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三题)

寒石

敬畏每一棵树

不要对一棵树说三道四，不要对一棵树颐指气使；因为，每一棵树都是一个生命，每一棵树都可能是一个传奇，值得你仰视、敬畏！

没有一个人的生命志向可以跟一棵幼苗相匹配。世上人均寿命目前尚不足70岁，一位长寿者双脚丈量百年，双肩撑起世纪，被称作期颐、人瑞。可是，你真很难估摸一棵树生命的长度。世上目前存活的前10棵最长寿的树，平均年龄超过2500岁。美国加州茵友国家森林有一棵狐尾松，已有4800岁高龄，有长寿之王之称，比第一座古埃及金字塔还年迈100岁。而犹他州的一棵“潘多树”，占地105英亩(约合424914平方米)，相当于60个标准足球场面积，系由一个小树苗根系滋生而来。那是一场生命的盛会，百万年的风雨与数以百万计的生命之根在地下相遇，纠结，孕育一片生命狂野的交响。试想，哪个人世家族可与之相比？所以，面对一棵貌似弱不禁风的幼苗，不要表达你的不屑。最好的做法，是什么也别做，把你的脚，悄悄从它身边挪开。

一棵树的成长，需求的资源要素非常有限：一块容它扎根的土地、一片任其伸展的空间足矣。城市的街道和林立的钢筋混凝土把树的空间挤兑得不能再小，根系蛇一样在坚硬逼仄的封层下摸索，枝桠扭曲着以适应不规则的狭小空间，但是，树总是努力把绿空气一样填满每一片天空。去过黄山的人都领略过黄山松生存环境之险恶。黄山松的根不叫根，而是一支支紧扣岩缝、不让身子坠崖的手；黄山松委身的土壤不叫土壤，而是花岗岩的粉尘，断崖峭壁的头屑；黄山松不是扎根在黄山上，而是贴在、粘在、垂在悬崖上，餐风饮露，艰难但快乐生活着。黄山松的存在，造就一个自然的传奇，生存的绝唱。而在沙漠深处，“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的胡楊树千年不朽的身影，更是把生存与生长的卓绝亘古浓缩、凝固……

树给予人类的又是如此之多。且不说树姿色各异、芬芳艳丽的花朵点亮四季，妆扮我们生活，也不说树的果实滋养了多少地球生命，更不说树以牺牲自己为代价，提供我们无穷无尽的建筑、生活用材——所有这些都非树本愿。众木成林，聚林成森，庇护了地球水土，也给许多生命一个生息繁衍的家，让鸟儿在树上筑巢、憩翅、歌唱；它吸收二氧化碳，释放的却是清新的氧气，让人们的肺叶舒张自如，呼吸自然；它绿色的外衣遮蔽阳光，洒下绿荫，让暑热不再难挡，暑天不再难过，滋润了我们的视线，滋养了我们的视力……

不要嫌一些树姿态奇拙、长相丑陋，那只表明你的鄙薄与不恭。很多时候，树不需要言说，它以自己的方式站立，它就是它，不会因为你的仰望或者俯视改变自己的姿势。一棵树，站立着，从生到死，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棵树立足在盆景里，貌似袖珍地、谄媚地活着，那是你的事，与它无关。当你把一棵千年古树剃度成桩，搬离原生地，然后在城市的街头、公园，挖个坑栽了，或镇守在某些豪门大宅前，风光是你的风光，风水是你的风水，与它无关，树只管努力活着。树从不抱怨什么。树的许多姿态，都是适应环境的结果。在黄山，许多长在悬崖峭壁上的树，好多是以Ｊ或Ｕ字形姿态生长。这些树几乎都经历过一场生死之劫。当山风或山雨将它们的“手”一根根从岩缝中拔离，将要坠落深谷、粉身碎谷的刹那，其中一根“手指”紧扣岩隙，拯救了自己。凭借这一“指”之功，它们顽强存活下来，重新昂起向上的头颅，并把向下坠落的腰肢再度折拗上来。那是树对生命的膜拜，是树浴火重生的雕像。

