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黑(外一篇)

胡虹

晚饭后，他照例在电视机前看新闻，她在厨房里洗涮。忽然，停电了。

记不清，这个城市有多久没有停电了。这一下子，让他和她不知如何是好。在黑暗中呆了片刻，他摸索着找到手机，身边一小块地方有了些微弱的光。

厨房里的她也只能借着这微弱的光，摸索着走到客厅，嘴里抱怨着：“怎么会停电呢?”他说：“是啊，也没个通知啥的。”说着，他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拉开窗帘。窗外也是一片漆黑，仿佛整个城市跌入到黑暗的时空隧道中了。

此时，他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想融入到外面这片黑暗之中。他和她说：“我想去外面走走。”她很惊讶，但也没说别的：“黑灯瞎火的，开车小心点。”他说：“今晚不开车了，就附近走走。”她“哦”了声，没再说什么。

他借着手机的光，慢慢走下楼梯，走出小区。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这么走路了。五年前，家里买了车，车轮便代替了他的双脚。他把手机揣入口袋，闭了闭眼，适应一下眼前的黑夜。往常灯红酒绿，喧闹繁华的街道此时似乎只剩下他一人了。在这样的黑夜里漫步，他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踏实感，安全感。

没有目的地，也不用刻意辨别脚下的路，他就跟着感觉往前走。他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些夜晚。同样是黑黑的夜，同样是行人稀少的街道，他拉着她的手，那双手刚才还在厨房忙碌着；那双手嫩嫩的，滑滑的，凉凉的；天冷的时候，他就握着她的手揣进裤袋里捂着。有多久没有捂过那双手了?他记不得了。走完这条街道，转个弯，电影院该到了。他想着。

记得当年，他们经常上电影院看电影，为此他老是厚着脸皮找他一哥们开后门，买电影票。后来，电影院越来越漂亮了，电影票也不用开后门买了，可他们却很少再去那里。印象深刻的是几年前一起看过一部电影，叫《手机》。那天正好是他生日。她带着他逛街，给他买了部新手机，作为生日礼物。幸运的是手机店正搞活动，那款手机买一送一，于是，她也有了部一模一样的新手机。为了便于区分，她给两部手机挂上了同一款式但颜色不同的手机链——他的手机链坠着一颗绿色的玻璃珠子，像翡翠；她的手机链坠着一颗红色的玻璃珠子，像玛瑙。更巧的是，买完手机路过电影院，看到《手机》的电影海报，她不由分说便拉着他去看《手机》了。

几天以后，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一下班回到家，就有意无意地掏出手机放到餐桌上，或者放到客厅的茶儿上。没过几天，她竟然也这么做了。晚上睡觉，各自放在自己的床头。手机设置成振动状态，有时，谁的手机振动了，谁没及时发现，他或者她就会提醒对方一下。

在这个黑夜，手机，忽然在他口袋里振动了两下，有短信进来。他的手伸入口袋时便已熟练地打开短信了，拿到眼前一看，心微微一颤，屏幕上有一行字：“今晚，因为夜的黑，让我格外想你。”他想回复，但还是很快把手机重新揣入了口袋。这是另一个她，有时温柔可爱，有时野蛮疯狂。

认识她快两年了吧。没有东窗事发，也许是因为她的善解人意，或者说她也想这样相安无事。他们约定除了工作时间，其余时间不打电话不发短信。两年时间里，他们的约会都在外地。他们借考察、培训、开会等等借口外出。在外地，他们可以尽情地，酣畅地，放荡地宣泄着他们的疯狂。而一到他们自己的城市，他们便收敛了，只是偶尔发个短信，或在网上问候几句。今晚，她违反了他们之间的约定，这让他有些不快，可这则短信出现在这无比安全的黑夜里，他也就释然了。他感觉经营着这段婚外情不像外人所说的那么累。虽然面对家里的她，他有时会有愧疚感，或者说是负罪感。为了减轻这些感受，他在家尽量做一个好丈夫，经常嘘寒问暖，帮她多分担一些家务，甚至在她出差在外时，他也足不出户，用家里的座机给她打去一个个充满关怀的电话。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多么美好和谐的家庭啊。

