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不净的“羊皮卷”
2012-04-29李淼
李淼
互文性理论的创始人是法国的克里斯蒂娃,她自己根据几个最常用的法语词缀和词根拼合而成一个新词——互文性(intertextualite),并以多种方式给出定义。但互文性的概念在巴尔特的《文本理论》一文中才获得正统地位,并越来越受到文论界的青睐。此后,各种背景的理论家纷纷接过这个概念,按照自己的需要,对它进行调整和再阐释。互文性的理论发展到今天,已形成了比较成熟的體系和应用方向。中国的秦海英教授在比较全面地反映目前西方学术界对互文性概念的理解,并兼顾互文性研究的各种可能性的基础上,综合借鉴现有各种定义,尝试对这个术语的使用范围做了以下界定:“互文性是一个文本主文本把其他文本互文本纳入自身的一种现象,是一个文本与其他文本之间发生关系的特性。这种关系可以在文本的写作过程中通过‘明引、‘暗引、‘拼贴、‘模仿、‘重写、‘戏拟、‘改编、‘套用等互文写作手法来建立,也可以在文本的阅读过程中通过读者的主观联想、研究者的实证研究和互文分析等互文阅读方法来建立。其他文本可以是前人的文学作品、文类范畴或整个文学遗产,也可以是后人的文学作品,还可以泛指社会历史文本。”
在文学欣赏领域,互文性的研究更多是运用在文学批判方向。美国批评家福勒将互文喻为一张将原有文本刮去后再度使用的羊皮纸,“在新墨迹的字里行间还能隐约地看见前文本尚未擦净的痕迹”。互文性首先是怀疑作者的原创性。王守仁教授则认为,阅读文学作品,读者要主动参与文本意义的寻找、发现、创造的过程。
由此可见,文本意义的生成不只是多个文本意义的组合,更强调读者在阅读中的主体作用。文本为作者和读者提供了一个谜面,作者在创作的过程中,根据自己的经历对原有文本进行巧妙的解构和改造,读者则要在阅读中时刻辨析作者不经意间所留下的前文本的印记,特别是辨析出文本对前文本的精心模仿和刻意修改。读者如果能不时地去寻求作品中成分的来源及作者这样编撰的目的,自然会对作品意义的生成有更为深刻的理解。
题目的互文,叛逆还是缅怀
罗斯的《凡人》创作于2006年,76岁高龄的他,以苍凉的笔触讨论了一名死者对人生过往的回顾,特别对孤独、衰老、病痛、恐惧、死亡、性欲等做了深刻的描写。小说名字戏仿了一部在西方家喻户晓的中世纪道德名剧《凡人》,却似乎完全颠覆了道德剧的说教意义,抛却了天堂和地狱的选择。唐纳德·巴塞尔姆有一部中篇小说《白雪公主》,读者阅读前自然会联想到童话《白雪公主》,自然会联想到童话中白雪公主纯真善良的美好形象。然而,巴氏的作品却完全解构了童话中白雪公主的纯美形象,她“个儿高挑,皮肤黝黑,还有一颗诱人的美人痣”,更可怕的是“她通常在淋浴中与她相处的七个侏儒做爱,还写淫秽诗”。这样的白雪公主对童话中的人物完全是反其道而行之,对读者的冲击力可想而知。小说一经发表,批评界反应强烈,称为“邪恶的童话”。而作者希望表现的恰恰就是后现代社会中爱的死亡和现实的虚构。即使为了创造某种奇特的对比效应,两部《凡人》也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刻意的扭曲,也是互文性在运用中的一种手段。
