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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公里

2012-04-29许侃

山花 2012年4期
关键词:老白果果挂面

许侃

从省城到琼县五十公里。

马天红驾驶着一辆大红色的马六,感觉像骑着一匹骏马驰骋在草原上。这条路马天红很久没走了,当初每个星期走一趟时还没有护拦,连路牙子都没有,柏油路面的两边直接钻进巴根草下面去了。如今修成高速了,自然今非昔比,马路两旁修了铁护拦不算,还架了铁丝网,把牛啊羊的都隔离开来,人也不例外。

这条路的变迁在马天红看来有点儿象征意义,好像暗示了女儿果果的变化。果果当初的状态比当初的路况还差,只能算一条泥泞小道,而且是曲里拐弯的泥泞小道,但如今不也发展成为一条宽敞笔直的康庄大道了吗?马天红想到这里,嘴角自负地往后拉,拉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连鼻翼下那颗黑痣的位置都改变了。

马天红当初走这条路是为了果果。果果是个聪明的孩子,要不然也考不上省重点高中。她喜欢听歌,看书。可是上了高中之后,也许是学校竞争压力太大了吧?果果變了。马天红发现,果果行动迟缓,情绪低落,每天就像感冒后吃了感冒药一样,一本书看不了几页就撇到一边去了。后来更不对了,时常一个人勾着头发呆,垂泪,精神恍恍惚惚……马天红觉察到女儿的变化,晚上跟女儿钻到一个被窝筒子里聊天。果果说,一个以前很要好的朋友把我狠狠地出卖了,让我在同学们面前跌了面子。马天红详细了解了事情经过,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女孩子家一点儿羞于见人的悄悄话被传扬开罢了。但是结果却很严重,果果的各种表现充分地证实了马天红的判断:她的心理上出现了问题,患上了抑郁症。

怎么办?一个巨大的问号摆在了马天红面前。马天红何许人也?马天红是省城的名流,著名的文化学者兼电视制作人。她时常穿一件大红大紫的宽松衣衫,肩上搭一条色彩斑斓的披肩,黑色灯笼裤上松下紧,上面像男人的马裤那样,下面在脚踝处有扣子扣住。这副装束够新潮的吧?但是鞋子却不讲究了,是一个船形的帆布便鞋。头发也马马虎虎剪做包菜头,只要像男人那样双手往后捋捋就成了,脸上也没有化妆,一副素面朝天的洒脱派头……眼看女儿抑郁了,搁在别的母亲身上恐怕愁煞了,马天红却不着急,她胸有成竹,立马给出了对策。

“老白,我们要给果果转学。”马天红对丈夫说。

“转学?为什么转学?”丈夫老白问。

“果果近来有厌学倾向,我打算把她转到琼县一中就读。”马天红说。

“转学她就肯用功读书了吗?”老白觉得马天红简直是心血来潮。

马天红知道,这事不仅是读书用功不用功的问题,如果不设法解决女儿的精神抑郁,女儿的一生都有可能毁掉了。但马天红不想用危言耸听来惊吓丈夫。丈夫只有初中文化,无论是理解力还是认识问题的穿透力,比起名牌大学毕业的马天红来说差了不止一个档次。反正这事用不着跟他讨论,她只消说出她的决定就行了:

“你甭管那么多了,帮着收拾收拾,准备给果果转学吧。”

这一对夫妻反差虽大却能够和谐共处,他们已经建立起稳固的支配与服从关系。老白对妻子那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但免不了心里犯嘀咕:放着省城这么好的重高不上,要去那个坐落在大坪山尾巴上的偏远穷县去读书。这不是舍近求远,拿鸡蛋换石头嘛!琼县一中——虽然也是省重点,可是它的硬件和师资力量赶得上省城吗?谁都知道那是一个穷得丁当响的贫困县,跟那些穷学生搅和在一起,有好吗?老白的心里敲着边鼓,嘴巴却闭得像蚌壳一样,用沉默的目光表达出无足轻重的反对。

马天红动用她的人际关系,施展社交手腕,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女儿果果转到了琼县一中。那天老白开车,马天红压阵,夫妻二人把女儿果果送到五十公里开外,给那里的穷孩子们送去一位省城来的女同学,同时还送去了意想不到的温暖。

