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东诗笔记(组诗)
2012-04-29老剑
老剑,本名刘建民,1964年生。现为浙江大学宁波理工学院传媒与设计学院副院长,媒体发展研究中心主任,高级编辑。多年从事媒体一线工作,曾任吉林出版集团《新文化报》副总编辑、吉林日报集团《城市晚报》副总编辑等,现为宁波日报集团阅评顾问,兼任中国教育报宁波记者站常务副站长、东南商报教育周刊常务副主编,兼任宁波作家协会诗歌创作委员主任。承担“新闻写作”、“新闻编辑”及“企业内刊编辑”等课程。出版新闻和文学著作等12部,发表论文30余篇。
下水村记
1.
就在外面,扎堆的野菊,还在雨中低唱,
一个月后的艳红与微醉。
万金湖的水却已经发酵,从内部。
从脚步声溅起尘埃的地方,从十里四香的路边,
一夜间,熟透。
一早,太阳升起,零露瀼瀼。
看见她们,我要走到外面去,在微熏中,
忘记自己的使命和花的属性。
2.
全年之中,都有花开,就是野外的这一丛丛菊
花,
看见了群山和水。看懂了嘴边的笑和眼里的爱。
看清楚了面向太阳的姿态。
看见有人评论,风已经吹过我的眼,
我再看一眼,把眼泪滴在花瓣后面,睡足一个春
天。
3.
环湖一周,有多少的你开放?
四十公里,你的花期多久?
你一一点头,你一一做揖,你一一耳语。
万事有最原始的黄色小菊。
宿根自生,茎叶花色,摇曳千古。过路的人
不禁触景生情,闻歌垂泪——
此时,“黄花不掇手,战鼓遥相闻”。
五乡记
1
今天春天,五亩田黄了一家人的惦记。
心里的旧事,和着些乱事,熬了整个冬天,
一芽一芽地长出地面。
心思成垄了,是油菜花在春天的意图,
是五亩良田上的油菜花,
越过田梗的香,越过乡村和老宅的牵挂。
是我在春天压在心底的两声咆哮,
长出地面。那一片油菜花
黄了五亩江南。
2
我观察这一簇簇油菜花,
她们会呼吸,呼吸的波浪比山冈要高,
比山风要慢。
开春之后,周围还冷。
我看着她们,像是越过山冈和河流的暖。
她们的黄,像是一种药,可以把过去的病治好。
湾底村记
1
我想悄悄地进入四月,进入天宫,把速度放慢给
春天。
慢一些进入这个多汁的村庄,酸甜适口的村庄。
我想要慢慢地品尝,那些从天而降的阳光,
品尝和桑果一样,个儿大、肉厚、色紫红的庄
园。
我细细地倾听桑葚园里神秘的笑声。
慢慢地淋一场春雨,将你洗净,去杂质。
我要攒一点臂力,慢慢地摇动天宫,
我要一个从天而降的村庄,慢慢地染上那一抹宁
波红。
2
锉刀:表面上有许多细密刀齿、条形,用于锉光
工件。
这种手工工具当年给湾底村锉出了一个昨天。
想一想80年代,锉刀厂里有一个何其高远的天
空。
最古老的锉刀在公元前诞生,要轧制、锻造、退
火、磨削、剁齿和淬火。
如今,在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生态居住环境里,
我还要找当年的厂长,和他谈谈,如何锉一个更
好的明天。
东钱湖记
在岁月的边上,东钱湖就是一捧水。
我们一起去听水声。
随着呼吸的加速,一路之上茶息更浓,
水上的山巅也已经可以望海。
平地之上,下水村的后代还在宰相谷里,
展现历史的繁华和子孙的坚韧。
从农家乐里推门而出,
看水边的女人,还是那个叫西施的吗?
领她回家的,还是水上的岁月吗?
岁月似水,浙东如梦。
我们去听水声,去南宋的石人堆里听古人说话。
去扯一下他们的战袍,闻一下马的鼻息。
福泉山的水是不是已经流到了韩岭?
亭溪岭古道上的行者,是不是还在歇息?
他们是不是还可以听见太平军的呐喊,
和白云寺里的禅声,像岁月一样笃定?
