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树的孩子(外一篇)
2012-04-29刘永飞
刘永飞
谢大立追出来叮嘱我第二件事的时候,我已经走到公交站台。他气喘吁吁地说,还有件、还有件事儿忘给你说了。话毕,他挠了挠后脑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说:“我听家里人讲,彤彤最近老喜欢爬树,你得好好叮嘱我家里人,千万不能让他爬,要是摔着了可是不得了。”
那一刻,我觉得谢大立有些大惊小怪。想想我们自己的童年不都是从爬树玩耍过来的么。不过,我也理解谢大立,现在每家都是一个孩子,都宝贝得不得了,这种带有危险性的活动当然是要被阻止的,况且彤彤才5岁,这个年纪爬树确实早了点儿。
其实,我专门赶到谢大立家,主要是为了完成他叮嘱的第一件事儿,那就是用他刚买的数码相机,给彤彤多拍些照片和视频带回来。我和谢大立是同村,现在在同一个工厂上班,由于岗位的特殊性,他已经两年没有回过老家了。
谢大立家住在村子的最南端。刚走进他家时,院子里并没有人。他家院子的角角落落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不仅如此,荒草们还耀武扬威般地蔓延到院墙上,又从院墙爬上了瓦垄,整个院子显得十分荒凉。
此时,谢大立家的一棵柿树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棵树身高不足两米,粗有尺余,树杈从树身尽头一层层生长开去,整棵柿树高出围墙不少。这些倒不是引起我注意的,引起我注意的是树身和一层层向上生长的主树干,因为它们不像周围的树干那样表皮粗糙,而是像被人用沙皮打磨过似的十分光滑,甚至光滑得在冬日下泛着光。
我正看得入神,谢大立的母亲进来了。随后,谢大立的父亲也进来了,他手里拖着彤彤。彤彤不满意爷爷的管制,身子后退着抗拒。谢大立的母亲笑着说,你看,刚穿的新衣服,一转眼就弄成了这副样子。我这才发现彤彤的衣服是新的,有的地方折痕还很明显,只是此刻这衣服上到处是泥土。
我笑了。我说,彤彤,来,叔叔给你拍几张照片。彤彤见我掏出个什么东西蹲下身子对住他,他站定了,两只大眼睛好奇地望着相机。忽然,闪光灯一亮,惊得他一闭眼一耸肩。为了让他接着配合,我说,彤彤,你看,这里面是谁?彤彤犹犹豫豫来到我的身边,我打开照片给他看,瞬间,他笑了。他回头望着爷爷说,我,这里面是我。他又说,你再弄弄,再弄弄,这里面还有没有我?我说,就这一张了,要不我再给你拍几张。他同意了。我又接连拍了十几张。拍完了,我说,彤彤,叔叔给你录一段录像。我边录着边对他说,来,给你爸爸说几句话。这次彤彤不配合了,眼睛看着我的镜头一言不发。见我举着相机走向他,他开始躲闪,先是抱住爷爷的腿躲,接着扯住奶奶的衣襟转圈。
这时,为了让他的目光再配合我一次,我说了一句至今想来都后悔不已的话。我说:“彤彤,你妈妈回来了。”这句话真灵验,彤彤的脑袋噌地从爷爷的腿间钻了出来。他先是定定地看我,然后朝周遭一阵东张西望。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过失,我本意是想说爸爸回来了,却脱口说出了妈妈。其实,谢大立夫妇早就离婚了,原因是他们常年不在一处打工,妻子生了异心。他们家一直瞒着孩子,只是给他说,妈妈去南方打工了,好久才能回来。
我以为,彤彤东张西望一番会失望地重新躲到爷爷身后,接下来的一幕却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只见彤彤飞快地跑到了柿树下,他立起脚尖双手紧紧抱住树干,下身一缩,双脚就离开了地面。但见他缠住树干的双脚一用力,上身一耸,身子就升高了不少,如此这般他像个小青虫爬行般地几个纵身,小手已扳住了柿树的树杈。他从低的树杈爬到高的树杈,身子很快就高出了围墙。他刚将自己的双腿卡在一个树杈上,眼睛就迫不及待地向南张望,久久,他才收回目光,神情失望至极。他把自己的脸靠在一个树枝上,刚才还用力绷紧的四肢,突然都松弛下来。他像个树蛇般挂在枝杈之上,整个身体随着树枝的颤动而荡荡悠悠。
我的相机一直录着。谢大立的母亲也听出了我的失口,于是纠正道:“叫爸爸,快点叫爸爸。”孩子仿佛什么话都没有听见,依然无力地头也不回地吊在树上。片刻,他开始背对着镜头抹眼睛,先是一下,两下,渐渐就频繁起来了。
爷爷说,快点叫爸爸,快点叫爸爸呀。
“啊——”树上的彤彤哭起来了,他边哭边说:“妈妈,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我手中的相机莫名地颤抖起来,此刻,我拍也不是,关也不是,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我才逃也似地走出了院子。
