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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老师

2012-04-29小路

文学港 2012年4期
关键词:陈老师老师

小路

卢老师是我小学时的老师。

大约从我能记事起,卢老师似乎就已经在我们福佑小学任教了。同座大屋的堂哥、堂姐们放学回来,经常卢老师卢老师的说着什么,我也就知道了学校里有个卢老师。我快要上学的时候,是卢老师来“动生”的。那天,卢老师拿着个簿儿,把我们一座大屋的几个小孩,名字、年龄,都号去了。问到我时,就对我母亲说:福星下半年要去读书了。说话的口气,听起来就像是我家的一个亲戚,让我既觉得有些欣喜,但又觉得有些怀疑——我可从来没听说过我们家有这么个亲戚呀!没过几天,我就被我的四哥领到“老宗”里去分书了。

“老宗”就是我们福佑村(当时叫福佑大队)的鲍姓“老宗祠堂”。永嘉楠溪有的地方也叫“大宗”,也有的地方叫“宗祠”。但我们福佑村就叫“老宗”。我们福佑小学就办在“老宗”里。我小时候糊涂,以为“老宗”就是学堂,学堂也就叫“老宗”,以致闹了一个让村人传讲的笑话:那天,家里来了一位父亲的朋友,在等吃晚饭的无聊薄暮里,客人捉住了我细细的手腕,友好着脸问:长大了要干什么呀?我豁着乌黑的虫牙,忸怩了一下,就立即很志气地回答:到北京的“老宗”里读大学!结果被人传为笑话。

我们福佑小学一共有四个教室,分别在“老宗”左右两边的游廊里——每边游廊隔成两个教室。除了教室,“老宗”里还有一个高高的戏台,有天井,有石柱粗壮的大堂。大堂两边的厢房,一边是谷仓,一横一横的仓门板上,竖书着“福佑大队粮仓”朱漆大字。谷仓背后有一个乌简陋房间,算是教师办公室。另一边的厢房,则是卢老师的住家。卢老师一家四口,后来又五口、六口的,就一直住在这间逼仄的厢房里。其时,卢老师约摸三十不到的年纪吧?他个子不高,却身材匀称,白净的皮肤,清爽的衣着,看起来特斯文。

那时候,我们福佑小学只有四个老师:校长鲍成育老师,卢家浩老师(也就是卢老师),卢老师的妻子陈玉钗老师;还有一个女老师叫陈什么香——不是我记不起来,是当时压根儿就没弄清楚,我们只是叫她陈老师。陈老师在我的印象里是非常温柔和美丽的,不知出于少年的什么心理,那时候我就特想陈老师教我们的课,可是我整个小学是鲍老师一直担到底的。鲍老师担的是复式班,我读三年级的时候,陈老师的一个女儿坐在我们班里读一年级。这是一个非常懂事的小女孩,而且还有一个冰清玉洁的名字。因此,她曾一度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少年纯洁而荒唐的梦啊,就这样滋养着我们稚嫩心灵那种对未来的憧憬!

校长鲍老师是我们福佑当地人,放了学回家去住的。陈老师是我们隔壁村的鲤溪人,下了课,我未免有些失落地看着她们母女牵着手,也回去了。只有卢老师一家人住在“老宗”里。放学后的“老宗”是有些冷清可怕的,特别是戏台下那些横七竖八的棺材,常常让我们毛骨悚然。那是一些为老人准备的寿枋,有漆成赭红色的,有漆成乌黑的,棺材横头有的写一个“福”,也有的写一个“寿”,好像还有写一个“禄”或“禧”什么的,总之是各种各样的棺材。尽管老师对我们说棺材是空的,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但我们依然害怕这些空棺材。记得有一次放学后轮到我值日扫地,我扫着扫着,看到卢老师一家人“咔嚓”锁上厢房的门出去了,“老宗”里立刻阴森可怖起来,再看看那些蠢蠢欲动的棺材,仿佛里面马上就会爬出一个鬼来——我害怕起来,“啪”的一声撂下扫把,从课桌桶里扯出书包,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逃回家了……

卢老师好像只在星期六的下午,一家人拉拉扯扯地,回到他们自己的老家溪南村去。星期日的傍晚,或者是星期一的早晨,一家人手提肩扛的,把一些包包袋袋“唔哼唔哼”搬到“老宗”的家里来。他们起先有两个儿子,大的叫晓敏,比我稍小一二岁,猴精一样,极调皮,时常要被卢老师拿着小木棍追打。但他会打飞腿,逃得飞快。老二叫晓聪,比晓敏斯文,受到卢老师夫妇宠爱。他们也都在我们福佑“老宗”里上学。后来,他们家又有了女儿晓巧、小儿子晓光……现在想起来,卢老师的妻子陈玉钗老师在学校里上课是时断时续的,原来大概就是去生孩子了吧?