一千年过去,一万年过去——
东钱湖这一捧水,一天天把甬上照亮。
天一阁记
择河畔而居,于闹中取静。
一个人坐于书房里,身形巨大。
香樟浓荫,一路都是唱歌的人和事。
月湖停在一旁,用去几百年
追忆她的往事,去叩访这一座书城。
火自会熄。范钦一生官宦,行走中国大半。
浩洗七万余卷珍籍善本,
翻书人的手也汗湿。
这个宁波望族,辈辈相传的训言我等不敢揣度。
青瓦乌墙,唯有他的呼吸尚存,一如入学的恬
静,
倒也不至于吵醒睡在前朝的阁主。
更不能吵醒,周边的湖水,和水外的高楼。
天一生水,绝了火舌侵扰,
“书厄”已除,大家一同守阁、守家、守民族。
彼时,书香一城。
蝴蝶记
两只蝴蝶,从一千六百年前飞来。
飞在鄞州地面,飛在一个叫梁祝的公园里
草桥与你结拜,三载与你同窗,
是谁唤我来相亲呢?
你用一生的时间,解决一份爱情。
睡前最后看到和醒来睁眼所见
都是蝴蝶,两只蝴蝶,像是我们的亲人,我们的
生命。
我去你的墓地,在晋代
先要从姚江浮出水面。
上岸演绎当年十八相送,当年楼台相会,
祝家庄里的香风,吹拂至今。
两只蝴蝶,在高桥九龙墟,
在爱情附近兜圈子,无论生路死路,
化蝶永伴,都是去天堂。再过一千六百年,
我们也都一同去。
屠本畯记
我摘一束三月末的鲜花去鄞县,看望一个读书
人。
他叫屠本畯,已经过世多年。
给他送去流经鄞地的三江之水,他倒进书袋。
他翻开线装的《海味索引》,我闻到一股香气,
从海洋里来。他再翻开《野菜笺》和《离骚草木
疏补》,
又一股香气从山野里洒落四明之地。
他活在明代,他鄙视名利,廉洁自恃,好读书,
乐著述。
我去看他,我要学习的内容涉及植物、动物、园
艺。
他说:“吾于书饥以当食,渴以当饮,
欠身以当枕席,愁及以当鼓吹,未尝苦也。”
天空的声带依然震颤。我看见他,手持书册飞
翔。
张苍水记
我在宁波市苍水街上走了几个来回,
想找一个地方,撒一些在春天发芽的草籽。
这些草籽会生长出战斗的诗文。
我还试图在一处故居样的院落里坐上半天,
翻阅《冰槎集》、《奇零草》、《采薇吟》及《北征录》。
看看这禁书里的年谱、传略、序跋等。
再去诵读《滃洲行》、《闽南行》、《岛居八首》……
我多想在苍水街上撒一路灵魂的草籽。
我想让这些草籽在春天发芽,
那一首《绝命诗》的绝响,依然做这个春天的背
景。
我多想在一个能闻到草籽气息的地方,
在草籽上刻录这样一些文字——
张煌言,别名:张苍水
出生地: 鄞县
出卒年: 1620 —1664
职 业: 将军、诗人、民族英雄、兵部尚书
代表作:《奇零草》、《北征录》……
王应麟记
1.
你在家乡隐居讲述经史二十年,
可我还是认不得你有多少个版本。
蒙学之冠于你,是后世的名声,
虽不见得,但可读得《三字经》背后这三字:王
应麟。
七百年过去,你还在南宋的鄞县。
七百年春秋的早晨和黄昏,赞叹由远及近。
有人把你“修旧如旧”,
在“叙史”的最后,就是新中国了。
一千多字的韵文,人人成诵。
一千多字,每一个字都是一个终点
上面站着一个人,告诉后人
教育、历史、天文、地理、伦理和道德……
所有人,靠这些文字来取暖。
2.
不向元朝称臣——你能指挥自己的大脑,自己的手笔,
一生著作之上,只写甲子不写年号。
但你阻止不了后辈人。他们在评介你时却如此行
文——
宋宁宗嘉定十六年七月十九日生於庆元府鄞县,
元成宗元贞二年六月十二日卒,年七十四。
也罢。你离开自己的身体,活在自己的书里。
“春秋绝笔,瑞应在麟。宋诈讫录,瑞应在人……”
你已经有经文传世,至于冒犯权臣而遭罢斥
也是经文传诵之际,从历史的缝隙中生长的佳
话。
没有辞官回乡,哪有这余下的二十年?