琼县一中的同学有许多是从大山深处走出来求学的。他们衣着俭朴,伙食简单,虽然能考入省重点证明他们都是些灵秀的孩子,但脸上却不免都带几分菜色。马天红事先做了调查,对这些孩子们来说,最好最实惠的帮助是送他们一些挂面和鸡蛋。

马天红给果果入驻的宿舍里的五位女同学带去了足够多的挂面和鸡蛋。这使她们高兴得围着果果有说有笑,把她当成了公主一样。马天红矜持地微笑着,看见事态正向她预想的方向发展。

马天红就是要让果果在这群人中体验到自身的优越感,通过她们对她的拥戴打破她的孤独和抑郁。马天红这么做是有一整套理论依据的。美国有一位心理学家曾经做过一个著名的实验:他让一位相貌平平,成绩一般,各方面均无特长的普通女同学转入一个新的集体,事先教授跟这个集体的同学打过招呼,请大家配合实验,不遗余力地夸奖这位新来的女同学,一致拥戴她,把她捧为众人的核心。一段时间之后怎么样了呢?这位本来并不出色的女同学变得非常优秀了,举止谈吐甚至容貌都有了改观。这个实验马天红早就熟知。作为一名学者,她家中的藏书塞满了一面墙,宛如一爿知识的绝壁。马天红从那位美国心理学家的实验中获得启发,为女儿量身定做了一套解决她精神抑郁的方案。

把女儿的宿舍安顿好,马天红意犹未尽,她在搜寻猎捕更有价值的目标,希望女儿有更多的人捧场。当然,这个“更多”并不仅仅是数上的追求,还应该有质上的飞跃。马天红独具慧眼,在饭堂吃饭时看中了一位只喝免费汤的男生。这位男生的脸精瘦黢黑,一双眼睛清澈透亮,他的身材和目光令马天红想起山里树皮发黑的樟树和一望到底的水潭。马天红向果果同宿舍的女生询问这人是谁?同宿舍的女生小声告诉马天红,那是林毅同学,是他们班的学习委员。听见这话,马天红越发上心了,她从餐桌旁站起来,主动走过去跟他打招呼说,喂,同学,我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林毅端着一盒白米饭和那碗免费汤正想寻个僻静处享用,忽然看见一位学生家长叫他,便停住脚步,睁着一双驯鹿般的眼睛静静地打量马天红。马天红说,你是高二(5)班的吧,我女儿白果跟你一个班,她转学刚来,人生地不熟的,我想拜托你多多照顾。说着,马天红用眼角扫了一下她刚离开的那张餐桌,女儿果果和同宿舍的同学们围坐在一起,她们饭盒里的菜肴就像她们此时的脸色一样好看。

林毅一眼就瞄见了新同学。熟悉的面孔里忽然多出一张陌生的面孔是很扎眼的。那么,这位主动搭讪的女人显然就是新同学的母亲了。林毅说,阿姨,你就放心吧。

马天红喜笑颜开地说,呵呵,我知道你叫林毅,对吧?阿姨请客,请你吃红烧狮子头。林毅的脸红了,手端着那碗免费汤有点抖,他躲闪地说,不了,阿姨,不用麻烦了。马天红说,你连让我为你叫一份狮子头都不肯,我还怎么相信你肯帮我女儿白果呢?

林毅不知道如何应答。马天红夺过林毅的饭盒,在小炒窗口要了两份狮子头,盘子一倾连汁浇在了林毅的白米饭上。狮子头真香啊,那股令人垂涎的味道直冲鼻子,林毅的舌头马上就被俘虏了,唾液涌出像被活捉的士兵满头冒汗一般。