《凡人》的题目首先让人联想到人物的普世性。道德剧中的“凡人”面对“死神”的邀请惶恐万分,于是邀请同伴一同前往,“朋友”、“亲戚”、“财富”一一拒绝了他,在即将走入坟墓的时候,“力量”、“美貌”、“感官”也都一一舍他而去,唯有“善行”对他不离不弃,最终成就他升入天堂。全剧不过920行,却通过寓意化的人物,道出了天主教最深奥的教义,人世间最简单的人生哲理——唯有善行拯救人的灵魂。也许正是戏仿了唐纳德·巴塞尔姆的《白雪公主》,罗斯大胆地解构了剧本的原意和内容。在他的小说里,主人公抛却宗教信仰;一次又一次地抛弃妻子,三次结婚,三次离婚;五十岁以后突然发展了几段不可理喻的婚外情,与女秘书、女模特、女护士;七十一岁他进了养老中心,办了个画画班,潜意识里还希望邂逅一段艳遇;散步的时候还试图勾搭一位跑步的年轻女郎。作品毫不留情地揭露主人公人性中的贪婪、嫉妒、丑陋和胆怯,描绘了一个“失败的父亲,妒忌的弟弟,不忠的丈夫,无用的儿子”形象。
显然,罗斯似乎并不是在塑造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凡人”,因此丹尼尔·门德尔松就批评说:作者企图创作一部“寓言性质”的作品,却又“一心一意地创作出一个独具个性的主人公,悖论由此而生:他的经历过于独特,不具有普遍性,他怎么能代表人类”?可是谁又知道这不是作者故意想要营造的结果呢?这样的扭曲,不正是作者希望传达的人类在后现代的生存状态吗——背弃传统,抛弃信仰?
可是,如果细心品味,我们也会发现,即使是这样一个独特的人物,他的身上也体现了现代人类共有的某些情感体验:爱恨交织的人生,永远难以实现的梦想,孤独又充满病痛的晚年。而所有一切痛苦的根源,恰恰是信仰的缺失和道德的遗失,最终使得自己肉体的痛苦无从解脱,精神也无所寄托。从这个意义上说,谁又能说罗斯的《凡人》不是对那部道德剧的缅怀呢?
人物关系的互文,没擦净的“羊皮卷”
因而,探寻两部作品间到底有没有联系,对作品意义的挖掘必将有极大的作用。读者必须明白,作者必会努力抹去原有作品的烙印,一定会费尽心机地解构重组,直至它们变得面目全非。在解读文学作品的过程中,读者应多方位多角度地理解两部作品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在罗斯的《凡人》里,尽管作者刻意地去解构、扭曲原来的道德剧,但是在人物的设置和某些细节的描写上,作者还是会不经意地流露出原剧的痕迹。
小说主人公没有名字,按照罗斯的解释:“当我坐下来阅读小说的初稿时,还没拿定主意究竟给主人公起一个怎样的名字。后来,我决定干脆就不给他取名,就让他在与旁人建立的关系中确立身份吧。”作者在叙述中使用了第三人称,将自我置之于事外,企图以客观的第三者姿态审度整个故事。但是在全文中,作者又营造了一种令人难以解释的人际关系——除了主人公以外的所有其他人物都失去了应有的联系——没有交往、没有会谈。每个人物,每一次人物关系描写,都是与主人公直接发生联系的。童年的成长环境以父亲的小首饰店为背景,主人公只与父亲发生联系;七岁因疝气手术住院,有母亲的细心照料,主人公只与母亲发生联系;仿佛他的父母不曾生活在同一时空。在年富力强、事业有成的中年生活里,有忠诚、单纯的第二任妻子菲比,有他们共同所生的,爱和美德化身的女儿南希,作者依然从不让两者同时出现。即使是菲比中风后,主人公去医院探望她,作者依然没让南希在场。五十岁以后,主人公开始将精神寄托于性,与女秘书、女模特、女护士展开婚外情,并因此离开菲比,所有这些女性间也从未有交集;及至晚年多次手术住院来照料他的哥哥和女儿南希也似乎商量好了似的从不碰面;他的同事们、朋友们,甚至是养老院里的同伴们、画画班的学员们,都似乎只跟他有交往。所有的人物关系网都是