我回上海的时候是个午后。此刻,天空阴沉沉的,北风也变得凛冽起来,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夹雪。当我立在一个高处回望那望不见的村子时,我蓦然发现村子的上空有个黑点,那个黑点一直在空中蠕动着,蠕动着,仿佛正在竭力向南方张望。
我是“8888”
孔繁华是个司机,准确地说是一个大老板的专职司机。
其实,想当大老板的司机并不容易,除了车技要精良和熟悉这座城市外,还得懂点儿维修技术,当然,如果能会些“三脚猫”功夫那再好不过了。孔繁华很幸运,他在部队当的就是汽车兵,退伍后又跑过几年出租,关键是他在部队学过“三招两式”,于是他在众多应聘者中脱颖而出。
老板的投资遍布这座城市,所以老板很忙。他每天除了开会,就是到自己投资的项目上检查工作。尽管老板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可是老板所到之处俨然是如临大敌。“8888到了,‘8888到了。”车辆未到,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原本斜腰吊胯的保安,现在姿态和精气神儿一点都不输给国旗班,就连扫地的清洁工也会垂手而立,静待大老板驶过。即使老板不在车上,只要老板的车子驶过来,保安们都一样会毕恭毕敬地敬礼,这时候,孔繁华就觉得特不好意思。于是他在车子里抬抬手算是还礼。
这阵势孔繁华之前根本无法想象,就说他跑出租那会儿,违章了警察罚,绕路了客人骂,就连找个角落偷偷地撒泡尿都会被人骂作不文明,总之,以前那干的简直就是孙子的活儿,与现在是天壤之别。
時间一久,孔繁华的心态难免有些膨胀。这也难怪他,比如先前的女朋友见他是个一穷二白的主儿,正准备吹呢,现在主动跟他谈婚论嫁了;再比如先前他跟自己的朋友借车用,他们多是吭吭哧哧不知所云,结果是十借九空,现在不同了,只要听说他要用车,都是主动送上门,不用朋友还很不开心。孔繁华清楚,自己的身价已经非同一般了,至少,已经不是昨天的那个自己了。
前阵子,老板出国了。临走前,老板说,我不在国内,你就不要上班了,在家好好歇歇吧。孔繁华正准备陪女朋友买结婚用品呢,这再好不过了。朋友听说了此事儿,就把车子送上了门。孔繁华说,路途近,我和女朋友公交车去就行了。这朋友一听就急了,红着脸说,你嫌我车旧是吧?这一刻,孔繁华反倒不好意思了。
孔繁华开到市区的一家购物中心,这里也有老板的股份,他开老板的车来过不少次。现在,车到停车场,他故意放慢速度并摇下窗子,可是门口的保安只是余光瞟了他们一眼,继续捣鼓自己的手机。新来的,他对女朋友说。车子徐徐倒入停车位,这时,另一个保安一路小跑着来到他车前。这个是老保安,他说。“老保安”脚跟一靠,“啪”地给他行了个举手礼。他像往日那样象征性地举举手算是还礼,但表情威严,像检阅队伍的将军。
十塊,保安说。
孔繁华有点懵,似乎没听懂保安的话。他回头看了一眼女朋友,女朋友也是一脸迷惑地看他。他连忙下了车,小声对保安说:“你不认识我?”保安摇头。他的脸色有些尴尬,他说:“我是……”话到嘴边他没出口,他想说自己是孔繁华,可是恐怕保安未必知道他孔繁华是谁。于是他说:“我是‘8888。”这回轮到保安发懵了,保安眨巴眨巴眼睛补充说:“一小时十块,不要发票减半。”
司机看着女朋友准备下车,他终于亮出了杀手锏,他压低声音说:“我是胡老板的司机。”这次,保安没有发懵,他先是看了看孔繁华的“老爷车”,然后也学他压低嗓门说:“我是胡老板的女婿。”
孔繁华那个气呀,他没想到,这些人每次来都给他敬礼,现在竟装作不认识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掏出手机来,他本想找个人来证明自己的身份,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保安说:“你给胡老板打个电话也行。”孔繁华愤怒了,他很快找出了老板的号码,犹豫了片刻却没有拨,直觉告诉他,为这事儿打扰国外的老板不合适。于是,他交了五块钱,红头酱脸地走了。
半个月后,老板回来了,恰好又来这个购物广场检查工作,有了先前的过节,他轻而易举地认出了那个“老保安”。“老保安”已没有了那日的阴阳怪气,而是气宇轩昂地给他们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孔繁华放下老板,把车子停到保安不远处,并示意保安过来。“老保安”飞快地跑来了,他离孔繁华两米的距离行了一个礼,然后疾步来到他车前,问他有何吩咐。
孔繁华说,你还认识我不?保安点头哈腰地说,认识呀,您是胡老板的司机,这谁不认识呢。保安一张谄谀的脸都快成一朵花了。孔繁华本打算借机羞辱他一番,可是话到嘴边胸口竟一阵恶心,恶心过后又感到莫名地难过。于是,他脚点油门把车子开走了。
从此后,孔繁华遇到有人向他敬礼,他再也不给别人回礼了。因为他彻底明白了,这一切的尊贵都是给坐车人的,倘若坐车的人不在,那这尊贵就是给车子的,或者换句话说,在别人的眼里,他孔繁华连这辆车子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