马天红来到琼县一中,当然少不了要拜访秦校长。除了给秦校长带来一张面额不低的省城商厦购

物卡,她还带来一个布兜,里面装着特意分出来的一部分鸡蛋挂面。鸡蛋挂面当然不是给秦校长的,她请秦校长派人叫来了林毅。马天红当着秦校长的面把鸡蛋挂面硬塞在林毅手上。林毅再三推辞。马天红说,果果学习上有不懂的地方,我叫她就向你请教,你可不能保守哟。这点小意思,要说是果果的辅导费就太轻了,我们欠你一份情呢。要不是秦校长反对,我们就给你钱了。林毅还有点抹不开面子,秦校长像对自家孩子似的说,阿姨叫拿就拿着吧。这样一说,林毅就不再拒绝了。

这天,老白就像一位跟班的司机那样,藏在马天红的阴影里。他从女儿的情绪反应里看出妻子的所作所为十分成功。只是有一种担心老是萦绕在脑海。在回家的路上,老白摁了摁喇叭,绕开道路上一头慢行的老牛,说,你对那个男孩子,做得有点过了吧?

马天红说,过什么过?

老白说,你给他买狮子头就行了,又给他鸡蛋挂面!给鸡蛋挂面也就罢了,还当着男孩子面一口一个果果地称呼女儿,万一他对果果有了好感……

马天红说,有好感怎么啦?

老白说,你不要让人家误会了我们的意思。

马天红说,即使发生一点儿误会也没什么了不起。

马天红像是开导老白,又像是沉浸在自我回忆中,自言自语道,并不是每一朵花儿都要结果,并不是每一颗果实都要发芽。年轻人有一些经历,这个过程很美好,这就够了。

老白气哼哼地白了妻子一眼,心里说:什么屁话这是!

马天红从此每周都要驱车五十公里,来琼县一中接送女儿。丈夫老白在省直机关当司机,开车开腻了,马天红不派他接女儿。她吩咐老白在家洗洗涮涮,做一顿好饭等着她们母女回来。再说了,到琼县一中还有更重要的任务,那是老白去完成不了的。

马天红每次上学校,都要买上大包小包许多食品,分送给果果的同学。这些食品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从蜜饯橄榄到鲜果水蜜桃,从萨其马糕点到午餐肉罐头,真可谓花样翻新,层出不穷。看着同学们高兴的表情,马天红体验到什么叫高潮迭起。当然,同学们最喜爱的还是鸡蛋掛面,这些农村来的孩子继承了乡下父母的观念,以为用电热杯煮一碗鸡蛋挂面就是最营养滋补的了。果果把这个信息反馈给马天红,让她这个当妈的每次来都不忘了带鸡蛋挂面。

零食小吃马天红不考虑林毅,而鸡蛋挂面总是留给林毅最多的一份。当然,得到鸡蛋挂面的男生绝不仅限于林毅一人,只要马天红在,任何人以任何理由来到果果的宿舍,都会得到马天红慷慨的馈赠。马天红去接果果时小车里装满了好吃的,回来时果果高高兴兴的,好像果果的健康是她用这些好吃的换回来的一样。

马天红的收入状况使她完全有能力有魄力把这类开销置于脑后。她是省城电视台老资格的编导,不用坐班的那种。她时常接个活儿给某某企业做个专题片搞个文化创意什么的,在电视上一播,大把大把的钞票就搂进来了。马天红还是个霸气外露的性情中人,既抽烟又喝酒,逻辑思维大于形象思维,她自我评价不像个女人,倒有点男性风格。但是,马天红也爱美,她的不修边幅草率穿戴,其实是一种更具装饰意义的特立独行。她那张脸白腻光洁,不施粉黛,连口红都不搽,却保持着一种高贵的干净,好像极品丝绸给人一种质地优良感。她有一张美容卡,一万块钱的金卡。即使在公开场合也敢对人说,买美容卡是上了人家推销员的当,人家免费给她做了一次,让她掏钱买卡,她不好意思拒绝,一出手就买了一万块钱的卡。

马天红还时常在省内各地文学社团演讲,收入不菲的讲课费。她对各种社会现象有着犀利批判,时常弹着烟灰愤愤地抱怨:凭什么文人就该受穷,文人就该倒霉?哦,世人都该吃肉,文人就该愤世嫉俗,清贫守节?没道理嘛!这些话都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