以他为中心,单向指向他,一旦他不在,整个关系网就不复存在了。
这种简单的人物间关系又与只有920行的道德剧《凡人》有几分差异呢?剧本中,凡人自始自终不能离场,从被死神召唤,到恐惧中寻求同伴前往,到被朋友、亲戚、财富拒绝,临到坟墓前又被力量、美貌、感官抛弃,到最后与善行同行,升入天堂,所有的人物关系也都是单向的。两部作品在人物关系上的处理何其相似,又何其微妙!从心理学和社会关系学上来解释,正如朴玉、张而立分析的那样,“对普通人而言,以自我为中心的小圈子、小社会对其生存意义的影响更为明显”。也正是在这一点上,剧中“凡人”和小说中的“凡人”一旦被剥离了所有的细节,就会有一个相同的指向:小圈子里的存在,都是普通人,你这样,我也这样。
主题互文:善行救赎罪恶
小说中,主人公十三岁起就坚决地放弃了犹太教信仰,放弃了对天堂的幻想,坚信身体是自己“安身立命的哲学环境”,坚信生死随缘。即便这样,他的一生都无法停止让“墓地”这个词折磨自己。在小说中,作者运用了大量的笔墨描写墓地。
小说一开篇就是主人公在墓地上被人下葬的情景,作者很快就将时光倒叙回主人公七岁时住院的场景,这么小的一个男孩就“无法让‘墓地这个词停止折磨他”,他感到恐惧。然后是父亲的葬礼,看着父亲一点一点地被埋进坟墓,他仿佛看到泥土落进父亲的身上、嘴上、眼睛上、鼻孔里、耳朵里,仿佛他也被迫参与了死亡,“回到纽约,他的嘴里依然带着泥土的味道”,这种感同身受的死亡体验再一次威胁他的内心。到了小说的结尾,主人公无意中来到了埋葬父母、祖父母的的墓园。并与父母的白骨进行了对话。父亲的白骨告诉他:“反省一生吧,能赎罪的就赎罪,这辈子别留遗憾。”对于一个摒弃来生、不信上帝、只在乎今生的人来说,这段与骨头的对话显然不可思议。特别令读者诧异的是,一生恐惧死亡的主人公最后竟然能坦然地与掘墓人亲切交谈,了解掘墓的每一个细节,并且大方地送给掘墓人钱,这部分的描写又蕴涵着作者的哪种心机呢?
此时主人公的身份是一名行将就木的老者,一次又一次的病痛消磨着他最后的体力,逃离死亡让他深感疲惫,此时的他终于明白,墓地,也只有墓地才是他的归宿,那么与其拼命逃离,还不如面对。直面了死亡,内心又渴望灵魂的存在,渴望遇到父母的灵魂,得到对来世的指引。反省、贖罪,与其说是父亲白骨对自己的告诫,不如说是主人公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心声。给掘墓人钱一方面意味着对死神的屈服和敬仰,更是一种善行。这也是为什么最后一次手术前,也是走向死亡的时候,他感到:“父母的骨头对他说的话令他觉得一身轻松、坚不可摧。”对死神的敬畏也就意味着对信仰的重建,信仰的重建终于减掉了灵魂上的重负。“罪”是宗教信仰的核心词汇,赎罪的反省事实上暗示着内心最终对信仰的皈依。这部小说的主题由此也与道德剧的主题形成互文——善行救赎罪恶。
结论
在文学作品的阅读中,读者应该是追求积极参与创作、赋予文本意义的自由。作者在创作时不断地从前文本中提取材料并处心积虑地把它们编撰得面目全非,而读者恰要努力地去寻求作品中成分的来源及作者这样编撰的目的,同时结合自身的阅读经验、心理体验,读出自己的心得。你我都是普通人,相信每个人在读《凡人》的时候,都会获得不一样的解读、不一样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