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看样东西
2012-04-29张执浩
撞身取暖·张执浩专栏
张执浩,诗人,小说家。现居武汉。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动物之心》、《撞身取暖》,小说集《去动物园看人》,及长篇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队》、《水穷处》等。
在我的记忆库里能够长期贮存的方位其实非常之少,庙岗岭就是其中一个。我的意思是,并非每一个地名都能让你在瞬间产生某种方向感,它至多代表了某段经历,让“那里”成为“那里”。然而,庙岗岭却能一次次把我带回到那个须发蓬松、轻飘慵懒的岁月,指证着我也曾经苦中作乐,我也曾热衷于似人非人的生活。
一排简易的红砖房,一群刚刚走出大学校门又进入另一座大学的年轻人,低矮的栗树、山枣树,潦草的望子草,鸡飞狗跳的竹园和荆棘丛,翠绿的菜地,平静的池塘,几条通往教学楼、食堂和城区的碎石黄泥路……这番景观构成了庙岗岭在上世纪80年代的面貌。如果没有人提醒你,谁也不会想到这里是一座大学,但它真的是一座大学,虽然那时候它仅仅是一座大学的雏形。我在这里呆了两年多时间,给一群年幼自己几岁的学生先后讲授过《中国古代史》、《中国近现代史》和《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史》;我还为这所学校主办过一份4开4版的校报,而这份报纸因为错误太多只“发行”了半天就被匆匆收回——可能创造了史上“最短命”报纸的记录。现在看来,这是一段多么荒唐的岁月,却总能频频吸引我去回首眺望,回望的次数多了,我发现它不在低处,而在高处,在夕阳普照的山坡上,在完全融入了大洪山的远方。
庙岗岭上有一座不规则的篮球场,这是当年我们挥霍汗水的地方,在肾上腺激素的刺激下,即便是在盛夏艳阳高照的正午,仍然有人在发烫的水泥地上使劲地拍打皮球。但我要在这里讲述的不是这样一个沸腾的正午,也不是这些开水喧哗般的同伴,而是另外一个秋天的午后,另外一个清凉安静的男孩,不过四岁大小,名叫“小毛”。小毛的父亲是财会老师,他母亲好像不是我们学校的。在我们那栋专门为单身汉修建的房子里,他们是唯一有家室观念的人。每当我们敲着饭盒去食堂打饭菜的时候,总能听见他们家的高压锅减压阀兴高采烈的弹跳声,弥漫在过道上的蒸汽让我们羡慕不已。但是小毛却过得很孤独,没有同龄玩伴,只能独自一人在茅草丛中或沙堆上玩耍,要么就是被我们轮流抱着,在空中抛来抛去。这天我去食堂吃罢午饭,慢悠悠地往宿舍方向晃来,看见小毛正在球场中央发呆,便走过去问他吃饭了没有,在干什么?小毛一只手插在背带裤兜里,一只手扬了扬一截小木棍,“叔叔,给你看样东西。”他说。我以为他裤兜里一定装了啥新奇的玩意,就蹲了下来,盯着他那只藏在裤兜里的手,问道,“什么好东西呀?”小毛却把手从裤兜里抽了出来,拽住我的右手,很使劲地把我朝球场边拽去,却闷头不说话。我说你这是干嘛,给我看看,我等会去小卖部给你买糖果吃好不好?小毛还是不说话,继续将我朝球场那边拽去。那边是一块泥地,昨晚刚下过一场秋雨,我可不想把锃亮的皮鞋弄脏。我站定在球场的角落,凭他怎么使劲也不愿再向前踏一步了。小毛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额头和鼻尖上沁出了汗珠,他扔掉棍子,转身用两只手来拽我。见他都这样了,我只得随他朝那堆泥土走去。小毛最终将我拽到了那个土堆上,他伸出手臂伸直食指指向天空:
“星星,你看,那里有一颗星星!”
至此我才明白,小毛为什么要把拽到这里来,因为在他看来,这座土堆离天空更近,看得更清楚一些。问题是,现在是午后啊,天上哪里会有星星?
小毛一直在旁边嚷嚷着“你看你看……!”但我心里面装满了狐疑,根本就没有兴趣打探那颗也许“并不存在”的星星,在他不停地催问我“看见了吗?”的声音中,我胡乱回答道,“看见了。”我低下头来,望着满脸通红激动不已的小毛,用手掌轻抚着他的脑袋,回去吧,我说。可是,小毛坚持站在土堆上面,为他的这一发现而陶醉。就在我大声招呼他回去的那一刻,却在不经意中看见了小毛给我看的那样“东西”:一颗星星,在2点钟方向的天空中,散发出灰白的光焰。
我重新返回土堆,久久地望着天空,直到眼睛酸痛。而当我转过身来,发现小毛早已去向不明。
“给你看样东西!”从此,每当我仰望天空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小毛的这句话;每当我渐渐遗忘天空时,也会想起一个孩子对我的提醒。事实上,那天我看到的那颗星星可能是我平生所见的最暗淡的星星,或许,天空原本就没有星星,只是你看得久了,星星才会出现。另外一种可能是,星星总是存在的,你是否看见,它总在那里。
1990年暮春时节的一天,我看见小毛又是独自一人坐在门前的一块石头上,这次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张彩色玻璃糖纸,我见他用两只手把糖纸撑平,然后对着晌午的太阳,隔着糖纸打量着太阳。我悄悄地走到他身后,蹲下,与他一道观望了一会儿糖纸背后的太阳。我没有惊动他,而是退回到冷清的单身宿舍,写下了一首后来给我带来过一些荣誉并改变了我的人生方向的诗:《糖纸》。在这首诗中,我写道:
“我见过糖纸后面的小女孩/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我注意到这两颗糖:真诚和纯洁//我为那些坐在阳光里吃糖的/孩子而欣慰,他们的甜蜜/是全人类的甜蜜/是对一切劳动的总结/肯定,和赞美……”
小毛并不知道,我曾经在一首诗写过他,更不知道我已然将他悄悄置换了我后来的女儿。写完这首诗不久,我就离开了庙岗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