马天红来到果果的学校,批评家的傲气和名士派头不见了,整个人像熟透的柿子软和下来,态度是温和的、友好的、乐善好施的。她那张大白脸就好像一位和蔼可亲的大妈,令果果的同学们由爱生敬,并把这种敬爱转移到对果果的拥戴上。

同学们把果果当成宿舍里的公主,自觉自愿地成为果果的粉丝。果果姓白,她的粉丝简称“白粉”。白粉们把果果的每句话都当成了圣旨。果果的一举一动都受到白粉们的热烈追捧。在这样的环境里,果果,果然一扫阴霾,变得活泼开朗起来。

林毅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果果。

与其说他被果果的青春美貌迷住了,还不如说他被马天红的鼓励蛊惑了。林毅吃了许多马天红送来的鸡蛋挂面,渐渐地脸庞变得大了一点、白了一点,发育较迟的身体也像发酵的面团一样撑开了。早先那种清澈的目光不再如秋水般凛冽,而变得像夏季的池塘,有了蛤蟆鸣唱泥鳅翻塘的春意。他总是非常热心地为果果辅导功课,一来是因为当着秦校长的面答应过马阿姨的,二来果果一旦走出抑郁症的阴影,便焕发出少女的芬芳,让林毅自然而然受到她的吸引。如果说鸡蛋挂面是一种奖赏,那么接近果果本身也是一种微妙的回报。

果果对林毅也颇有好感。如果说刚开始接触时,果果因为抑郁还表现得有些排斥,那么慢慢地当林毅主动挨近她的课桌,凑近她的耳畔为她讲解习题时,她的类似感冒的抑郁症状便不知不觉地消失了。林毅的口风时而拂动了她的刘海,那种奇妙的感觉一下子就把果果脑海里的云雾吹散了。

农村来的男孩一般比较邋遢,但是林毅一点儿也不邋遢,他非常干净。林毅的衣服洗得比女孩都勤,发型令人想起影片《山楂树之恋》里的老三,张开嘴一口整齐的白牙,口气无比清新。即使这么干净的男孩儿身上也有一种神奇的味儿,或者说那不是味儿而是一种“劲儿”。那种劲儿能让清醒的女孩变得迷糊,迷糊的女孩变得清醒。患有抑郁症的果果就是一个犯迷糊的女孩,但是她一闻到林毅身上的那股劲儿,就不由得呼吸加深,一下子心明眼亮了。

林毅的家在大坪山深处,几亩山地种了一些茶叶。从县城回家要渡一个水库,再绕半天山路。因为交通不便,家里少有现钱,连学费的一半都是林毅自己背了一大口袋茶叶,来到县城卖掉才凑足的。卖茶叶的钱补足了学费之后,剩余的就是他的伙食费。拮据的经济状况激发他在学习上忘我努力,只有当考试成绩公布时才是林毅过节的日子,他会根据自己在年级的名次,决定这一天是不是要给自己买上一份肉菜。

果果这样的同学在他的眼前打开了一扇窗户,马天红阿姨则让他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她们虽然近在眼前,那样的生活却是林毅可望而不可即的。就好比省城离着琼县五十公里,琼县离着林毅的老家又是五十公里一样。但是,距离并不能抹杀年轻人心头的憧憬,林毅无法遏制地爱上了马天红阿姨的那个世界,林毅无法遏制地爱上了少女白果这个美丽的同学。

林毅对果果表现出来的热情超过了同学限度,这一点很快就被大家看出来了。下次马天红来接果果回家的时候,果果同宿舍的女同学打趣说,阿姨,你们果果跟林毅谈恋爱喽。说这话时林毅来拿鸡蛋挂面,等于是当面揭发了他。还好,果果上厕所去了,不在场。马天红听了,并没有绷起脸来教训林

毅,而是面含微笑把一袋鸡蛋挂面递到林毅手上,说,蝌蚪大的娃娃还没变成青蛙呢,就知道恋爱了?

