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涡河在这里拐了个弯

2012-04-29高家村

安徽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涡河小伍文光

高家村

涡河,蛇一样游走在淮北平原这块绿色地毯上,到了涡阳境内突然向南拐了个弯儿。高炉,就坐落在涡河拐弯处的北岸。

当年,我坐着父亲的自行车,经过两个多小时泥土路的颠簸,来到这个小镇上学。

记不清到达时是中午还是黄昏,对于一个刚走出村庄的少年来说,这个小镇熙熙攘攘的人流给我留下很深的第一印象。与我在此前生长的贫穷寂静的乡村很是不同,这里到处是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

怀着兴奋、艳羡和敬畏的心情,我打量自己置身的这座小镇:窄窄的街道,两边的房子大都是挑檐小瓦的那种,间或哪家的屋顶上还有一两株小小的瓦松或一丛纠结在一起的杂草。屋檐下是磨得滑溜溜的青石板,很有些江南古镇的味道。这一切都让我着迷,似曾相识的场景似乎暗合了我前生的某些时光。

高炉工商所就在离涡河不远的一条稍显偏僻的街道上。进了大门,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红砖砌成的圆形花坛,花坛里的月季盛开着,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味儿。正对大门的是两间东厢房,正房是明三暗五样式的堂屋。我与父亲住在最里边的一间。从那一天起,这间小屋,这座小院,这个小镇,收留了我三年多美好而难忘的时光。

在忐忑和莫名的兴奋中,夜幕降临了。我发现,小镇生活与我以往乡村生活的第一个不同,是这里是用电的。第一次在如此明亮的灯光下生活,打破了我对于乡村夜晚的惯性记忆。而此前,一到夜晚,总是被煤油灯昏暗摇曳的光影所笼罩。我兴奋地跑出院子。外面,店铺的灯光零乱地照射在街道的地面上,三两处的人们围站在一起,观看着黑白电视里晃动的影像。现代文明,第一次如此贴近了我的生活。

工商所斜对面,有一家茶馆,两口大锅整天烧着开水。每天,我提着空暖壶,拿着用黑红漆染了两端的竹制茶牌去冲开水,然后用冲来的开水在一只煤油炉子上做饭。间或也有水没烧开的时候,这时可以顺便打量一下这间只对外供应开水而被称作茶馆的房子,它坐落在街道的拐角处,矮趴趴的泥土墙,被烟火熏黑的墙壁,还有那盏永远昏暗的灯泡。这一切,与烧水老头佝偻的身躯一样,刻满岁月的沧桑,蕴藏着我所不了解的过往岁月。

家里刚分了承包地,工商所的工作也不那么忙,父亲就把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倾注在家里的承包地上。他虽然是吃商品粮的工作人员,但仍没脱离农村。从某种意义上说,父亲更像一个标准的农民:一天到晚在土地里忙活,为农事和庄稼所包围,躲不开被农业和劳累追赶的命运。所以,那段时间,大都是我一个人生活。也就在那时,我学会了洗衣做饭,学会了一个人孤独地面对自己。煤油炉子、中学课本、周末电影以及青春的憧憬和忧郁,构成了我在这个小镇生活的全部版图。

1980年代初,乡村与城镇还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不像现在,乡村里到处都是城市零碎的影子。

高炉小镇的生活如此美好,我无限幸福地沉浸其中,感觉自己已成为它的一部分。直到一个星期天骑着自行车离开,返回已有些陌生的村庄时,我才明白:乡村,才真正属于我,对于城镇,我不过是一个过客。

高炉中学坐落在镇郊东南的河岸上,校园的围墙外就是村庄和田地。

早晨五点钟就要起床去上早学。没有闹钟,更没有手表,每天我是靠听窗外的脚步声起床的。通常,起得较早的同学走得都很慢,一边走一边叽叽咕咕地说话,接下来的同学就是正常走路的速度,而起晚了的同学,都是一路小跑,急促的脚步声告诉我上学要迟到了。有一次,大概是一个赶夜路的小贩,他嗒嗒的马蹄声使我慌里慌张地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学校才发现刚刚夜半。