在太原晋祠，一棵千年古柏倒卧在另一棵古树怀里，它以这种姿势存世数百年，折弯的身姿再现生命的神奇。在江南的一些公司绿地里，我曾见过一些从遥远的大漠戈壁搬迁过来的古树桩，在风雨和烈日下干枯了若干年，似乎彻彻底底死了，但是，突然某一天，你会发现它竟又活过来了，绽出了点点新绿……

所以，在它最繁茂或花枝招展的时候，请不要以为它是在炫耀，或许，那只是在为下一次赴约定一个姿态；在它枯败不堪的时候，也不要嘲笑它，或许，此时此刻的它，正处于经历了长长的漂泊之后的归程中。

敬畏每一棵树吧。每次面对他们，我都会在心底油然而生一种感动、一种敬畏。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赞叹这些美丽的生灵，这些注定要走向厚重、神奇的生命。尽管，眼前的它，或许仅仅是一棵羸弱的幼苗，一抹恬淡的嫩绿。

女人树

那是片新生的林子，老远看去，像一个蓊郁蓬松的饼子，贴在枯荒的山坡上。

正月刚过，春天还远，天气阴寒，雨牛皮糖一样下个没完，除了给山道添份湿滑，似也没什么作为，山依旧黄脸婆一样衰着，落叶的树没缓过劲儿来，不落叶的也绿得艰涩，让人揪心。

只有那片林子例外。树不高，也不大，枝叶繁密，经专门修剪；卵圆形的叶子重重叠叠，像涂了层油，绿得发亮，生光；一蓬蓬一垛垛，浑圆青翠，像一个个饱满的绿馒头，连起来看，就是个大饼子。99棵这样的树，组成一个林子，一个在这样一个青黄不接的枯荒时节，依然生机勃勃的林子。

这是片杨梅林子。杨梅幼果这时节没米粒大，其貌不扬，毛绒绒的几个攒一起，涩涩地藏在枝叶的胳肢窝间，任再馋嘴的孩子路过，也不会多瞅一眼。杨梅就是这样，其幼果不像果，其花也不像花。许多山间的孩子见多山野四季奔放烂漫的花，独不知杨梅花模样。我幼时甚至不知杨梅什么时节开花。感觉杨梅是一夜间熟的，一夜间突然就红了，紫了，葱茏的树上缀满了珍珠玛瑙，一个鲜润润、紫灵灵、酸甜酸甜的杨梅时节，就一下从枝头蹦了出来。

我是特意独自前来拜访这片林子的，没敢打扰它的女主人。这时节，这会儿，她应该在家服侍她老公和儿子。站在这片林子里，我感觉就跟站她面前一样。

她叫杨红梅，一年前一个杨梅时节，我遇见过她一次。

杨红梅是那种有过一次交往，就再不会让人忘怀的人。她是眼前这座大山的女儿，具有山的某些品质：质朴，率真，倔犟，认准的事，几头牛拉不回。原本已走出大山的她，大学毕业后在城里一家外贸公司有了一个让许多人眼红的位子。当许多山里、山下人都削尖脑袋要走出山门向城里集结时，她却因了一份爱与责任的牵引，重新回到生养她的大山脚下，回到残疾的丈夫身边，同时成为这片杨梅林的女主人。

这片杨梅林子，最初是他老公栽的。老公是她同乡，姓刘名刚，跟她从小青梅竹马，在一个院子里玩“过家家”，肚子饿了揭开锅盖，一块锅巴掰两半分着吃；后来一起背上书包上学，一起放学回家。高中毕业后，她考上大学，他则穿上军装，自此天各一方。但地理和身份的落差并没有把他俩分开。四年后，他退伍回乡，她大学毕业后在城里找到工作。当许多人以为他俩的爱情最终将屈服于现实，无疾而终时，他们却高调宣布一项伟大的“爱情工程”：要在家乡的大山上种99棵杨梅，并命其名曰“久久林”。杨梅是不落叶乔木，四季常青，寓意不言自明，象征他俩的爱情长久、永青。自此，她在城里上班，他向村里承包了一片荒山，开始开荒垦地，栽种他们的爱情林——杨梅。