林毅红了脸低下头来,他把马天红的话理解成一种时机未到的默许。当然,道理谁都懂,高三是冲刺的时候了,关键是要考上大学,怎么能不好好学习让恋爱分心呢?马天红的聪明表现在她绝不拿这些大白话去腻歪人,却通过一个眼神就让对方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她就像一个高明的厨师,把火候调控到最佳状态,让年轻人朦朦胧胧感觉到异性的吸引,又不至于惹火烧身。

临近毕业前,果果的抑郁症完全消失了,连一点儿阴影都找不到。她的模拟高考成绩进入学校前一百名。要知道,琼县一中历年高考在全省都能排上号,果果取得这个名次,只要正常发挥,重点大学是稳拿的。林毅的名次却莫名其妙地掉了下来,以前总在全校前十名,这回模拟竟然与果果的名次紧挨着。对此,林毅似乎还特别高兴,说,咱俩要是能上同一所大学就好了。

他们到底没有进入同一所大学。果果考上了省内顶尖的名牌大学,林毅出于经济上的考虑选择了一所师范大学,师范大学助学金发放比率高。按林毅父母的想法最好能报军校,军校学费食宿全免。林毅翻查《高考志愿填报指南》,没有找到坐落在省城的军校。即使不能跟果果上同一所大学,退而求其次能在同一座城市上大学也是好的。那么留给林毅唯一的选择就是省立师范大学了。

大学期间,果果与林毅保持着不亲不疏的关系。

马天红不再担心女儿的抑郁症,再也不给林毅买鸡蛋挂面了。即使林毅来到了她所在的城市,就生活在她眼皮子底下,马天红也一次都没有在自己家里招待过林毅。

大学毕业,林毅顺利考取了教师证,被琼县一中的秦校长召回去当了一名中学教师。果果没有马上找工作,在家暂时赋闲。林毅与果果相距五十公里,渐渐冷静下来,自忖对果果的感情不会有什么结果,追她的劲头便慢慢松弛下来。这期间,果果因为屡次报考公务员失利,再次变得焦躁烦闷起来,眼看着脾气越来越坏,情绪越来越糟,见人老绷着脸,对周围一切都难发生兴趣,也不愿意说话。马天红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擔心果果的抑郁症老毛病再度复发,又一次想起林毅,打电话给林毅,让他多关心关心老同学。

林毅利用双休日搭乘长途汽车,到五十公里外的省城来了。他第一次踏进果果的家,看见了她家二百二十五平米的豪居。一进门的地砖上有一块釉面彩刻,镂着一只鲸鱼喷水图案,其精致美丽让他不忍踏上一脚。马天红热情地欢迎林毅的到来。果果看见林毅,乱糟糟的心情不由得清爽起来,她当着母亲的面拉了林毅的手,说,进来进来,我带你看看我的房间。果果的房间布置得浪漫温馨,让林毅看得心里腾起一股股热浪。

马天红帮着丈夫老白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在厨房,老白问,吃完晚饭你打算怎么安排?这话说得糙,两个年轻人聊天要马天红安排什么呢?但是不用说得更明白,马天红知道老白其实想问的是什么。林毅今晚上肯定不回琼县,那么他睡哪儿呢?看似一个简单的问题,包含的信息量很多,象征着马天红是不是真的打算接纳林毅。在这个问题上马天红可没有含糊,她白了老白一眼说,什么怎么安排?什么安排也没有!这就是说,即便马天红家的房间这么多,即便林毅是她请来的客人,马天红也不打算在自己家里留林毅过宿。

林毅在马天红家只是吃了一餐晚饭,晚上他和果果出去散步。既然马天红没有邀请林毅住在她家,那么林毅把果果送回楼下,也就不再上去了。果果出于女孩子家的羞赧,在这个问题上自然没法说什么。果果上了楼,林毅在楼下望着。因为一段时间来省城出现了楼道强奸杀人的连环案,林毅一直等到果果闺房的灯亮了起来,方才放心离去。这一晚林毅回到他的母校师范大学,在招待所过了一夜。

林毅自此常常来看果果,他们往往一起散步到很晚。这种关系要说不是恋爱关系那就有点解释不通了,只是马天红从来没有捅穿这层窗户纸。

接下来成果很好,果果从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考试中杀出重围,以百里挑一的概率考上了公务员。入了门,马天红就好施展拳脚了,她通过关系把果果安排在广电局,进了跟她所在的传媒系统直接对口的部门,这样马天红就好调动自己的人脉资源为果果创造更好的生态环境了。

