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红楼梦》看曹雪芹“真”与“新”的文艺主张
2012-04-29薄海歌
摘要:《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无疑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文学家之一,他不仅以旷世的才情和高明的写作技法创造了中国古典小说的高峰,并且借助《红楼梦》人物之口提出了独具慧眼的创作理论。曹雪芹文艺思想既继承了明清以来的文学理论,又在创作中有所发展,有所发挥。提倡真实真情真理,推崇新奇有趣,曹雪芹的文学创作思想直到今天依然彰显着价值。
关键词:红楼梦;曹雪芹;真;新
经过作者“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红楼梦》作为文人独立创作的小说,与世代累积而成的作品不同,包含着作者个人独特的人生体验,以及作者在各个领域内的才识素养。分析《红楼梦》之中的文学创作之理,我们发现曹雪芹在文艺理论方面有着相当高的自觉。
俞平伯在《红楼梦研究·作者底态度》中说:“从作者自己在书中说的话,来推测他做书时底态度,这是最可信的,因为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一个人能完全了解他的意思。”探讨曹雪芹文学创作观,要从作者明确提出的理论入手分析,用创作结果即小说本身来加以应证。
一、 亲睹亲闻,取其事体情理——关于“真”的主张
尚真是曹雪芹文学创作理论中最重要的思想之一。《红楼梦》是一部现实主义著作,写的是真人真实,抒的是真情真理。真之原则贯彻在小说的实际创作和理论探索中。细说来,真可大体分为真实、真情两个方面。
先说真实。真实,就是符合真相事实,源于生活。同样是第一回,曹雪芹借石头之语对时文进行了批判反思。作者云:“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纪年添缀,又有何难?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可见有年纪之考未必是真的体现。真正的真实并非有年纪考,而恰是“取其事体情理”。作者还说满纸的潘安、子建、西子、文君,开口者也之乎的丫鬟,假拟的男女姓名,故意添设的小丑,胡牵乱扯忽遇忽离的情节,悉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为何如此?皆因违背了生活的真实状况,落入“千部共出一套”的弊端。贾母批评:“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曹雪芹正是看到了才子佳人故事之弊病在于脱离了真实生活的常识情理,才更自觉而有意识地在自己的创作实践中践行“真”的理念。与千篇一律言不搭语的才子佳人小说不同,作者称自己的作品是“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在《红楼梦》中,人皆“正邪两赋之人”,情节也出离才子佳人私定终身的套子之外,这与作者丰富的人生体验密不可分,而与作者深刻的文艺见解也有着重大的关系。
除了这两次集中的论述,作者在细枝末节中无不在贯注着真实的精神。林黛玉睹落红片片,起葬花之心,遂有了《葬花吟》,见秋雨潇潇,才写得《秋窗风雨夕》。又如宝玉作《芙蓉女儿诔》,其中“红绡帐里”一句被黛玉改作“茜纱窗下”,宝玉直叹:“好极!好极!”为何好极?当然是因为茜纱窗是“现成的的真事”,相比之下,故意刻镂的“红绡帐里”就“未免熟滥些。”
曹雪芹塑造人物,构思情节,无不以真为出发点。这一点从脂砚斋批语中得以证明。比如二十五回马道婆胡诌佛法的诡怪情节,脂砚斋却批语道:“一段无伦无理信口开河的浑语,却句句都是耳闻目睹者,并非杜撰而有。作者与余实实经过。”《红楼梦》之真实于斯可见。此外《红楼梦》最真处更在于人皆言真时所道之语又是非本人不能言。论才子佳人小说,自然要让贾母这样常听戏,爱听戏又有生活经验的人发言。贾母所言之理又不是文邹邹的文人话,“把人家女孩儿说的那样坏”这一句抱怨,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便跃然纸上。贾母只是据一个富贵又经历了一辈子世情的老人所拥有的常识一针见血破陈腐旧套,她这么几句活生生的言语,不比文学评论家的理论少几分力量。而同是品评诗词,黛玉说:“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这份清傲也只有黛玉有得。宝钗却说;“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凿是你我的本等。”大观园里除了宝钗还有谁能说出这么“成体统”的话来呢。而刚入门的香菱领会些诗的妙处却尚没有能力说出,因此才有“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这样的称赞。这便是曹雪芹于行文中寄寓文艺思想的十分高明之处,若将理论硬嵌入人物口中,虽言真实,哪里还有“事体情理”的影子。
真还体现在真情。从创作缘由上讲,曹雪芹就主张寄兴写情,这在上一部分已经有所论述。与之相关,就创作方式上讲,曹雪芹是主张以真情贯之的。若说真实指不离客观之外物,那真情则指不远主观之本心。《红楼梦》中的诗词向来为人所称道,不仅是因为它们具有极大的艺术魅力,更在于每一首诗皆为每一个人所设,不同人的诗有着不同的风格,因此才有了林潇湘“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的风流别致和薛蘅芜“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的含蓄敦厚,每个人的诗中,皆有每个人的影子,每个人的生命。于是当薛宝琴谎称《桃花行》是自己所作时,宝玉却说:“我不信。这声调口气,迥乎不像蘅芜之体。”一个人独特的经历和性格造就了这个人独特的精神特质。纵然景有千番,人有千面,一人之诗也未必总一个格调,但是诗抒真情,每个人独特的性情是他人模仿不得的。因此宝玉解释:“妹妹虽有此才,是断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
