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万君超
2012-04-29
施蛰存:最后的金石家
施蛰存著《北山金石录》(上下卷)日前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本书上卷收入《水经注碑录》、《太平寰宇记碑录》、《蛮书碑录》、《北山集古录》、《金石丛话》、《金石序跋》六种;下卷收入《唐碑百选》一种。上卷《水经注碑录》(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北山集古录》(巴蜀书社1989年)、《金石丛话》(中华书局1991年)曾经出版过,施先生在生前对上述三书在排印中的讹误,都进行了重新校对。本次《全集》编者刘凌、刘效礼又再次全面校核。《太平寰宇记碑錄》是遗稿,施先生生前未发表,本次有刘效礼整理点校。《唐碑百选》曾连载于香港《书谱》杂志,2001年结集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本次为重编版,文稿有施先生之子施达教授提供,原上海书店出版社资深编辑冯磊先生(王壮弘《崇善楼书系》责任编辑)选配唐碑百图。
施先生虽然早年在昆明云南大学任教时已经开始留意古碑刻,但真正有意识购藏和研究碑刻金石,则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他已购藏“碑拓数千通,墓志乃逾半数,岂但欧、赵、洪、娄所未见,即缪艺风、徐积余两家碑目,亦多未有”。(见《北山集古录·北山楼金石百咏》)周退密先生在《北山楼金石百咏》跋中有云:“金石之学,自欧、赵著录以还,上之则以考订史事,其次则以通古今文字,下之则以尚论书法。得一拓本,赏奇析疑,乐亦靡穷。足下比年广搜墨本,即用证史,亦以识字,复以之论书,学养之富,用力之劬,克绍前修矣。”碑帖鉴赏之难,其难在于天赋、学识和用志不分的精神。一个碑帖鉴藏家,应当是一个史学家和古文字学家,否则易成为好事家或掠贩家之流也。
施先生在碑帖的考鉴上极具学术功力,此皆体现在书中的《解题》、《集评》、《按语》等文字上。其考鉴功力与近代杨守敬、叶昌炽、张伯英、马衡、徐森玉等大家相比,亦不遑多让。首先他熟悉历代的碑帖、金石文献,掌握碑帖的流传和刻拓情况;其次是钩稽有关的史料,对碑文中所记载的人和事能够释读;再次是懂文字训诂之学,因古碑刻中,有许多别体字、通假字、俗字(《说文》未见)和避讳字等。而不识字,则不晓碑文之义。比如在《汉北海相景君铭》中有“竖建虎(“非”下“石”字)四字,自宋迄清,读碑者均未能识此“ 字。施先生认为此字虽不见字书,但可会意得之,此是汉代“碑”字之俗字。如以《说文》例释之:“从石,悲省声,俗碑字。”
2006年秋,在施先生逝世三年之后,其家人委托上海嘉泰拍卖公司,将北山楼旧藏碑拓和吉金拓片二千余张整体拍卖,后被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以高价竞拍购藏。从某种意义上说,施蛰存或许是中国最后一位传统的金石家,他是真正的文人学者。虽然在北山楼藏品中,并没有什么宋拓佳本和传世孤本,而多为清代或近代之拓,但其数量之多,碑目之全,地域之广,考述之勤,则当今藏家少人能及。《北山集古录》和《唐碑百选》,是碑帖鉴赏者必备的工具书。上海图书馆碑帖专家仲威先生曾编撰有《北山楼珍藏碑帖总目》(未刊稿),共收录1248种碑帖拓本,惜无缘寓目。
施先生晚年曾想编写一部《历代碑刻文字图鉴》,他的设想是此书不同于日本出版的《书道大全》,不重于书法典型,而是注意于石刻文献的系统集录。他说道:“我收集碑拓逾二十年,得大小拓本二千三百余纸,凡历代石刻文字有拓本传世者,已得其十之八九。假日展玩,以为文娱。今年已九秩,念此丛残故纸,即当散失,没有嗜古者,未必更能聚集,且水火刀兵之刦,此腐纸残字亦必不能禁于灭没,原石或多已不存,拓本不可再得,不待百年,此物终将绝迹。三复寻思,遂有志编印《历代碑刻文字图鉴》之计,将欲使其留真于楮墨,广布人间,或可使部分古碑,遗蜕于后世,留得鸿爪,不至无迹可寻。”(见《北山谈艺录续编》,文汇出版社2001年)然此书最终未能完成,至叹可惜。
施先生与以往历代的碑帖鉴藏家最大的不同之处是:他既非巨宦豪富,又无祖辈遗传;他的藏品多是以自己微薄的薪水节衣缩食而购得,或有小部分是友人馈赠。人弃我取,积涓成流。慎始敬终,遂成大家。孟子尝云:“无恒产而有恒心者,唯士为能。”施先生在碑帖收藏过程中,似有一种浓郁的文化乡愁,以及对传统文化的守护情结,溢寓其间。他或许从那些墓志拓片中,看到了残碑断碣上的斜阳明月,沧海桑田。像他这样的老一辈文人鉴藏家,绝对有理由值得后人尊敬和为之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