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看画三题
2012-04-29段炼
段炼
一、双城记
要说文化的悠久,可能西方不比中国,但说今人对文化的重视,西方胜过中国。这不是说政府投资保护文化遗产,而是说普通人对文化的认知。
我且从旅游说起。在西方出版的旅游手册中,每个大城市的首要文化景点,通常是艺术博物馆,而中国出版的旅游手册却不是。中国人出游是游山玩水逛街看庙,大概受了道家和儒家影响之故,游客喜欢自然风景和名胜古迹。西方人出游同样喜欢山水自然和教堂古迹,但同时也欣赏艺术。普通中国游客出门旅游,到美术馆看画的不多,这既是文化认知使然,也是思维习惯使然。
今春出游德国,根据旅游书的指点,每到一地都参观美术馆。我买了三本英文版旅游书,第一本是《德国自驾游》,我此行的目的,是花一周时间驾车漫游法兰克福和慕尼黑之间的中世纪“浪漫之路”和“城堡之路”。第二本是《2012德国游》,其中所列的法兰克福著名景点中,“歌德旧居博物馆”排位第一,“莱茵河畔博物馆群”排第二。我最喜欢的是第三本《十佳慕尼黑》,这“十佳”是一套丛书,介绍世界各大城市的十佳景点、每一景点中的十佳看点、每一看点中的十佳亮点,可称精华的精华。书里所列的慕尼黑十大景点中,第一是国立科技博物馆,第二是皇宫,第三是美术馆群。在美术馆群的十佳看点中,第一是国立美术馆旧馆,第二是国立美术馆新馆,第三是现代美术馆。在旧馆的十佳亮点中,第一是16世纪名画《亚历山大战胜波斯国王》,第二是17世纪伦勃朗名画《耶稣殉难记》。
中国出版的旅游手册,北京故宫当然名列前茅,但绝大多数游客对故宫藏画却并无兴趣。一因故宫的陈列空间不足,公开展示的藏画少之又少,多数名画都秘不示人,二因普通游客不愿花钱看画,不仅是票价太贵,而且可以在书上和网上看到。由于普通人的此种认知和思维,只有画家学者和爱画者才执意要看古代艺术的真迹。
八年前我游过德国,在柏林和德累斯顿参观了当地几乎所有的美术馆,其中不乏世界一流者。这次重游德国,在法兰克福和慕尼黑两地,也参观了几乎所有的美术馆,看到了不少世界名作。
法兰克福虽是德国第四大城市,却是欧洲的金融中心和交通中心,只是美术馆不如慕尼黑。但是,在法兰克福的国立美术馆,我仍然看到了不少世界名画,其中最值一提的是维米尔的《地理学家》和伦勃朗画的圣经故事《弄瞎参孙》。国立美术馆的近代和现代名画更是让人激动不已,因为这些画我早就耳熟能详,在这里见到真迹,确实大喜过望。欧洲现代名画也见了不少,如巴黎画派的博纳尔和德国表现主义的马尔克,他们的作品都以色彩和笔法而动人。
真正享受视觉大餐是在慕尼黑。这是德国第三大城市,也是欧洲的文化名城,我参观了当地的四个主要美术馆,遍览了欧洲和德国的古代、近代、现代、当代艺术的精品。17世纪画家鲁本斯的神话巨作《两兄弟劫掠两姐妹》早就熟知于心,直面这幅巴洛克风格的经典,悉心体会画中人物的剧烈动作,我不得不承认,除了鲁本斯,很少有人能不借助照相机而驾轻就熟地描绘如此剧烈的动作。大师就是大师,不服不行。
在慕尼黑看到的现代主义真迹中,塞尚画的苹果总是让人流连忘返,其红橙黄绿的处理,特别是蓝色的衬托,使色彩的心理表现登峰造极,被理论家称为“蕴意形式”的典范之作。当代艺术的典范,在德国首推博伊斯,他的巨型条石装置作品,我在柏林见过,八年后在慕尼黑重温,仍被其无与伦比的视觉力量所震撼。
到德国旅游,一定要看艺术,一定要被艺术震撼,因为德国是欧洲20世纪艺术的重镇,且不说现代的表现主义,就是当代的观念艺术,在今日西方世界唯有美国能与之匹敌。对游客而言,除了德国风光和古迹的震撼,艺术该名列于十佳震撼之首。
二、名画之美