卢老师是教其他年级的语文、算术的。我们班级他唯一上的是一周一节的音乐课——其实,那时我们也不叫音乐课,黑板旁边贴的课程表里,写的是“唱歌”。福佑小学的“唱歌”都是他教。我至今还记得卢老师给我们教过的一些歌,如《路边有颗螺丝帽》、《我是公社小社员》等等。他把曲谱和歌词用毛笔抄在一张大白纸上,拿大头图钉摁在黑板前,然后戳着教鞭,一句一句地教我们:“路边有颗——螺丝帽——唱”;同学们便杂七杂八地跟:路边有颗——螺丝帽。“路边有颗螺丝帽螺丝帽——唱”……

有时候卢老师也会带来一把蒙着一大截蛇皮的胡琴(大概是眼镜王蛇的皮吧,花里八拉的,看着就吓人),某首歌同学们唱顺了,卢老师就拉着胡琴让我们唱。他先是拉一个“过门”,先把自己拉顺了,然后说一声“预备——唱”,我们就很认真地配合他的胡琴唱。有时候他会带来一支竹笛,用舌头的口水粘上笛膜,一短一短地吐着气,给我们伴奏。有一次他带来一支口琴,从衣兜里摸出手帕擦拭一番,然后咬在嘴里左左右右地吹奏。我们一遍唱好了,他把口琴拿下来轻轻一甩,泥巴地上就有了许多口水。还有一次,卢老师带来一只玩具似的“凤凰琴”给我们伴奏,这玩意现在已经难得看到了,大概是算不上什么高雅、经典的乐器吧。

卢老师有一段时间专门教我们唱“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的歌曲,如郭建光唱的《祖国的好山河寸土不让》,李玉和唱的《提篮小买》,杨子荣唱的《迎来春色换人间》等等。他带来一把很小的胡琴(现在我知道了,那叫“京胡”),你還别看它小,拉起来特响亮,像是一个气血旺盛的婴孩挣命哭出来的声音。那时候放的也多是《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之类的电影,卢老师教的也正是当时的流行歌曲。卢老师在我人生的最初阶段,不仅培养了我们的艺术细胞,还给我们带来了时代的主旋律。

多才多艺的卢老师还会写毛笔字,大队里农业学大寨、冬修水利什么的,村头巷尾张贴的红红绿绿的宣传标语,都出自卢老师的手笔。岩坦区教办或者鲤溪公社的领导要来福佑小学检查工作了,“老宗”门口一横很粗壮的标语:“热烈欢迎区教办(或公社)领导莅临我校指导!”也是卢老师写。过去,我们福佑大队的墙头上有许多朱红大字,如:“毛主席万岁!”“读毛主席的书,听共产党的话”“扫除一切牛鬼蛇神” “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等等,大概都出自卢老师的手笔吧?村民办了新的箩筐、篾簟、木桶、蓑衣什么的,也送到“老宗”里央卢老师给写上字。卢老师根据不同的器物,有的用墨汁写,有的用红漆写。在写好物主“鲍某某”名字的后面,有的写上一个“号”,也有的写上一个“置”,或一个“办”。当时,我对“鲍某某置”的那个“置”,什么意思?怎么也不理解。

岁月倥偬,光阴易逝啊!转眼间,人生已是过去几十年了。这期间,我离开家乡,到了县城工作,一度很少看到卢老师。我重又频繁遇见卢老师,是近几年的事。几年前,我调到县文联工作,帮助建立了一个县民间文艺家协会,协会主席是在瓯北镇文化站上班的陈久道先生。一次,陈主席叫我参加他们协会的一个联欢会,结果我很意外地看到了卢老师,并观看了他上场表演的节目。那天,他们表演的是京剧《沙家浜》里的《智斗》,卢老师演的是刁德一。卢老师还是那个不高但匀称的身材,然而毕竟已不再是年轻时的卢老师了,脸上布满皱纹了。但他演得很认真,很投入,脸上还化了妆,画了八字胡。使我想起,他是在圆年轻时候的那个梦啊!席间闲聊,我得知卢老师几年前已退休,现居住在瓯北镇,常参加当地老年大学的文艺活动。据卢老师自叙,他24岁起到福佑小学任教,一直到49岁调离福佑,一共待了25年!这是一个人一生中最美好的25年啊!一个人把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献给了一个村庄的教育事业,然而我不知道这个村庄到底还有几个人还能常常记起这么一个老师。都说岁月是有情的,但是要知道岁月同样也是无情的!我真希望我们福佑村,应该聘卢老师一家为“荣誉村民”,并且在将来的村史中,把卢家浩的名字,记上浓重的一笔!

后来我才知道,卢老师在福佑小学任教一直是“民办教师”,而他的妻子陈玉钗老师则更低一档,是“代课教师”。卢老师当年的梦想是希望“民办”能够转为“公办”,陈老师则希望自己从“代课”转为“民办”。结果,这个做了几十年的梦,总算实现了,而且两个人都幸福地转了“公办”。

从卢老师脸上留着岁月痕迹的皱纹,我感悟到: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追求,而一代人则有一代人的梦啊!我们每个人,谁不在苦苦追寻人生的好梦?

责编 晓 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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