金秋十月,人说是收获季节。马天红要带果果出席一个文化界与企业界名流荟萃的晚会。果果说,今晚林毅要来。马天红冷漠地说,你还没有被林毅拴在裤腰带上吧?果果被母亲粗鲁的话语惊呆了,乍一听简直崩耳朵,委屈得差一点眼泪都掉下来。马天红意识到自己弯子转得有点急,放缓语气说,这种机会很难得,你去了就知道了。果果害怕:如果自己坚持不去,不知道母亲还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于是,果果只得做个乖乖女,跟母亲走了。

白天鹅宾馆铺着红地毯的大厅里,中央是一张长方型餐台,两旁有许多白色圆桌和座椅。大厅布置得金碧辉煌,十分喜庆,大家端着酒杯或坐或站,三三两两的交头接耳。人很多,却不嘈杂,说话的人都悄没声地小声交流。

在这个派对上,果果见到了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富二代公子付浩。付浩的老子是著名的刃模具大王,家产数十亿。付公子海外归来,做了老子公司的CEO,还是个金牌王老五。偏巧这位金钱地位、风度学识一样不少的王老五跟果果非常对光,两人端着鸡尾酒杯在餐台边往盘子里拣海鲜时,四目相对,付浩的眼睛一下子冒出火花来。

马天红就站在女儿的身后,她认识付浩的老子,当然也认识这位炙手可热的新任CEO。她没有多嘴多舌打扰这一对年轻人,端着自己的酒杯,去找付浩的老子聊天去了。付浩的老子人称付总,马天红为付总的公司做过专题片,付总出手很大方,双方合作很愉快。她在一张圆桌后面找到了头顶精光的付总。此时演出开始,付总的目光被一尺来高的舞台上靓丽的女歌星吸引了,脸上露出一副欲淌哈喇子的痴相。马天红凑过去用胳膊肘顶了一下付总,付总回头朝她笑笑,马天红却用目光一指,让付总去看坐在对面餐桌边交谈的两位年轻人。

马天红说,是你儿子吧?帅!

付总敷衍说,您过奖了。

马天红说,跟你儿子说话的是我女儿。

付总听见这话,连忙调整注意力,把目光聚焦在果果身上,说,还是你女儿漂亮。

马天红举起酒杯跟付总碰了一下,似乎有无限感慨地说,年轻多好啊……她的话抒情了,超脱现实进入艺术情境了。付总不由得陪着她一饮而尽。

在对待付浩的态度上,马天红与女儿果果发生了尖锐的对立。

不管马天红是怎么想的,果果内心里已经接受林毅作为恋人。她跟付浩在晚会上的搭讪不过是一种社交接触,连逢场作戏都算不上,马天红实在是想多了。

但是,马天红是认真的,付浩也是认真的。晚会上,马天红向付浩发出了邀请,请他有空到家里来坐坐。当时,付浩离开果果,走到他老子坐的桌前,马天红学着“海龟”的口吻,很幽默地挑明自己跟果果的关系,说,刚才那位Lady的姓名不用我给你介绍了吧?就像你是付总的公子一样,果果

是我的女儿。付浩立即深鞠一躬,拿出非同一般的热情说,太妙了,太妙了,阿姨,你不反对我跟果果多来往吧?这时,马天红就得体地向付浩发出了有空到家里来坐坐的邀请。

付浩来过几回,跟果果没有说上几句话,都是马天红招待他。从马天红嘴里,付浩了解到再过几天就是果果的生日。到了那天,付浩派花店送了999朵玫瑰,把果果的整个闺房都填满了,并打算正式向果果求爱。花是在付浩到来之前送来的,就如何摆放或处理这些玫瑰的问题,果果与母亲发生了争吵。

果果说,等一会儿林毅来了,见了这些花怎么说?

马天红说,就说是付浩送的呀,还有什么怎么说?

果果说,那林毅会怎么想?我还脚踩两只船啊?

