶学刚

近读当代女词人洪雪莲的《雪莲词》（中国楹联出版社2010年版），如入百花园林，美不胜收。词人的视野广，阅历深，知识厚，大至自然、历史、社会、人生，小至亲朋、民情、名胜、牛羊；词作的题材广阔，意境佳美，风格多样，有花月，有枪炮，有豪放，有婉约，有平淡，有浓妆。“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苏东坡《答谢民师书》），出神入化，似闲庭信步，挥手“洒来一路芬芳。”（洪雪莲《清平乐·春韵》实现了词的形式革新、语言创新、手法翻新的成功尝试。真是好词！好词！

人们通常把作品的艺术技巧理解为修辞手法，也对，也不完全对。说对，是单就作品的语言修饰而言的，修饰文字词句，让语言表达得准确、鲜明、生动；说不完全对，是说不能忘掉作品的精美词节或称隐性情结，它起着搭梯架桥、升华意境、言有尽而意无穷的作用。《雪莲词》几乎把作文修辞手法都用遍了，如，比喻、比拟、对比、对偶、排比、反复、借代、夸张、双关、设问、反语、映衬、顶真、粘连、倒装等；而她许多词的隐性情结即联通技巧，就往往为人们所忽视。我这里不得不给予关注，姑且称之为艺术手法吧。

其一，援故用典，言简意深。

掌故，原指旧制、旧例，也是汉代掌管礼乐制度等史实者的官名；沿袭至今，其意义则有所变化，系指其中的典章制度、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等的故事或传说，有的已成为经典成语故事。用典，是古诗词中常用的一种表现方法。它能够增强作品的意蕴，帮助读者对整个作品的鉴赏。只有对作品中的典故本意有所理解后，才能懂得所援用的典故所要表达出的新的含义。

《雪莲词》中的怀古讽今词，就多次援用嫦娥、瑶池、蟾宫、孟姜女、神女峰、牛郎织女、东施效颦、崔护刘郎等故事或传说。以古喻今，寓意深刻，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成语和死古典又不同，多是現世相的神髓，随手拈缀，自然使文字分外精神。”（《<何典>题记》，鲁迅全集（第七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这里，先说《雪莲词》援用黄粱美梦（邯郸一梦）的故事。相传唐朝时期，有个穷困潦倒的书生卢生，在邯郸一个客店遇见道士吕翁。卢生求教吕翁如何得到荣华富贵？吕翁让卢生在他的枕头上睡觉。这时店主正开始做黄粱饭。卢生在梦中中进士、做宰相、娶美妻，儿孙满堂，度过幸福晚年。梦醒后，店主的黄粱饭还没有蒸熟。（[唐]李泌《枕中记》）后用以比喻荣华富贵如梦一场，短促而虚幻。洪雪莲《丑奴儿·有感传销》的下阕写道：“一朝暴富成空话，丢了行囊，断了黄粱，唯有辛酸泪两行。”进深一层，取其“梦醒后，店主的黄粱饭还没有蒸熟”之喻义，指出传销也是一场黄粱美梦，把人生前景断送。可谓入木三分。还有，《雪莲词》又多次援用知音（高山流水）的故事。相传春秋战国时期伯牙善弹琴，钟子期善听琴，能从伯牙的琴声中听出他寄托的心意：伯牙弹到志在高山的曲调时，钟子期就说“峨峨兮若泰山”；弹到志在流水的曲调时，钟子期又说“洋洋兮若江河”。钟子期死,伯牙不再弹琴，“以无知音者”（以为没有能像钟子期那样懂得自己的音志的人）。（《列子·汤问》）后世以“知音”比喻对自己非常了解的人。洪雪莲《阮郎归·月夜游东湖》的下阕写道：“呼浊酒，共绸缪，满湖烟景收。凭栏漫倚听涛楼，知音千古求。”词人是站在东湖西北部听涛区写此词的。其笔下的听涛轩，风来湖上，竹啸、松音与浪涛相唱和。听涛区建有纪念中国古代伟大诗人屈原的行吟阁，诗人仿佛在觅千古知音，如同俞伯牙觅钟子期一样；也袒露了词人对屈原的敬慕：千古的知音，精神的知音。琴台不在东湖，但在武汉，词人感情联想，借题发挥，言简意深。而《沁园春·梦圆奥运》的“奏高山流水，知音遍地”，意义则外延，“高山流水”就成了友谊山高水长的曲牌，“知音”成了诚信朋友的代名词了,同样有言简意深、画龙点睛的妙处。