绘画之美,不止于悦目,名画之美,还在于悦心。德国之行参观了不少美术馆,看到许多大师名画,便想到名画之美的问题。
今日年轻画家对大师名画持两种态度:敬仰与不屑。表示不屑的人多是自命不凡,并没见过多少大师真迹,只见过能卖钱的时髦绘画。再就是装牛矫情的人,他们对大师不屑,是为了表示新潮,哗众取宠。
大师名画见证艺术的永恒,令人仰视。
古代大师的绘画首先是再现的。在法兰克福国立美术馆,我看到伦勃朗巨作《弄瞎参孙》,此画再现圣经旧约的一个场景:腓力斯丁人拼命摁住大力士参孙,并扎瞎他的眼睛。这是参孙故事中最精彩的片段,画家再现了参孙的挣扎和腓力斯丁人的紧张:一个全身盔甲的士兵扑向参孙,像是一口咬住了他的胳膊,实则将短剑直直扎进了参孙的右眼。另一士兵站得稍远,手握长矛对着参孙,想镇住他,欲刺却又不敢,处于犹豫与决断之间,同扎瞎参孙的士兵形成心理和行为的反差。
这个场景也是叙事的,是参孙故事的一个瞬间片段,画家在单幅画面上讲述参孙故事的过程。画中远处的一个女人,右手拿着一把剪刀,左手攥着一撮头发,正起身离开谋杀现场。圣经故事说,参孙在出生时得了上帝的神力,长大后成为大力士,横扫腓力斯丁,战无不胜。后来参孙与达丽拉堕入爱河,而达丽拉却被腓力斯丁人买通,探得参孙力大无穷的秘密,趁他熟睡时剪下他一撮头发,使他失去神力。于是,潜伏的腓力斯丁人一拥而上,缚住了参孙。
再现性和叙事性是古典绘画的特点,伦勃朗是古代大师(old master),但其绘画却有超越时代的特征。《弄瞎参孙》中的人物具有雕塑感,这不是说伦勃朗再现的场面是一个静止的瞬间,而是说画家定格了那一瞬间里各人物的剧烈动作以及相关的心理活动,使我们得以在今天凭了雕塑感而慢慢观赏并悉心体会作品的微妙细节。
再者,这幅画还具有电影感,画家用一个画面来叙述一个事件的过程,采用虚实结合的方式,实绘参孙遭受谋害的瞬间,虚绘这一瞬间的前因后果,使这一瞬间得以向前后两个方向延伸,从而将故事的时间过程,同场面的片刻空间组合起来。若说电影故事由无数画面组合而成,那么伦勃朗则用一个画面就达到了叙事目的。
好电影的摄影是一流的,好电影的画面有着精美的构图。《弄瞎参孙》是一幅群像画,再现一群人搏斗。伦勃朗没有将画中人物分成敌我两组,而是按行动和心理来分组,几个士兵与参孙扭打成一团,另一个士兵手握长矛自成一组。达丽拉虽处身于众人后面,但被安排在两组人之间,既起到视觉联系的作用,也与前边的参孙相呼应,因为他们毕竟是情侣。而且,达丽拉逃离现场,正好将这场景引向画外,使空间延伸,使时间延伸,更将弄瞎眼睛的故事,同头发和神力的故事接续了起来。
伦勃朗也是使用光线的大师,《弄瞎参孙》的电影感与光影的舞台效果相通,增强了绘画的戏剧性。画外一束聚光射向画中的参孙,反衬参孙失明。达丽拉的面部被反光从下面照射,给予她纤柔温润之美,也给予她神秘之感,同时又暗示她见利忘义。而且,从下往上照射的光线,给人的面部造成阴森之感,伦勃朗在此玩弄了光线的温柔与恐怖效果。画中的其他人物,要么是剪影,要么处在阴影中,这都是光影大师的妙手之作。
名画之美说不尽。《弄瞎参孙》还具有象征性,既涉历史和宗教,也涉画家个人生活中的荣辱沉浮,含义无穷。伦勃朗的技法也无与伦比,其用笔用色的绘画性,乃为后人楷模。
一个心智正常的人,一个眼界和思想都开阔的人,只要不装牛不矫情,就不会为标榜自己的时髦而对名画表示不屑。若不信,不妨再看看法兰克福国立美术馆的维米尔绘画《地理学家》,看看这位大师有哪一点不如今天的时髦画家。
三、历史与故事
历史由人书写,有哲人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女孩,也说一切历史都是统治者的历史,类似于中文“成者为王败者寇”。
