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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曼家的女人们

2012-04-29帕蒂古丽

安徽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太公翠翠外婆

帕蒂古丽

麦曼的外公是在一个狂风大作的黄昏走失的。

沙窝子里的人传说:有人看见她外公乘着船去“口里”了。外婆说:“他活着时,说过要去一趟南方,说是要去摸清翠翠出身的秘密。”

翠翠就是后来成为麦曼舅妈的那个来自南方的女子。她与舅舅结婚的那天,穿了一身猩红的衣裙,隆起的肚子凸现在娇小的身体上,仿佛是这个家族里的一个滴血的伤口。那天,她那隆起的肚子仿佛是凸起在麦曼的身上,使麦曼浑身火烫。因为外婆说翠翠在嫁给阿舅之前,已怀了别人的种。

麦曼听外婆说过,这个家族中了诅咒,嫁给黑氏家族的女子都将贞洁不保。

外公突然走失后,外婆在麦曼太公的鞭子下,更没了躲避和逃遁的可能。太公身材高大,性情粗暴,留着黄红色的山羊胡,一双走南闯北的大脚足有一尺来长。据说太公一回到家就教训麦曼的外婆。

祖上的规矩中有一条:公不打媳。但太公是这个家族中权力最高的男性,因此他根本用不着担心有人会惩罚他。况且有人传说外公不是他的亲生子,是太公跑单帮贩盐时给他牵骡子后生的种,外公后来收他作了义子,连外婆也是太公替外公讨来的老婆,再说外公脾气温和,教训他婆娘似乎很自然地成了太公的义务。

这个家族祖上是贩盐的,所以个个觉得盐是命根子,做饭也舍不得放够。外婆刚嫁到黑家时,不懂这规矩,总是把菜做得太咸。有一次太公抓起一大把盐让外婆吞下去,外婆浑身哆嗦着,仰起脖子大口大口往肚里吞,每咽一下,眼泪就扑簌簌地往下掉。外婆吞完一把盐就像吞下一把玻璃片一样,血水顺着牙缝渗出来,又沿着嘴角往下流。

麦曼的太公后来死于一种怪病,死时七窍出血。没过多久,外婆吞盐自尽,死时身体浮肿,肚子像座隆起的沙丘。

那个夜晚,年幼的麦曼看见父亲粗暴地将母亲的衣服剥得精光,让她跪在土炕上。父亲举着皮鞭,像抽打一匹不驯服的骡子一般抽打母亲赤裸的身体。鞭子落下去的地方,即刻绽开一道道血痕,母亲痛苦地呻吟着。

“黑氏家族没有一个好东西,从黑家走出的女人没有一个是干净货!你嫁给我之前就是个偷人的烂货。”父亲咆哮着。麦曼扑倒在父亲的脚下,拼命抱住父亲踢向母亲的那只隆起腹部的腳,尖叫着晕了过去。

麦曼睁开眼睛的时候,母亲挺着一个大得仿佛快要坠落的肚子,从炕的这头滚到炕那头,嘴里不住地喊:“娘啊,我疼哦,疼哦!”随着疼痛的加剧,她滚的速度越来越快。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那痛不欲生的样子仿佛一匹受伤的母狼。

父亲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拎着一盘蛇一样的麻绳。他把麻绳挂在房梁上,把母亲光着身子吊在房梁上面。

麦曼看见母亲身体里,一个活生生的小生命顽强地挣扎着、扭动着,仿佛要破腹而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从母亲青筋暴胀的脸、颈和硕大饱满的乳房上摔碎在她身下的草木灰上。麦曼恐惧地闭上眼睛。

那个可怜的小东西就在这一瞬间“哇”地一声冲了出来。父亲匆匆扒开小东西的双腿寻找一番,然后丢开孩子说:“她不是我的种,赶快把她弄走!”