面对城镇,农村孩子有天生的自卑感。在学校里,与我较好的同学大都是从农村来的,只有小伍子不是。小伍子的家住在一条狭窄的老街里,这条街上既有邮电所、税务所等公家单位,也有一般住户。他家住的就是那种挑檐小瓦的房子,进门有高高的硬木门槛,四块窄窄的可以卸下来的门板,平时只开两扇。可以看出这里以前也是作为店铺的,后来这条街道不热闹了,就作为住家用了。小伍子家的后院里种了很多花,一块空地上摆着杠铃、哑铃、石锁什么的,是小伍子的哥哥大伍子练功的地方。据说,大伍子原先和他爸一样,也在镇上手工业社上班,因手工业社都是做一些打铁、砸铁桶之类的活计,大伍子不愿干,后来转到了镇上的酒厂工作。去找小伍子玩时,偶尔能看到大伍子打拳,刚健有力,英姿勃发,一身健美的肌肉令我羡慕不已。但每当我们去看时他就停止了打拳,显得很神秘的样子。

大伍子经常从厂里拿回一些杂志来,《大众电影》《健与美》《武林》《中国青年》,都是厂里青年工人相互传看因而卷了边少了页的。有一次,大伍子甚至拿回一个砖头式的录音机,害得我与小伍子为把那盒王洁实、谢莉斯的歌曲磁带听完而耽误了上学。小武子把他哥的杂志拿到学校,就有许多同学争着要看。小武子因此成了大家争相巴结的对象。有一段时间,小伍子忽然不拿杂志去学校了。后来才知道,不知谁把《大众电影》里刘晓庆的一张彩色照片撕走了,大伍子不准小伍子看他的杂志了。

天旱的時候,涡河水消瘦下去。我们走在裸露的河滩上,这是距离学校最近的一条道路。远远地,学校的高音喇叭播放的《军港之夜》随风传来。苏小明优美深情的女中音温柔地敲打着耳膜,仿佛一只柔软的手,轻轻叩击着我们年轻的心扉。啊,我们都到了青春期,游移的目光常常似是不经意地掠过女生婀娜的身影和青春焕发的脸庞,而音乐是撒在我们柔软心扉的一粒粒炙热的沙子!

那些莫名的青春忧郁不知从何而来,它们潜伏在我的心底,一有机会就会冒出来——踏着月光从散场的电影院回家的时候,看书时偶一走神抬起眼帘的时候,甚或那位名叫苏静的女生柔曼的歌声从耳边飘过的时候。

学校的男生宿舍是那种像礼堂一样大的房子,里面很暗,又不通电,门口还有一股浓重的尿臊味。但我仍然喜欢往那儿跑。住校的同学都是从农村来的,我们有更多的共同语言。每个星期天下午,他们背着包从家里回来。包里装有换洗的衣物,还有白面馍和咸菜。学校没有食堂,他们必须为自己准备好一个星期的口粮。那天到宿舍去,只看到几个同学躺在床上侃大山,还有一个坐在床边就着蜡烛啃书。时间还早,大多同学都还没有来,包括和我要好的同学曾士猛。我翻出学校的南院墙,顺着河滩走着。曾士猛的家就在涡河南岸,渡口是他必经之处。

但曾士猛却要离开学校了。他父亲是一位乡村小学教师,已办理了提前退休手续,曾士猛接他的班,马上就要成为一名教师了。这是办理接班的最后一年,明年就不办了。曾士猛解释着,言语里透着兴奋。我理解他此时的心情,也为他高兴。是啊,命运倏忽之间就发生了改变。我们班上的另一位同学李建强,几天前还在学校听课,现在却已坐在供销社日杂商店的柜台后面,成为一名售货员了。他也是赶上了接班这趟末班车。这意味着他们不再是农民,不再属于乡村,从此后砖头式的录音机、《大众电影》杂志、蜂窝煤球炉子等,将构成他们今后的小镇生活。

这样的对比太强烈了,它刺激着我敏感的神经。也还是这个上午,在我们村前的土路上,我还碰到连生,我幼时的玩伴和小学同学,正躬着身子拉着满满一架子车的粪土,襻绳深深地勒进他肩膀的肌肉里,汗水顺着他的脊梁滑下来,滴进脚下的泥土里。仅仅下学一年,粗糙的生活磨砺,使他看上去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老成不少。

这就是我将来的生活吗?!被原始的劳作包围,无法摆脱的贫苦,如水一样清澈,一眼看得到底的一生。

我如何能改变命运,摆脱或者说逃离这种远离现代文明的乡村生活?多少个被深沉的夜色灌满眼眸的暗夜,我这样问自己,可每一次的回答都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学校有一位从农村来的同学,光初三就读了四年,仍没能考上一所哪怕最差的中专学校。而他的学习成绩真的很好,老师不会的难题他都会,每次测验都是学校第一名,但一到中考就晕场。