在德国看画,我想到欧洲艺术的历史。言及欧洲的古代艺术,人们通常都讲古希腊罗马,而中世纪艺术则讲意大利和法国,到了文艺复兴时期更是意大利一家独大,之后的三百多年,则是意大利、弗兰德斯、荷兰、法国的天下。18世纪末,浪漫主义出现,英国艺术崛起,德国是小字辈,直到19世纪中期现实主义登台,德国艺术才有机会上场。
历史是由人讲述的故事,即便是同一故事,不同的人所讲也不同。英文中的历史一词为history,对应法文histoire,但法文的意思不仅是历史,也是小说,即虚构的故事。实际上,德国绘画在文艺复兴后期因杜勒(Albrecht Durer)而异军突起,到18世纪末更因浪漫主义而兴盛,成为欧洲艺术史的不同故事。
今春德国行,看遍了法兰克福和慕尼黑的美术馆,有机会思考德国绘画。在法兰克福的歌德故居,我看到一副歌德像,他身着白袍,斜坐在断垣残壁的荒野中,一脸思考状,很哲学。这是德国浪漫派画家提希拜茵(Johann H.W. Tischbein)的名画《古罗马废墟上的歌德》,作于1787年。歌德是德国浪漫派的大诗人,与席勒并称“狂飙突进”的先锋。德国浪漫派大画家是弗雷德里克(Friedrich),他专绘荒野中的古罗马废墟,歌德故居就陈列着他的废墟风景,其画给人忧伤、神秘、敬畏和崇高感,昭示着哲理之美。
哲学乃智慧,西方主要语言中的“历史”一词,本义为“知识”和“智慧”,在古希腊语中为histor,指有知识和智慧的人,其词源是动词“看”和“了解”。换言之,洞悉真相的人就是哲学家。
到德国看画,不敢说了解,只敢说思考了、长见识了。在法兰克福国立美术馆,我见到一幅《峡谷废墟》的风景,悬崖边矗立着破败的古堡。这是一幅19世纪前期的绘画,卡尔·莱辛(Carl Lessing)作,与浪漫派那诗意美化的废墟很不同,是自然主义的写实,但悲怆与感伤的情调仍在,哲学味不减。19世纪中期,自然主义转入新古典。在慕尼黑的国立美术馆旧馆,我看到大画家费尔巴赫(Anselm Feuerbach)描绘希腊神话的巨作《美狄亚》。画中的美狄亚坐在海滩岩石上正与两个孩子永诀,后面沉思的黑衣人如死神般象征着鬼魅与恐怖。远方的背景中有一群船夫将船推入大海,呼应了圣经所言:来自尘土归于尘土。
英语中“历史”一词的演变很有意思,含义为“探索知识”和“记录探索”,也就是纪实和叙事。叙事性是现实主义绘画的一大特征,而19世纪后期德国现实主义绘画成就非凡。在法兰克福国立美术馆,我看到了威廉·莱伯尔(Wilhelm Leibl)的名画《不相称的婚姻》,描绘一位老乡绅同乡下少女的肖像。画中老者眼露得意之色,而农家少女则一脸淳朴。有人说这是批判现实主义的经典,我宁愿说这是写实主义的杰作,因为画家在不经意的嘲讽中,如实再现了乡下人的日常生活和心理状态。
同一时期的大画家门采尔(Adolph von Menzel)更有现实主义特征。在慕尼黑国立美术馆的老馆,有他为其妹所作的肖像,此画一如写生,平易、亲近、直接,画中依着门框的少女羞涩腼腆,对门外的世界充满了好奇。这种写生式绘画很有象征意味,影响到后人。在慕尼黑国立美术馆的新馆,我看到费迪南·何德勒(Ferdinand Holdler)画于1892年的《厌倦了生活》,描绘五个人横排坐在教堂长凳上低头沉思。中间一人象是赎罪者,两边四人皆为教士,但他们看来反倒被罪人教化了,五人都因悟到生活的虚无而满心失落。这幅画既是叙述人生故事,也是探索生命哲学。如此这般将故事融入写生的象征方法,也见于法兰克福国立美术馆理伯曼的《参孙与达丽拉》,作于1902年,借圣经题材来描绘双人体。
的确,历史是由人讲述的故事,德国画家自有一套讲法,所以著名艺术史学家贡布里希才把自己的艺术史名著称作《艺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