就在那天,麦曼的母亲把自己的骨肉用一块驼绒毯包裹着送给了一个过路的算命女人,那个女人来自南方一个叫梁的城市。从那时开始,母亲就对来沙窝子的每一个南方人都发生了兴趣,她拼命地接近他们,希望能从他们口中得知一点关于麦曼妹妹的消息。

翠翠刚来沙窝子的时候,母亲出于恻隐之心收留了她,让她跟麦曼住在一起。母亲从翠翠的口中得知,就在翠翠的弟弟降生以后,翠翠娘就投河自尽了。母亲听翠翠说这些时一点也不吃惊,她还自言自语:翠翠的父亲真是一个最会制造痛苦的人,不过他早年帮我家画在桌椅箱柜上的油漆画就像活的一样。但翠翠说爹是世上少有的好人,他很有学问,他送她去念书,还教她唱歌。翠翠说:“只有丫鬟才梳你这样的麻花辫子,瞧,要剪我这样的小姐头!”她指着自己一头披肩发说。麦曼有点羡慕她野野的样子,她眼睛里闪动的灵气是麦曼从未从任何女子那里看到过的,这一点使麦曼很动心。可是舅舅说:“翠翠不是个一般的女子。男孩子对她打声唿哨她就会深更半夜出去跟人家对歌子。伤风败俗!”

麦曼还是很喜欢翠翠说南方的那些事,还有说她的父亲。有次,翠翠说起学堂里有个年轻老师写了封血书,偷偷夹在她的课本里。麦曼问她什么叫血书?她说就是一个男人太喜欢一个女人,就咬破手指,流着血写“我爱你”之类的话。她说这些时,眼里有种说不出的疯狂。

麦曼一听到血就感到一阵眩晕,心里怦怦直跳。翠翠吃惊地摸摸麦曼的额头:“怎么你热得满脸通红,冲个凉吧!”翠翠说着像剥葱一样把自己剥得一丝不挂。除了母亲,麦曼第一次面对一个和自己同龄的女人赤裸的身体,使麦曼感到不安和浑身燥热。

翠翠的身体完全不同于母亲松弛的身体,她的脖颈很细很长,浑身看不见一点皱褶,整个人像一只精致的瓷器,闪着珍贵的光泽。她的双乳坚实,双腿洁白修长。只有她的腹部与她的身体极不相称地凸起,像一棵小树上挂了一个过于硕大的果实,使她娇嫩的身体不堪重负。翠翠柔软的双手随着水和肥皂的泡沫像一条条滑溜的小蛇,从麦曼的身体上轻轻地滑过。麦曼看到她那双健美的脚,十个脚趾饱满浑圆。麦曼感到那肌肤与肌肤的碰撞,那水流潺潺地从身体上流泻下来的美妙声音。

就在那个炎热的正午,翠翠似乎是偶然落在麦曼面颊上的不经意的吻,像薄荷一样使麦曼觉得浑身散发出一阵醉人的清凉。

17岁的那一年,麦曼对一个比她大20多岁南方来的油漆画匠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眷恋,那个人就是翠翠的父亲。对这个南方人的特殊感情,使麦曼的生活完全改变了。

有一次,麦曼含着眼泪说:“我从小缺少父爱,你让我有种安全感。”那个男人便微微俯下身,很认真地为麦曼抹掉脸上的泪水。他很瘦、很高,手指纤细而修长,他站立、说话或行走的动作很轻缓,他用一种怜惜的口吻说:“唉,女儿免不了要重复母亲的路。”麦曼没听懂这句话,但这句却像咒语般,从此便缠绕在麦曼的生命里了。

那是个狂风大作傍晚,翠翠的父亲约麦曼出来,把麦曼带到了玉米地旁的一条田埂上。结着粗大棒子的玉米地让人觉得沉甸甸的,那些棒子不时地从地里伸出来,打在麦曼隆起的前胸和发育得滚圆的大腿上。玉米狭长、尖利的叶子像刀片一样拉在麦曼裸露的皮肤上,那种疼痛让麦曼感觉一种惬意和冲动。