对于连生,对于乡村,我有了一种陌生感。我选择离开,带着深深的愧疚,渐行渐远。

是乡村养育了我,我却总是觉得我不属于她,总觉得我的未来应该属于遥远的远方。

哦,我记得那个夏天的暑假特别漫长,炽烈的阳光下收割小麦,牵着行动迟缓的老牛打场,高强度体力劳作的饥渴与疲惫,暴风雨将来的忙乱,还有,对一个人隐隐的牵挂……

作为1980年代的中学生谁没有自己的摘抄本呢,把自己喜爱的歌曲、格言、诗歌、电影明星抄写或剪贴在笔记本上。这略带私密的青春游戏,承载着我们从不与人诉说的心事。我把王蒙的那首《青春万岁》抄写在扉页上: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

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

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

虽然对未来生活充满迷惘,但我仍愿意相信青春的远方铺满阳光和鲜花,被暖暖的风轻轻拂过。我愿意给自己这样的暗示。就像那些抄写在摘抄本上的歌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校园的早晨》《边疆的泉水清又纯》《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每一首歌都是生活——现实或者未来的幻象。

苏静向我借摘抄本时是在上午,班里还没有多少人来到。

苏静,是那种安静到让人容易忽略她的存在的女生,她从来都是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安静地听课,安静地看书,安静地写字,小声地说话,捂着嘴浅笑。她长得有点像我暗恋的电影演员沈丹萍。

这么安静的女生也会有抄满歌曲、贴满明星的摘抄本吗?我暗自欣喜,像一只微小的蚂蚁找到一块硕大的骨头。

那样一个夜色渐渐铺排开来的夜晚,涡河水特有的气息潜藏在晚风中,扑面而来。

林中的小路有多长/只有我们漫步度量/月儿好似一面明镜/映出了我们羞红的脸庞//在这样美好的夜晚里/你的心儿可和我一样/愿这林中的小路/默默伸向远方……

这样甜美抒情的声音出自苏静的歌喉,我真没有想到。那时,晚自习的铃声还没敲响,我坐在校园外陡峭的河堤上,而苏静与另一个女生正从下边的河滩上走过。她们小声的哼唱穿透朦胧的夜色,浸染着周边被涡河水润湿的空气。

我忍不住喊了一声……

这是属于自己的秘密。这秘密与一个人有关,与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有关。

灯光下打开苏静归还的摘抄本,扉頁里夹着一朵淡蓝的勿忘我,书页里隐隐还残留着女生的脂粉气息。我的心被什么轻轻地撞了一下,甜蜜的痛和着些微的忧伤。

多年之后,当我在一个雨夜又一次从网络上听到这首名叫《美丽的夜晚》的歌曲,那个河风扑面的夜晚,再一次在熟悉的旋律中重新展现在面前。然而,那朵夹在摘抄本里枯萎的勿忘我,那些似是不经意间碰撞的目光,那次毕业分别前欲言又止的一声叹息,还有那些经年的青春忧郁,却已下落不明……

将一根划着的火柴丢下去,煤油炉子的捻子就着了起来,先是一棵,然后是两棵、三棵,渐渐地一圈捻子全着了起来。火焰从黄色慢慢地变成浅蓝。炉子上通常馏着白馍或者煮着面条。由于不会别的花样,我一天三顿的饭食大体如此。但煤油炉子的捻子总是容易烧焦,换捻子对我来说是件不容易的事,加之我也确实不擅长做饭。后来大多时间就在机关食堂搭伙,很少自己做饭了。

在机关食堂吃饭的人不多,大多是家在农村的机关工作人员。邓文光是其中之一。

刚刚高中毕业,因为患一种莫明其妙的头痛病,没有继续复习考大学的邓文光,心高气傲,目光高远。他常说:“我不会总困顿于高炉这个小地方,在这里当一辈子临时工的。”他看过很多书,许多外国文学名著的人物、事件以及名言信口道来,令我佩服至极。他还写得一手好字,娟秀清新,潇洒飘逸,就像他人一样。