哪有这不写年号的六百多卷典籍?哪有这
百科全书的《玉海》、《困学纪闻》的笔记?
哪有这集合其经史心得的《汉制考》和《通鉴地
理通释》?
哪有这后世的浩大的场景:孩童们齐声诵读《三
字经》?
你在天庭看着这一切,想象着谁是指挥。
陈逸飞记
像夏天一样多变,在重病未能治愈之前。
充满未知的画笔,曾在历史上的一个时辰,相互
表白。
生于镇海,长于上海,眼睛里向天上看见一个中
国的身影。
失去一个人,失去那些语言和表情,
失去关心和爱护。
一句句来自老家镇海的问候忙音不逝,
打电话的人已经睡去,接电话的人已经逝去。
大家站在水乡的桥上,仿佛站在画布边上,或者
雕塑边上。
女子们一直向前走,没有交叉,
从今以后,离开家乡之后,她们不用再洗澡。
那时,家乡海滨的风景多么美好。
镜中之境:林子里有光的地方有花,
太阳照射的地方,花朵鲜艳。
躲开日子里的风沙和黄水,谁还能找得见宣纸,找不见人呢?
慈城记
1.
西汉,孝子董黯住慈湖北岸的谈妙涧。
母患屡疾,喜饮大隐溪水,
奉母筑室以侍,数十公里外担溪水供母饮。
母病渐愈。锄草田间现涌泉,犹如大隐溪水,
掘地为井,是为“慈溪”,是为慈城。
井边慈湖,湖边谈妙涧,涧边浮碧山。
从城南到城北,沿解放路一路走回一千年,
古城便现形于今日明州。
2.
慈城设治吴越勾践时,在余姚江畔,作越国屏
障。
我不记得唐朝开元,房琯为令,
却看见水中倒影,其下马伊始,
迁县治于浮碧山以南,浚疏阚湖以灌溉城郊。
古县衙里“公生明廉生威”,
只是现代气息掩盖了历史。
3.
顺山涧而上,沿水势而走,是风。
是延续千余年的历史文脈,触目三国阚泽居住慈
湖,
便溺水了,便是这镇里的一户人家了。
远观小北门外的山岗上,那一块天平军的正气石
碑。
近看大耐堂,看刻有圣旨的冬官坊和恩荣坊,
看湖心堤上师古亭,把一家人的希望
印满儒学小镇的天空,和水面。
4.
好山四面绕青螺,十顷慈湖胜事多。
桂花厅、刘家祠堂、冯岳台门、程氏庆余堂
俞宅、甲第世家、福字门头、布政房、完节坊
应宅、符卿第和莫驸马宅、状元宅、胡宅、凌
宅、方宅……
满城名流名宅不表,且说城郊的毛岙村,
倒是值得一住。
河姆渡记
1.
大石在地,举七千年之力,把个鸟儿送上天。
双头连体鸟儿朝向太阳,公元前的太阳
比今年早春的梦想更热。
有两次,在你头上动土。
把你的干栏一根一根挖掘出来,重新搭好。
后世走马去如云,我今天在遗址上,
继續磨我的骨器。
2.
精心磨制耜、镖、镞、哨、匕、锥、锯。
精心刻画你的鱼。
不计母系,不计父系,只管再次生育儿女。
把这植物残存也留给后世,
在葫芦、橡子、菱角、枣子中,特别突出水稻。
泥土之下,有稻谷、谷壳、稻秆、稻叶,
身体之中,有活力和未来。
3.
我的痛苦在于,这次是不是要下田劳动。
是不是,要把长江与黄河分出一个贫富,
是不是认得清,这大小各异的村落,
谁活在新新石器时代?