麦曼仿佛是非常老练地躺倒在田埂上,伸开双臂迎接俯身过来的他。但取代麦曼想象中那种能够完全覆盖她的重物,却是一个过于轻柔和小心翼翼地隔着一件风衣的搂抱。那一刻,想挣脱开去的念头一闪而过,那个男人开始抚摸麦曼,动作轻柔得像碰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那天,麦曼的舅舅到田埂上割草,翠翠坐在一边看着。舅舅光着的脊背泛着紫铜色的光泽,腱子肉一跳一跳地闪着亮光。翠翠像绽开的棉桃一样把白花花的身子绽开在绿油油的草垛子上。那些劈头盖脸砸落在阿舅身上的玉米棒子,很快被碾碎在翠翠扭动的身子底下,噼噼啪啪地在四周爆响,像铺了一地黄灿灿的金子……

几乎同一时刻,麦曼挑衅地撕开胸衣,袒露出一对挺拔的乳房。黑暗中,他的眼睛一眨不眨,但很快又把视线移开了。他语无伦次地自语:“啊,竟有这样的美丽,不,不,这是何等的罪过。”

麦曼看着这个年龄足以做她父亲的男人对自己乳房的沉迷,脑子里一片空茫,止不住地想要哭。

妈妈再也不会呼唤麦曼了,她和那个用指尖触摸过麦曼双乳的男人,那个抚弄麦曼身体如抚弄一把琴的男人,那个十指纤纤、虚幻如梦痕的男人一起神秘地失踪了。让麦曼始料不及的是,那个男人竟然用这样的方式给麦曼留下了一个看不见的伤口。那一刻,麦曼感觉自己失去了活着的凭据。

麦曼抓起一把刀,扑向父亲:“是你,这一切都是你制造的痛苦。你从来都没有对我们母女付出过感情!”粗暴的父亲好像一夜间变虚弱了,他无助地盯着那把雪亮的刀,两眼通红:“她跟着那个‘口里的男人走了,她一直记恨我送走了你妹妹,她不会再回来了!”父亲抱住自己蓬乱的头,孩子似的哭了。

麦曼看着密密垂落下来的雨丝,任雨点打在脸上,冷冰冰的。这是沙窝子里少有的雨水,沙窝子的春天没有一丝温热,仿佛瑟瑟的深秋。麦曼仿佛看见那个狂风大作的玉米地里俯下身为她抹去脸上泪水的男人,他的怀抱有一种醉人的暖意。麦曼决定去南方寻找母亲和妹妹,寻找那个带走她所有秘密的男人。她想證明曾真实存在过的那些东西,哪怕是一次为了告别的寻找。麦曼突然觉得南方变得异常的亲切。

呼啸的列车在一个清晨把麦曼送到了一座叫梁的南方城市的近郊。大片的香蕉林、椰子树从车窗外闪过。一夜风雨,一夜累人的春梦。麦曼梦里和那个修长的男人动情地拥吻,弥漫着醉人的花香。麦曼梦见了沙窝子那个狂风大作的玉米地,还梦见了荒凉的墓地和青冢上随风摇摆的坟草。梦见关于疼痛的争吵和悲凉的哭泣。

下了车,到处都是绿色,树上开着大朵的粉白色花。路边的花圃里,有人正用橡皮管浇水,水声惊起几只斑斓的蝴蝶。

突然有人从后面喊了一声,麦曼转过身,看见一个翩翩少年,修长的身材,洁白的面庞,橘红的口唇边生着一颗耀眼的痣,衬得面孔异常清秀。一刹那,麦曼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喂,刚从北方来吧?”少年眼里充满好奇,“那边美吗?”“那边很冷,春的一半是冬,秋的一半也是冬。”麦曼回答。“这边正好相反,春的一半是夏,秋的一半也是夏。”少年明媚的笑让人感觉很舒服。“我看你一大早在这里寻寻觅觅。”“我丢了曾经拥有过的所有东西,只怕是再也找不到了。”麦曼有点伤感。