邓文光的工作就是整理档案,这工作可忙可闲。那时,我们都做着文学梦,这使我们有许多共同语言,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我的学校生活乏善可陈,大部分时间都是听邓文光侃侃而谈。他谈《约翰·克利斯朵夫》,谈《安娜·卡特尼娜》,谈《红与黑》,也谈他与一位名叫英子的船家女子正在发生的爱情。但他们的交往遭到双方家庭的强烈反对。那段时间,邓文光常常给我讲他刚读过的一篇小说《初恋的回声》,他说爱情可以超越一切,门第,贫富,地位,还有阶级……并总是引用小说主人公的一句话:“当所有人都背弃你的时候,我不!”爱情的力量在他的身上是如此强大,真的让我好生羡慕。与他相比我是如此懦弱。自苏静归还摘抄本后,我总觉有许多话想要和她说,但又总是躲避她。——可怜的人儿,我们都处在爱情的水深火热中。

是的,我无法做到邓文光所说的超越。从农村来的学生和住在镇上吃商品粮的学生有着天壤之别。记得那时,我直到初二才第一次穿上毛线裤,那种轻薄暖和而又时髦的感觉,真想让冬天一直那么冷下去。天气暖和的时候,我因没有单衣,只好穿着冬天笼棉袄的上衣,还是用父亲的褂子改制的,穿在身上又肥又大。而苏静,衣着总是那么时新光鲜。她家住在镇上的酒厂家属院,父母都在酒厂工作,听说她父亲还是厂里的干部。面对这些,我不能不自卑,这道深深的鸿沟,我没有勇气跨越。

在刊登那篇小说的《十月》杂志里,我看到了夹在里面的英子的相片,她扎着长长的辫子,黑亮的眼睛像是深藏在一泓清水中。还有邓文光为相片配的一首诗——

英子,你往事一样长长的黑发/正漫过我过往的岁月/覆盖眼睛/在凝眸的瞳仁深处/停伫停伫/使红叶飘飞的季节/难以望穿秋水//这最初和最后的忧伤/正穿心而过/枯萎思念中的玫瑰花期//英子,在这个用梦想/和衷情编织的夜晚/我沿着一首诗走向你/走向美丽的/忧伤

他们的爱情如此浪漫动人,多年以后我仍能记起那一幕,记起那个有些燥热的傍晚,一个女子向一个差一点撞到她的自行车的背影,投去似嗔怪又像娇羞的一瞥。船家女英子,她娇嗔的神情照相般定格在一个少年的心底。这一幕发生在去电影院的路上。英子的纯朴和美丽,多像那晚电影《乡情》里的翠翠。坐在高炉电影院的水泥座位上,英子把头靠在邓文光的肩膀上。我则坐在旁边,吃着英子带来的鱼干。

哦,那时的我是如此少不更事。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当我费力地敲开邓文光的门,却发现英子也在。她穿着一件小小的偏襟内衣,长长的黑发散乱着,像一只受惊的小鸟站在邓文光的书桌旁。我恍然明白自己闯进了不该进入的禁地,放下那本《十月》杂志就跑开了。

那个夜晚是如此不堪。当我一口气跑回来,躺在床上,仍按捺不住狂乱的心跳。刚过去的一幕久久挥之不去。似睡似醒之间,英子的身影又幻化成苏静,她们的影子来回闪现,像银幕上的特技镜头一样,融入,淡出,淡出,融入,折磨着我的睡眠。醒来,裤裆里湿漉漉一片。我第一次遗精了,有一种强烈的犯罪感。

成长,竟是如此让人羞愧难当!

从那以后,每次从码头英子家的船抛锚的地方经过,我总是心虚地跑过去。我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是怕看到英子那双清泓中的眼睛吗?

中考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为了调节一下紧张的学习气氛,学校举行了一场运动会。我们班在拔河比赛中获得了全校第一名,全班同学兴奋地把桌子拍得震天响。

但我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这来源于我的功课,我的数学太差了。我开始对未来有了一丝担忧。曾经我以为未来很遥远,岁月很漫长。现在我终于发现,未来倏忽之间就到了眼前,而我们那么容易地就在岁月中老去。几天后,当得知自己在中考预选中落选时,我的心在下沉下沉,直至沉入无边的黑暗。