村里人见刘刚天天背着镢头砍刀上山垦地，起早摸黑忙活，开玩笑：“你天天在山里开荒，老婆在城里工作，就不怕她在城里被人开了‘荒？”他哈哈一乐，道：“才不会呢。她就是这杨梅，瞧，我都把她种山里了，还怎么跑？”又有好心人替他出主意：“这样长久下去，总不是办法。也进城吧，好歹找份工作做做，比啥都强。种杨梅，土里刨食，能有什么出息。”他又哈哈一乐：“给人打工，再好也是个打工的。看吧，三五年后，等杨梅挂果了，有收成了，说不定红梅就回了呢……”

这话还真让他说中了。只是原因并不像他说的那么乐观。

五年后，他们的杨梅开始陆续上市，他们的儿子也出世了，他们的爱情因此瓜熟蒂落，进入盛果期。正当人们为这对有思想有心劲的年轻人暗暗高兴时，意外发生了。那天刘刚去镇里采购化肥，一辆突然失控的货车向他迎面冲来。车祸无情地夺走了他的双腿。对于一个大山脚下的人，天天面对大山，用双腿丈量崎岖的山径，用脚板踏遍承包的每寸山地，谁都清楚，没有双腿将意味着什么。

刘刚出院回家那天，村里乡亲都跑去看他，安慰他。看着他空荡荡的裤管，又不免为他担忧，为这一家子的生活担忧。儿子这么小，老婆年轻漂亮又能干，且在城里工作，许多人暗地里为刘刚捏把汗，看不到这一家子的前景。

杨红梅红肿着眼，一边边向前去看望的人道谢，一边边跟人说：“放心吧，我们会挺过去的，刘刚没了腿，还有我的呢。我们有杨梅林子，我们会好好的……”

这之后，人们看到，杨红梅再没进城，一直守在家里服侍丈夫儿子。原来，车祸发生后，她就把城里的工作辞了。等刘刚的伤好了，她默默拿起劉刚用过的镢头和砍刀，上山，进入这片他们的爱情林。

据说，现代人的爱情需要经营，眼前这片爱情林子则更需要经营。如果说以前，主营这片林子的是男主人刘刚，从这天开始，变更为它们的女主人——杨红梅。

一晃又是五年过去了。杨红梅的这片杨梅林，茬还是以前的茬，树已不是以往的树了，产的杨梅新品已经在当地市场小有名气，供不应求。五年间，她含辛茹苦，既要照顾好父子俩，又一心扑在这片林子上，治草、施肥、打脑、疏果，所有林间活计全她一人承担，还要腾出时间苦学杨梅栽培技术。有次她听人说省内某地有种杨梅果特大，但口味色泽不佳。听者有心，她悄悄跑去考察了一次，并随身引进了5棵，然后以自家的99棵本地杨梅为母本进行嫁接，培育出一种独特的杨梅新品，结的新一代杨梅果色泽鲜亮，果大如山鸡蛋，又保持了本地杨梅汁美味甜的口感，且采摘期延后了半个月，与市场打了一个漂亮的时间差，一上市就大受追捧，价格成倍翻升……

去年的杨梅时节，我曾在这里采访过杨红梅，长期的野外劳作，山风、阳光把她秀美的脸炙染成梅红色，却更显健美。她指着不远处的一片山坡，自信满满地道：“我要扩种，在那里再开一片林子，也是99棵……”如今，她去年指的那片山坡已被开垦出来，一丛丛鲜润的绿点缀着那片褐色山地。

杨梅四季常绿，有花而无花期，因与杨梅果相比，那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待等杨梅成熟期，则可谓“无花”更胜花：远看是一树树的绿，像一个翡翠的饼子；走近了，却见那翡翠里嵌着一枚枚乒乓球大小粉的红的紫的黑紫的珍珠玛瑙，晶莹、剔透、水润，树树璀璨，株株生辉。

杨梅“无花”，杨梅大美。这样的杨梅，更女人，更美丽。

在父母坟头栽棵树

“老师，您说得对。我们接受您的建议，决定清明去父母坟头栽棵树……”这是一对姐弟，清明前夕给我的QQ留言。

我曾经是他们的老师。说曾经，因为我并没教过他们书，只是曾在一家学生报社工作，编过姐姐的作文，因而知道他们是一对不幸的孤儿，并给过一些写作指导。姐弟俩的父母在他们年幼时先后因病过世，她是在好心的堂兄一家抚养下长大，并完成从小学到高中阶段学业；弟弟则从小被人领养，中学后就开始打工挣钱。