马天红说,什么脚踩两只船,林毅根本不适合你。你们之间只是同学关系,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从今往后,你要好好对待付浩,多处处,感情就处出来了。

果果说,你叫我背叛林毅,那不可能。

马天红紧张起来,问,有什么不可能?你们之间有那回事了?

果果一跺脚,说,妈,看你想到哪儿去了,难听死了。

马天红说,没有就好,没有就好。其实就算真的有什么,搁在当下也算不得一回事。孩子,你听妈的,妈还能害你呀?现在是不讲门当户对了,但是你们的社会背景差别太大,懂吗?

果果不服气地说,那你跟我爸是怎么回事?我爸还是初中生呢!

马天红说,我这辈子失败就失败在你爸身上,我那些大学同学当厅长、局长的多了去了。我这么要强,连个副台长都没混上,要不是你爸身份太低,何至于呀!我们那辈人还可以赖理想主义蒙了眼,你们有什么呀?不就是向现实看齐,向实惠看齐,一切以经济利益为中心嘛!

正在厨房做饭的老白听见马天红说的话,把头摇了摇,没有伤心。这话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了,男人哪能那么脆弱呢。

林毅遇到类似的打击就没有老白这么豁达了。这天是果果的生日,他从五十公里外兴冲冲地赶来,特意买了果果爱吃的蜜饯,没想到一进门就兜头挨了一瓢凉水。林毅看见一个比他帅气的男子坐在果果家的厅堂上。马天红阿姨正在忙着给他削苹果,看见林毅进来,马天红把握着水果刀的手一扬,说,你来啦,正好正好。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果果的男朋友付浩。付浩呀,这位是果果的同学,对果果帮助很大的。

付浩很有风度地站起来,笑一笑,说,看来我还有竞争对手嘛。

林毅手上寒酸地捧着一只纸袋,里面装着他刚买的蜜饯,不甘心地说,果果呢,我要见果果。

果果闺房的门紧闭着,在付浩到来之前她就把自己关在了里面。付浩进门后,马天红叫了果果几声,果果也没有出来。这时,听见林毅的声音,果果是开门还是不开门呢?如果开门她跟母亲将有一场大闹,不开门又会怎样呢?果果感觉很为难。她的内心被母亲和林毅两股力量撕扯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无奈,她不管不顾地一头扎在小床的被褥上,把脸埋进枕头里,呜呜地哭开了。哭着哭着,她感觉内心开了一扇小门。这扇小门为谁开的呢?让她想想,想想看谁的面孔会出现。毕竟刚刚见过不久的人印象更鲜明,果果看见的是在晚会上西服笔挺油头粉面的那位。果果生气地不愿看见这张脸,躲开的目光却看见一副高级衬衫袖口,带有绒质感的雪白袖口呈鸭嘴状咬合,用一副金袖扣对穿。这种式样的袖口只有欧美人士穿着,除了留学归来的付浩还会是谁的呢?

马天红接过林毅买的蜜饯,说,这包蜜饯我代你转交吧,果果这会儿不在家,我有客人要招待,就不留你了。

马天红下了逐客令,林毅待不住了。毕竟,他与果果之间,马天红什么承诺也没有。他扭头走出门去,他的心受伤了。马天红手上那把水果刀一点儿也不锋利,却在他的心头拉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林毅刚走,马天红就把那包蜜饯扔进了厨房垃圾筒里。

付浩追女人很有一套,无论是风度作派还是出手大方都是林毅无法比拟的。他很快就把果果背对着他的面孔扳转过来,把一个浸染了欧美味道的Kiss印在了果果的芳唇上。作为这一吻的代价,付浩赠送了果果一辆传说中麦当娜喜爱的MiniCooper车,果果每天开着它上下班,自然风光无限。

果果的人生步入了快车道,就像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马天红想象的那样——从泥泞曲折的小路拐上了一条宽敞笔直的康庄大道。恋爱了一段时间之后,在付浩的要求下,两人订了婚,订婚仪式搞得就像结婚一样隆重。一头油汗的付总拉着马天红的手说,现在的年轻人啊,会享受啊,办一次大事不过瘾,要分两回办。马天红笑得嘴都合不拢,说,反正你们付家有的是钱,办就办呗,我也操持得起。