将要回家的那个午后,我一遍一遍地抚摸、凝视着我们的毕业合影照。我的那些同学,一些还正在学校里紧张地学习,以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正式中考,而有些与我一样,即将卷起铺盖返乡。前几天,我们还坐在同一个教室里,学习、说笑,现在却各自奔忙,劳燕纷飞了。昨晚小伍子来敲我的门,我没有开。虽然他与我一样落榜了,但他全然不在乎。而对于我,却意味着所有留在这儿的意义消失了。我躺在床上,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是的,越来越远,从得知中考成绩的那一天开始。他们这些镇上吃商品粮的同学,将继续优雅的集镇生活。没有了单调紧张的学习,他们甚至可以生活得更惬意。而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学生,从此将生活在另一种情形的世界里——没有闲暇的阅读,没有浪漫的远行,以后还将没有像样的爱情。远离现代文明,与辛劳、清苦、贫困、卑微相伴一生。

直到黄昏,我才背起书包,离开我生活了三年的那间小屋,那个小院。我带走了所有的课本,我不能放弃它们,每一本书,都是开启另一扇命运之门的钥匙。我打定主意:我要回来!

落榜后的夏天不再叫做暑假。我返回久违的田间,锄草、施肥、打药,我把自己深埋在庄稼中间,感觉自己比它们中的任何一株都要卑微。疲累的时候,我坐下来,看着眼前的庄稼,大豆、玉米、棉花或者花生,它们虽然只占用巴掌大的空间,但它们能够自由自在享受阳光的温暖,雨水的滋润,微风的吹拂,无忧无虑地生活。而我,虽然生活在比它们大得多的空间里,却时时感到生存的逼仄和艰难。我不能不对庄稼们油然而生敬意。

七八月份正是农村相对清闲的时节,不甘闲聊的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外出打工。那一年,不知何故,兔毛的价格飞涨,头脑灵活的人开始从外地贩回兔皮来。我们村里的几个年轻人蠢蠢欲动。为了摆脱枯燥的田间劳动,也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加入了其中。

我们来到了河南省一个叫作灵宝县的地方。白天,在一家皮毛厂挑拣兔皮,晚上,就睡在火车站的椅子上,身上被臭虫咬得满是疙瘩。七天时间,七个夜晚,我们多次被车站的值班人员从睡梦中弄醒赶走,只得在大街上游荡。

这是我离开校园之后体验的生动一课,生活的艰辛来得如此真切,它让课本上的一切虚词变得实在。

新的学期开始了。重新回到高炉中学的校园,我感觉自己已苍老了十岁,从身到心。大门还是那座矮旧的大门,小路还是那条砂礓铺成的小路,教室还是那间靠近围墙的教室。物是人非,我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这个词的涵义。班主任不再是那个每次上语文课都把我的作文当作范文讲解的杨老师了,同学也大多换了新面孔。小伍子去了镇上的手工业社上班,苏静也到酒厂当了一名工人。

我仍然去机关食堂吃饭。难得见到邓文光了,他不再是档案管理员,已招干到高炉镇下辖的一个乡任副乡长去了。他与英子的爱情会有一个完美的结局吗?多年之后,当我听说邓文光与镇医院的一位护士结婚,而英子,也嫁给了一个在涡河里行船跑运输的男子时,不禁微微地心痛,为邓文光与英子,为一段美好的爱情随风而逝。

我埋头功课,我知道自己没有退路。

每天,我孤单地走在涡河滩上,看着河水哗啦啦地爬上来,又静静地退下去。波浪日复一日地冲刷着脚下的滩涂,唯有这一点没有改变。

学校的喇叭不再播放音乐了。原先管广播的老师调到县城高中,新换的人仅仅是在有通知时才开广播。

曾士猛到学校里来了一次,他留了胡须,穿着很时新的翻领拉链衫。那晚,我们在床上谈了一夜。他正在县师范学校进修,毕业后就能留在城关小学了。

快到年底了,涡河水靠岸的地方结了冰。寒冷不仅仅是身体的感觉,还是心底的感受。正在这个时候,父亲被调到了另一个集镇工作。而我,也要跟着离开,到另一个地方去上学了。

离开高炉,是在年关将近的一个晚上。北风刺骨地寒冷,我蜷曲在一辆货车的车厢里,颠簸的道路上,车灯撕破黑暗,驶向我所不知道的遠方。身后,高炉街道的灯火灼灼闪亮。这个给我留下最美青春回忆的小镇,正渐渐离我而去。朦胧的夜色中,我徒劳地寻找着,寻找哪一处的亮光是我曾经生活的小院,哪一处的亮光是我曾经学习的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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