想到这里，他又笑了，有些自嘲。他想，埋在这样的黑夜里真好，没人看得到他的表情，还有他歪歪歪斜斜的身影。此时，他已经离家越来越远了，但他不怕，他认为他闭着眼都可以走回家的。曾经，他在这条路上走了无数趟回家的路。索性，他闭起眼睛回忆起回家的路——穿过这条长长的街道，然后右拐，右边是一家百货大楼；沿着百货大楼一直往前，有一座桥；走过桥，再左拐，那是一条笔直的河岸，岸边有杨柳，有草坪，还有石椅子。记得结婚那年，晚饭后，他和她经常徜徉在河岸边，听水的涟漪与河岸亲吻的声音，听晚风吹拂柳梢发出轻轻的呢喃，听依偎在草坪上一对对恋人麻酥酥的娇嗔……这一切都让他们感觉如此美好温暖……经过这条河岸，不远处，就是电影院了。到了电影院，折个身，再走过一条窄窄的街道，就到家了……

忽然，一阵欢呼声冲入他的耳膜。他睁开了眼，来电啦!他揉了揉眼睛，望着周围的高楼大厦，望着满街灿烂夺目的灯火，他竟有些慌乱。他愣住了——餐桌上那部手机的链子上连着一颗玛瑙般的红色珠子。

王大连的脸

八年前，王大连调到我们单位，和我在同一科室工作，也是一名普通科员。那年，他谦卑地喊我小李老师，我则直呼他人名——王大连。

王大连比我大了四岁。照理说，我应该喊他一声老王，可看看他那张脸，我真是喊不出口，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比他大呢。王大连不仅保养得好，而且具备很好的涵养。也许就是这份涵养让他在短短四年时间里，从普通科员级级高升，直至担任某局的副局长。

我想，他的涵養就表现在他那张脸上。无论什么时候，那张人脸都微笑着，不亢不卑的。而我，过了四年后，依旧还是个普通科员，论工作能力，我不比他差，可我就是上不去。有一回，王大连随口说了句话，我觉得挺对的，他说：“你别老是挂着个臭脸。”

王大连刚和我成为同事那年，为了一件事，我对着他摔杯子，拍桌子。可是他呢，站在那儿，微笑地看着我。望着那张脸，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了。后来，我主动向他道歉。不打不相识，那件事后，我们成了朋友。

我和他成为好朋友，是因为一场车祸。那是我和他吵架不久。有一次，我们坐同一辆车去市里开会，回来路上出了车祸，车内起火，当时王大连已经没有知觉。说也奇怪，失去知觉的王大连脸上依旧带着微笑，看不出痛苦的表情。幸亏我没昏过去，只受了点轻伤，我用尽全力把王大连拖出起火的车子，然后打了急救电话。车最后烧成了铁壳子。如果我没把他拖出车，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为此，王大连老说我是他的救命恩人。

王大连也会发火。那是他当科长不久。因某件事让上面领导不高兴了，他就批评手下科员，包括我在内。他生气时，嗓门很大，眼光凌厉，可是一看到他的脸，我们就偷偷乐了，因为他的脸上还是挂着微笑，这让人觉得王科长其实不是真的在责怪我们，而是装模作样给旁人看的。于是，我们对他更敬重了，觉得他是爱护我们的，是和我们站在一起的，后来对他的话我们都言听计从。

所以，他不仅仅是我的好朋友，也是许多同事的好朋友。发展到后来，他成为领导们的好朋友了，本单位的，外单位的都有。成为领导们的好朋友，对他的升迁当然是最好的捷径。但我知道，在我们单位，王大连真正的好朋友，只有我一人。有件事可以证明。