麦曼就在他的住处附近租了一间房子住下来。除了和那个男孩子说说话以外,麦曼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寻找母亲和那个修长的男人上面。麦曼到车站、码头、集市上转悠,甚至到海边一条渔船挨一条渔船地向当地的渔民打听,直到深夜才拖着疲惫和失望的身子返回住处。

有一天,麦曼在街上看到一个身材修长、动作灵敏的男人的背影,他走得飞快,麦曼追着他的背影走出很远,后来,他乘上一辆车远去了。麦曼不由得泪雨滂沱。

麦曼一连出去了一个星期,每次回来时都是深夜。那天,麦曼看见那少年在她的小屋前徘徊,见自己累得摇摇晃晃、双眼充满失望,便跑过来扶住她,说:“我在等你,我一直在等你。”他的双手颤抖着,脸上泛着红晕,那种女孩子般的羞涩使麦曼心疼得颤抖。她说:“我就在你身边,我不会让你再这样等我了。”那天夜里,麦曼和他挤在她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听他吟唱着伤感的歌……

那一夜,麦曼平静得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麦曼拥着少年颤抖的身躯,一切欲念似乎都向她挥手告别。麦曼泪水涟涟,而少年激动得像个迷失方向的孩子,激情的潮水一遍遍有力地撞击着她的身体。随着一阵疼痛向麦曼袭来,麦曼看见一个完整的自己正被这个少年用他那纯净如水的身体撕开。那疼痛是她的生命期盼已久的,却带着难以形容的苦涩,让她发出痛苦的尖叫。

“你彻底撕碎了我。”麦曼充满苦涩地说。

“我终于找到了我的故乡。”少年沉醉着,带着一种她所熟悉的表情。

麦曼猛然间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悲哀抓住,挣也挣不脱了。那一刻麦曼想起了沙窝子,想起了母亲痛苦的呻吟和外婆凄厉的呼叫。麦曼变成了一个女人,变成了她们中的一个。麦曼闭上眼睛仿佛看见了翠翠绽开在草地上的裸体,像一尾腐烂的鱼,大块大块地剥落下来……

那天夜里,在少年贴身放的一张照片上,麦曼看到了那个用纤细的手指万般温存地抚摸过她的双乳和身体的瘦长男人和他怀中坐着的一个苍白而美丽的男孩,蜷缩在男孩唇边的那颗痣,黑得让麦曼近乎昏厥。

麦曼俯身看着熟睡中的少年,他与那个闯进她十七岁生命的男子是如此的相像,麦曼像遭了雷击一般失去了知觉。

这个少年永远也不会知道,今夜与他同床共枕的女孩子,在他父亲的怀抱里曾经怎样地陶醉。正是他父亲不仅带走了她少女的心,还连她最亲爱的母亲也一起夺走了。

麦曼眼前浮现出父亲那痛苦无助的通红的眼睛和从他受伤的额际流下的滴滴鲜血,她听到内心发出恐惧的尖叫。麦曼惊恐地打着寒颤,止不住地发抖。麦曼哆嗦着双手写下一张纸条,压在少年的枕下:

我们都不要再相互寻找了,当这种寻找只是为了告别的时候。

——一个北方女子

麦曼回头看见睡梦中的少年仍在用橘红的唇找寻她的身体,麦曼的心抽搐不已。

麦曼重新站在沙窝子的沙梁上,茫茫的黄沙无尽地绵延着,起伏的沙丘像一座座新冢。那里埋葬着她的祖辈,那是她疼痛的根。她仿佛看到那里有一块小小的墓碑,墓碑上已刻上了自己的名字。

站在荒凉的沙梁上,麦曼看到了她那衰老的父亲,满脸疲惫的舅舅和脸上长满褐斑、身体发胖、乳房塌垂、肚皮松松垮垮的舅妈——翠翠一起向着她走来。

麦曼心里一阵抽搐。从翠翠身上再也看不到当年那个刚从南方来时的少女的影子了。麦曼感到父亲、舅舅和翠翠每一个人都背负着一个只有她才能看到的沉重的墓碑,站在沙窝子的沙梁上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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