其二，点化引用，点铁成金。

点化，指作文者点化前人语句，它不同于直接引用，而是将古人、前人语句消化后用自己的话写出。博古通今，借得佳句成华章，起到开拓、深化、升华词境的作用。《雪莲词》中许多登临山水和田园风光词，点化引用古人、前人诗词语句特多，大都点化引用唐诗、宋词、元曲和毛泽东主席诗词，成为独创一格的“雪莲体”。如，毛泽东《十六字令》（其三）“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为洪雪莲点化。她在《西江月·题一剑峰》中写道：“青天刺破锷无残，真个浑身是胆。”经点化后，意义放大，把山喻为剑象征红军气概，扩大到把山喻为剑象征当今打抱不平者形象。又如，岳飞《满江红·怒发冲冠》的最后一句：“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为洪雪莲点化。她在《满江红·抗震救灾风雷吼》中写道：“待从头，收拾破山河，重新构。”经点化后，艺术风格完全不同了：前者，是岳飞向皇上表白精忠报国的悲壮美，后者，是词人赞美汶川人战天斗地的雄壮美。

再如，《雪莲词》还出现这样一些成句或变相成句：“雁叫霜晨过晓空，天高云淡日融融”；“往事越千年，情爱深无限”；“人生自古谁无憾？莫叫浮尘迷俗眼”；“人生易老情难老，乡土乡音无限好”；“主人楼中坐，悠然见南山”；“青羊角插半云空，山色有无中”，“一蓑烟雨湿流光”，“胸鼓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夕阳西下，芬芳两袖归家”。……这并不是剽窃，依然是点化引用，灵活运用。谁都知道这些成句或变相成句，都出自毛泽东、文天祥、李贺、陶渊明、王维、苏东坡、马致远这些名家的诗词曲里，声望很高，一看就知道是引用；而且经过词人点化后，意义大大有所不同，有的还可以说是以一当十，点铁成金。

其三，通感挪移，荡气回肠。

通感，又叫“移觉”。在描述客观事物时，用形象的感觉语言，即把不同感官的感觉，诸如听觉、视觉、嗅觉、味觉、触觉等不同感觉互相交错，彼此沟通起来，借联想引起感觉挪移，以感觉写感觉。这就叫做“通感”。最典型的要数朱自清《荷塘月色》中的两句经典名句：“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荷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仿佛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前者是从嗅觉挪移到听觉，突出飘渺的情调；后者是从视觉挪移到听觉，突出和谐的节调。洪雪莲的许多旅游词和田园词也用了通感手法。《清平乐·春韵》写道：“树惊初暖，争破金黄眼。……/春风送个春娘，怀抱袅袅春光，脚踏缠绵溪水，洒来一路芬芳。”“树惊”句，是由触觉挪移到视觉的，突出春天来到情；“春风”句，是由触觉挪移到视觉听觉的，突出春色满园意；“脚踏”句，是由视觉挪移到嗅觉的，突出春意浓浓味。这“通感”一经运用，就大大地活泼了词的语言，增强了词的文采，丰富了词的情趣，可谓神形兼备，荡气回肠。