现在,果果的人生幸福算是有了终生保障,马天红再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林毅被马天红撵走之后,曾经坐着长途汽车又来过一趟,当他看见果果拉开那辆MimCooper车门正要钻进去,他就再也没有勇气前来纠缠了。

马天红驾着车,回顾果果一路走来的历程,可以说每一步都凝聚了马天红的心血。马天红这个母亲当的,可以说天下无敌了。那么,现在她驾着马六要去哪里呢?她要去五十公里外的琼县一中。想起自己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连马天红自己都感到惊讶。

在省城的一个学术讨论会上,马天红见到了琼县一中的秦校长。秦校长跟她亲切地攀谈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闲话来,说,我们学校那个青年教师林毅,你还有印象吗?马天红说,有啊有啊。秦校长说,他近来抑郁了,很严重,上着课常常讲着讲着忘记讲到哪儿了,这还怎么教书?我看他是教不了啦。马天红装出一副回忆的样子来说,你说的是果果上高中时,我曾让他辅导果果的那个男孩子吗?他很聪明啊。秦校长说,就是啊,听说他很迷恋你们果果,甚至想跟你们果果谈恋爱呢。马天红说,有这样的事啊,我怎么不知道。秦校长说,这种事小孩子都是瞒着家长的。

会议重新开始两人就散了。林毅抑郁了!这个信息深深地印在了马天红的脑海里,令她震惊之余微微感觉有点不适。会议下半场说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马天红自我定位是一个有良心的文化人,扪心自问道德感还是蛮强的。她对林毅有一点儿愧疚,甚至觉得那个男孩子有些性感,令她有一种想要抚摸一下小动物那样的冲动。

从果果的身上她见识了什么叫抑郁症,她完全可以想象林毅患上抑郁症的样子。他会整夜整夜没有瞌睡、失眠,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起来迷迷糊糊地像是梦游一般。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不想做。最大的问题是失忆,刚刚做过的事情一转身就忘了。她想象林毅站在讲台上忽然忘记讲到哪儿了,面对一班调皮猴子般的小同学,这是多么可怕的尴尬啊!

马天红决定去探望一下林毅,她想用她的心理学知识给林毅一点儿帮助,也许她的劝慰对他有好处。顶不济她也可以安慰一下自己的良心。马六出了城一下子就开出十几公里。五十公里的路程有多远呢,眨眨眼的工夫就可以跑到吧。这样想着,马天红对自己非常满意,对自己采取的行动有一种自我迷恋的欣赏。

汽车开上姑溪河桥,忽然被什么东西扛了一下,车轮左右摇晃,方向盘乱抖,车子往右跑偏,险些撞到桥旁人行道突起的路阶上。马天红反应还算敏捷,及时刹住了车。原来,车胎爆了。

吃了这一吓,马天红泄了气,探望林毅的想法立时烟消云散。她给车友俱乐部打了个电话,很快就有维修车开了过来。这种换个备胎的小事原本不用喊维修车,一般司机都能搞定。可是马天红加入车友俱乐部是花了钱的,这是花钱后理所应当享受的服务。备胎换好了,还去不去琼县一中呢?从省城到琼县五十公里,过去接送果果从没有感觉路远,现在看来却是一段令人生畏的路途。马天红发动汽车,在桥面上掉了个头,开了回去。

马天红折回省城,来到自家的小区门前。通向地下车库的栏杆自动高高翘起,马天红在自家的停车位泊好车,走出地下车库。上了地面,马天红一边走,一边理了理大红印花披肩,头昂着向后一甩。腳下忽然踩到一种柔软的东西,狗屎?不像。低头一看,非常洁净的路面上不知被谁抛撒了一些中药渣子,马天红一不小心正好踩上了它们。

“愚昧!无耻……”马天红气咻咻地咕哝道,跺了跺船形帆布便鞋。

她当然明白这些中药渣子出现在这里的用意,阅尽世事的马天红对这种厌胜的小伎俩太熟悉不过了,这都是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干的,其实愚蠢得要死。在她马天红眼里,简直太小儿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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