寄兴写情之作,目的便不应是“供人耳目”,晴雯死后贾宝玉悲痛不已,写下了洋洋洒洒的《芙蓉女儿诔》。他说:“填写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切。”这也便是林黛玉教香菱学作诗时强调的“不以辞害意”,曹雪芹认同“不以辞害意”的说法,是缘于其尚真的一贯主张。词藻为文,真情为质,虽需文质彬彬,但相比之下,自抒性情之作当然要宁野不史。
二、 另出己见,不落千部一套——关于“新”的主张
新奇别致,同样是曹雪芹时时论及的文学创作理念。不论是故事还是诗文,都到另出己见才好。新的反义是俗,被前人翻来覆去写尽的东西是俗,跳脱出来,便是新。
新奇有趣,首先体现在立意上。在曹雪芹看来,立意是文学创作的核心,只要立意新,作品本身便不俗。即便是小题目,也要寓大意。香菱学诗一节中黛玉所言“词句究竟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宝钗也曾说过这个道理,看了林黛玉的《五美吟》,宝钗感慨道:“作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义,究竟算不得好诗。”黛玉《五美吟》之所以好正在于“命意新奇,别开生面”。其次,便要形式新,摆脱旧套。仍是作者借石头之口评历来才子佳人故事时说的;“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而自己这一段亲身经历的故事不同于“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而可以“令世人换新眼目”。才子佳人后花园里定终身之类的作品产生之初必来源于现实,反映了人们心中的祈愿的,但随着一种模式的确立这类故事一则泛滥二则越发粗陋,终不过一个套子,于是便失去了欣赏的价值。因此作诗作文,编写故事,需得摆脱前人沿袭的公式。
新是曹雪芹评价文艺作品的重要标准,也是自身创作中坚持不渝的原则。《红楼梦》中人,不论大体上雅也好俗也好,可爱可怜也好,可恶可鄙也好,都是“正邪两赋之人”。脂砚斋对于这一点评价颇高。脂批云:“可笑近之野史,满纸羞花闭月、莺啼燕语,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对于憨厚可爱又爱“咬舌”的史湘云这个形象,脂砚斋赞扬道:“今见‘咬舌二字加以湘云,是何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不独不见其陋,且更觉轻俏娇媚,俨然一娇憨湘云立于纸上,掩卷合目思之,其‘爱厄娇音如入耳内。”脂砚斋这段评语形象概括出了曹雪芹刻画人物之新巧。除了立意、情节人物的形式新颖外,曹雪芹对诗文的辞藻字句的新颖依然有体会有要求。譬如以“凸”“凹”修饰亭台馆阁“更觉新鲜,不落窠臼”;“蕉下客”比起“居士”“主人”显得“别致有趣”;李纨评宝玉诗不如其他的原因亦在于“不及这几句新巧”。诸多实例,不待一一列举。
三、 真与新的统一
新与真是一个一以贯之的过程而不可分裂开。近世小说故事所以千篇一律落入窠臼,是因为它们违反了生活的常识常理,一旦抒写了真实的性灵,描绘了真实的生活,文章诗词便会显得新巧有趣。新不是刻意求生,而是自然而然的清新。宝钗道:“若题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有好诗,终是小家子气。”妙玉说:“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险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在这里人们便可以明白曹雪芹虽然求新尚新,但自然本色仍然是他一贯的审美原则。菊花被历代诗人吟咏,怎样才能不落俗套?宝钗建议:“以菊花为宾,人为主……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便用‘菊字,虚字就用通用门的。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前人也没做过,也不能落套。赋景咏物两相关,有新鲜,又大方。”看来求得新颖的方法并不是在刁钻古怪的题目和极险的韵上下功夫,而是从真字出发。《红楼梦》中许多论及诗词文章的情节都表现了曹雪芹新与真统一的取向。比如同写姽婳将军,贾宝玉比起贾兰贾环的高明处在于宝玉空灵娟逸的情思更有体察事体情理的能力,因此写下的“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这样栩栩如生的诗句让众人不禁赞叹“一发画出来了”,也因此显得新雅非常。而贾兰贾环只是按最大众的眼光评价来赞颂姽婳将军,虽有赞美之词,终显得有些俗套,也不甚恳切。可以说,新需以真为规范,最终也要实现于真,也只有“真真”,才有新意可言,出的千部一套,才显得真实有味。新颖的构思,真实的描摹,最终都要到达于抒发性情并可供欣赏的目的。
四、结语
研究一个人的任何一方面的思想或理论都不能离开他所处的时代。因此曹雪芹的文学创作观也不是凭空而就的,他的某些想法是对历史以及同时带动文学理论有所继承有所发扬的结果。李卓吾说:“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李渔说:“所谓新意者,非于寻常闻见之外,别有所闻所见而后谓之新也。……凡说人情物理者,千古相传,凡涉荒诞怪异者,当日即朽。”[4]显然曹雪芹的文艺主张是在这种大风尚下形成的。曹雪芹在继承思想传统的同时加以发展和扬弃,并在《红楼梦》的实际创作中加以践行,使得一些有价值的文艺思想更加富有生命,在今人看来依然是难得的真知灼见。
参考文献:
[1]俞平伯.作者底态度[A],俞平伯评点红楼梦[M],团结出版社,2004.
[2]刘良明.中国小说理论批评史[M].武汉大学出版社,1991.
[3]马成生.明清作家论小说艺术[M].团结出版社,1989.
[4]刘良明.中国小说理论批评史[M].武汉大学出版社,1991.
(作者简介:薄海歌,武汉大学文学院人文科学试验班09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