四年前，他调到某单位当副局长去了。调令到达之前，他约我一起去外面喝酒，说和他几个好朋友聚聚。我们单位他就请了我一人。那天聚餐的人不多，包括我和王大连，一共五个人。王大连那二位朋友，看上去都特有个性。一位穿黑衣服的，听说是公安局当副局长的，特别酷，一直没有笑过。他的眼光似乎可以探到你心里去，让人心惊胆颤，不敢再看他一眼。一位穿名牌休闲服的，王大连介绍说是林总，一家贸易公司的老总。我看着他，就觉得他是一个实诚的人，给人一种非常踏实的感觉。还有一位，长着一张亲和温暖的脸，一看到他，我就滋生出想和他交朋友的想法，他是本地那家最大医院的副院长。

酒席中，我发现他们时不时审视着我，仿佛我是一头怪物。酒到酣处，邻座的副院长问我：“兄弟，你是什么脸啊?怎么瞧来瞧去瞧不出是啥脸?”

王大连听到了，哈哈大笑起来，说：“老兄啊，小李兄弟没有脸。我忘了和你们说一声。”三人一听，都瞪着王大连，公安局副局长那张酷脸特别冷，好像在责怪王大连什么。

我旁边的副院长，竟然伸过手来抚摸我的脸，我惊骇地跳了起来。

摸过我脸的副院长说话了：“真的，他还真是没有脸。”

我很生气，说：“你们胡说些什么，到底谁没有脸?”

王大连在那边笑个不停，其余三人很惊讶地问他：“他不知道我们有张脸?”

“哈哈哈……这么多年了，他就是不知道。”王大连说。

我被他们搞得莫名其妙，惊恐地瞪着他们。

此时，王大连身边的林总，伸出手，往王大连脸上摸了一把，刹时，王大连一张惨白的，看上去丑陋不堪的脸出现在王大连脖颈上。我吓得说不出话来，站起来准备马上逃跑。

此时，副院长把我按在座位上，说：“小李兄弟，不要怕，你别瞧他平时人模狗样的，其实他那张脸是假脸。对了，我们两个都是假脸。”说着，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顿时出现一张愁眉不展的苦瓜脸。接着，其余两位也把自己的假脸拿下来了。公安局长的真脸是一张娃娃脸，倒挺可爱的；林总的真脸是一张尖嘴猴腮充满狡诈的脸。

我还在震惊中缓不过神来。不知什么时候，他们重新挂上了他们的假脸，依旧若无其事地喝起酒，聊起天。

望着王大连这张不亢不卑微笑着的脸，我冷汗直冒。没想到，我每天面对的王大连竟然挂着一张假脸，而假脸下面却是一张如此丑陋不堪的真脸。

王大连似乎看出我忐忑不安的情绪，轻轻跟我说：“兄弟，因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好兄弟，我才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为此，他们几个恨死我了，这可是我们四个多年的秘密。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有今天的成功，全靠这张假脸。我告诉你，公安局那张脸叫冷酷的脸，这张脸不知吓倒了多少嫌疑犯，只要经他手的案例，没有审讯不成功的，这张假脸让他当上了副局长。林总嘛，你也见了他的真脸，凭他的真脸，谁愿意跟他做生意?就靠这张诚实的脸，他的事业蒸蒸日上，公司财源滚滚。再说这位医院副院长，有了这张温暖親和的脸，与病人的关系相处得比亲人还亲，再加上他精湛的医术，不知有多少病人出院后写表扬信给医院，这样的好医生不提拔，提拔准呢?而我呢，不说，你也清楚了，这四年我是怎么从一个科员爬到现在这个位置的。今天把你叫来，我就是想送你件礼物，作为当年的报答。”接着，王大连就把他在国外那个专业做假脸的地方告诉了我。

后来，我出国一趟，回来之后的我，有了一张“随机应变智能脸”，比王大连他们高级多了，因为我的假脸看上去跟真脸一模一样，只是白了点滑了点年轻了点。而它的功效也可以用事实证明。此后四年，我连跳几级，不可思议地成为某单位的一把手，是正局长，不是副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