其四，蒙太奇，升华意境。

蒙太奇，外来语。法语Montage的音译，“剪接”的意思。原为建筑学术语，意为构成、装配，发展到后来，则为电影的镜头组合，包括画面剪辑和画面合成，将一系列在不同地点，从不同距离和视角，以不同方法拍摄的镜头排列组合起来，叙述情节，刻画人物；逐渐在视觉艺术等衍生领域被广泛运用，常常产生为各个镜头单独存在时所不曾具有的含义。洪雪莲在写《行香子·喜团黄大桥通车》这类自然人文风光词时，往往也运用蒙太奇手法，且是在不同地点，从不同距离和视角，以不同方法描绘的：“梦里家乡，胜似天堂。西流水，潆绕村旁。渔舟唱晚，古渡朝阳。有鳞儿跃，童儿唱，鹭儿翔。/长虹飞跨，短笛悠扬。铁骑奔，来去都忙。河飘玉带，人步康庄。正荷苗尖，秧苗翠，麦苗黄。”团黄大桥的风光是由许多镜头画面剪接、组合而成的。背景是：流水绕村。朝阳照古渡。晚曲咏渔舟。渡边是天地人和：鹭飞、鱼跃、儿歌。特写是：大桥飞跨两岸。桥下船笛悠扬。桥上拖拉机奔忙。衬景是：荷叶拔尖；秧苗吐翠；麦子熟黄。开头有主题引领词“梦里家乡，胜似天堂”，后面有主题照应词“河飘玉带，人步康庄”，意境得到大大的升华。一部五月农村大桥风光片就展现在我们面前，真是美丽而雄伟极了。

其五，口语入词，诙谐幽默。

以口语入词，即以寻常话度入音律，语言明白如话，化俗为雅，推陈出新，以开拓词作意境，增强审美情趣。古代词人，素有以口语入词的优良传统。李清照《行香子·草际鸣蛩》：“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全词写牛郎织女离愁别恨，叠句写天气阴晴不定，忽风忽雨，为的是突出词人对人世的耽心与关切，如道家常。又如，刘秉忠《三奠子·念我行藏有命》：“功名眉上鎖，富贵眼前花。三杯酒，一觉睡，一瓶茶。”词人对仕、隐与名利的内心世界，做了形象勾画，切实深沉，全是白话。

《雪莲词》中也用了大量的口语。词语大众化，口语化，便构成了她词艺术上的又一重要特色。词中口语，信手拈来，全无雕饰斧凿痕迹。你看：《调笑令·封口》：“封口，封口，怪事缘何又有？金银塞满深喉，地狱求生路堵。堵路，堵路，竟是媒煤黑手。”又如，《调笑令·冒名——公安局长的女儿冒名上大学》：“名冒，名冒，脸不红心不跳。官员一手遮天，黑白轻松倒颠。颠倒，颠倒，怎对江东父老？”她用民间浅俗之语，发世人清新之思，细细品味，言外有情。“竟是媒煤黑手”，一针见血；“脸不红心不跳”，入骨三分。而《雪莲词》中出现最多的是中外并用口语词“卡拉”、“OK”：“卡拉一曲归帆挂”，“楼上何人OK吹？”“卡拉OK船头唱”，“OK人人唱”，“庆新春，OK高扬”，全是词人面对新生活而触动诗兴的诙谐情趣表演，极富生活味、时代风、幽默感，俗得出奇了。更为诙谐的是对罪恶们的揶揄：“扒了官裳，Χ了名堂，树倒猢狲也断肠”，“名姓一Χ悲泪漫，黄泉路上孤魂惨”，“帽子扒，姓名Χ，黄泉路上，脑袋已开花。”“Χ”字一用，妙不可言了。如果你未先看词牌、只看“卡拉”、“OK”和“Χ”字的话，以为词人在写新意识流诗哩。

词如其人。雪莲词，信天游。宛如马良神笔，写什么，是什么。既有几分李清照“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柔情，更有诸多张怀珍“英雄血，刀鋒涩”的豪情。古韵，新风，野性，理趣，自由，她达到了艺术的真实与生活的真实的高度统一，就缘于词人修造地球、游山玩水、怀古观今、关注国事、社会交往、儿女情长、阅尽人间百色而诗书作伴，唱和乐府，显露了词人“做个堂堂巾帼汉，莫作无知一妇”（《金缕曲·哭姨娘》），“豪情万丈，俯仰对苍黄”（《满庭芳·忆三峡》）及“细腻敏感的女性特点和丰富的人生阅历”（陈智愚语）的人生艺术才华。

“忆昔年少，风雨不言愁”（《满庭芳·六十感怀》），“往事不堪回首，喜遇今朝盛世，膝下子孙欢。”（《水调歌头·生日有忆》）但愿词人的艺术生命之树和自然生命之树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