我读到姐姐的作文时，她刚上高一。这是个懂事的女孩，看得出，那时她内心很迷茫：一方面渴望和普通人家孩子一样，高中毕业后参加高考，在大学里结束读书生涯；另一方面，考虑到自己的家境，“一天也坐不下去，恨不能马上离开教室，找单位上班去”。我去信劝慰，不管怎样，先把高中三年书读好，上不上大学，等高考后看情况再定。我的意思是，届时，高考成绩理想，自己又很想继续读书，总会有解决办法。那时已经有“求学贷款”，我们的社会不会不给一个品学兼优的苦命孩子继续深造机会。

转眼三年过去了，在高考报名前夕，她来信，确定不参加高考。她说她很感谢堂兄一家，帮她完成从小学到高中的学业，已经很知足了。她弟弟这年正好也初中毕业，养父母已不准备让他读高中了，相比之下，她“算幸福了”。另外她还告诉我，她已跟弟弟偷偷约好，等他们赚了钱，“第一件事，是给父母的坟造造好。”她说父母过世时，她和弟弟都太小，没能力给父母造坟，连支碑也没立，“现在长大了，要赚钱了，有条件了……”

这之后，这对生活在不同家庭的小姐弟，先后找到各自的工作：她在一家广告公司学做文案和广告设计，他则在一家塑料厂做挡车工。“虽然工资不高，但只要好好做，总会好起来的。至少能养活自己了”，她很乐观，对自己的未来满是憧憬。她给我算了笔账，她说现在他们乡下造一座双穴墓一般要两三万，他们姐弟俩一月工资加起来近三千，按每月积一千元计，“三年少说也有三万多，足够给爸妈造一座坟了……”每次读她的信，我总是忍不住为这对苦命的小姐弟潸然泪下。命运真会捉弄人，一方面给他们安排一个这样悲剧性的身世，另一方面又把他们塑造得如此乖巧、懂事。每次回信，我总要不厌其烦地劝慰他们：你们这么小就能够自立，父母地下有知，一定会感到很欣慰。生活中用钱的地方很多，别的可以放放，先把自己安顿好，尤其要照看好自己身体，这可能是你们父母眼下最挂心的……

工作之后，他们很快都有了自己的手机，我经常能接到（收到）姐弟俩的电话或短信。再后来是QQ。他们在工作生活中遇到的一些事或困惑，总要找我聊聊。而我则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尽可能给他们一点指点和启示。有一阵，很久没收到姐弟俩的信息，打电话问，原来弟弟患了一场小病，住了几天院，好了。做姐姐的，在工作之余，向人借了笔钱作学费，正在一所培训学校学速记，天天起早落晏，很忙。据说目前速记人才匮乏，前景看好。我鼓励她：既然学了，就努力学好。可是不久，她来电说，速记速成班毕是毕业了，找工作却很难，要学到很精的程度才可以。可惜了那笔学费。听得出她情绪有些低落。我安慰她，多一份手艺总是好的，有时间多练练，没准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聊着聊着，又提起给她父母做坟的事。

她叹口气，说：“时间真快，上班快满两年了，给爸妈做坟的钱没攒下，反倒欠下了债……”我说：欠钱慢慢还，坟等有条件再做不迟，你有这份心就好，你父母会知道的。

“可这是我上班前在父母坟头许下的一个愿啊！”

我灵机一动，一个主意冒上来：现在不是提倡绿色殡葬吗？我建议你们姐弟俩在父母坟头栽棵树，等以后有条件了，再做坟不迟。她没吱声。其实国外早就有树葬先例了。一支碑，一棵树，下面是亲人骨灰盒，周围是草坪。干净、整洁又绿色、环保。每年清明，在这样的环境里祭祀缅怀亲人，多好。我进一步说，你跟你弟弟商量一下，国内目前还没有养成树葬的风俗，你们姐弟那样做，可是开了风气啊……当时她没有回复我。

转眼又是一年清明节。正想着跟他们联系，突然看到QQ上姐弟俩的留言：

“老师，您说得对。我们接受您的建议，决定清明去父母坟头栽棵树……”

责编 晓 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