河岸沼泽区,公元前的干栏横七竖八地活下来。
以陶器为主,并有少量木器的主人也似隐似现,
他们七千岁。他们的陶盆上印有稻穗的图案,
他们的弯弯的稻穗图案
令时光腐朽,叫人心澎湃。
招宝山记
招宝山自己的语言在南麓乌龙岗下生成。
这语言也是中国的语言。
这火中的语言,包括沙粒和思想中的金子,
包括分歧,包括中法战争中的一次战斗
一次胜利,从来没有过的胜利。
这是自古已有的反抗的语言,抵御外族的语言,
在海边,呈现圆形的语言。
这是一种东南开炮眼,西北设洞门的语言,
直径16.5米、高6米、壁厚2米的语言,
以蒸熟糯米搅拌黄泥垒砌的语言。
“威远”、“靖远”、“镇远”、“定远”、“安远”……
都是这种语言的分支,他们语意相同——
血与火的内蕴,保卫东方的家园。
早先的80磅弹重的阿姆司脱郎前膛钢炮三尊,
后来的克虏伯24厘米和21厘米口径新式后膛钢炮7尊,
它们都是中国语言的发声器官。
五磊山记
1.
几个星期以后,蛹就变成会飞的蝶了。
从天上看,数千年之内,
杜湖就浸在一只打成两瓣的茶碗里。
山路仿佛一条玉带,收拾些浆果,缀满浙东的衣
襟。
几个星期之前,杜湖溢出几分秋色给鹤鸣,
在夕阳的怀里,慢慢凉透。
我在水边走上三天,
把身心铺展在翠屏山这十里八里之内。
几个星期之后,会飞的蝶在五磊之上开始过冬,
它将以什么样的形式,在云端飞?
2.
落脚在水里,暮鼓随之怦动,
结庐的人们还是集合在三国赤乌。
我只要一片竹林来歇歇脚,
看看过去的人是不是已经脱俗。
看看他们的思想,是不是真的在清泉里湍湍而
流?
那延罗的遗骸依然传递着过去的消息。
拾几枚枯枝败叶点燃,
圣火之下,要多费几丝心机。
其实,我的眼里已经藏不得半点湿凉。
江南盛行佛教的时节,我曾在哪一处庙堂念过
经?
3.
行者的脚,在别人的眼里开放时间的花朵。
夜深夜凉,确要在心里算一下,
这是第几次听五磊寺的暗语。
我从你的眼神里看不出波澜。
你只用一瞬间,就把夏日的丰腴描绘给山峦。
你只一眼,五花山色就突然变暗。
夜深夜凉,脚下无尘。
放生池里的灯火,来自天外。
你要放手。你要在经幢阁楼里歇脚,
还是在殿堂亭榭前睡眠?
4.
藏云溪在梦里流淌,身处仙境之中,
她这么清波粼粼,把坚硬的石头冼得更硬,
把每一年的一个时节,剪裁得更相思。
请让鸟鸣落进这花瓷碗中。
请两只蟾蜍匍伏于此,聆听梵音。
请去濯心亭下小坐,悟满眼青山因何得闲。
请讲寺的老僧也来藏云说法。
请一棵树,请一株藤,请他们相绕一千年。
5.
我在五磊山中入冬,
我的周围没有危险的事物。
我休息的时候,看到三棵树点燃三炷香,
看到历史的双臂还在拥抱着抵柱之石。
我向深冬再走几日,
我接住一片落叶,就知道这是戊子年冬月。
在浙东最老的寺庙里,因为没有危险
放心地把心情放在泥土之上,安然打鼾。
七塔寺记
1.
如果我现在就脱下僧衣,这丛林中的黄墙,
哪一堵还是这样庄严恢宏?
如果我错过三江口,
错过和你咸咸淡淡的交谈,
宋代这两口老铜钟是不是还会敲响?
在世俗的香火里,在七佛塔之下,
每一天早晨的声音,唤醒的还是不是内心,
闹市一般的景象?
如果我不脱下僧衣,我还能不能读懂这圣地的经文?
能不能和祖师一夜私语,看祖庭的中兴?
内心太重的时候,
我是不是还有七八千斤?
2.
百丈路上有人,箕漕街三十八弄里有人,
看着大佛,想念一己,我已听闻吵架的声音。
不知谁为舍利?谁为标本?
山门牌楼前你耽于轻而厌于重。
圆通宝殿上你和你的善恶一道折四月的柳条。
玉佛阁外,你还能看见身体里的火
在前世就已经点燃了吗?
一千一百五十年过去,
我的家依然不比梵宫深邃一分。
但可在此栖心,一日,或是一生。
3.
经过修复,我就不知道你的原貌了。
经过人手,我更应该放声哭泣。
等我明白报恩二字的含义,
请等我把自己的不安,晾晒成苔藓。
等我将海岛居民迁徙内地,
建好殿舍300间,法脉得以延续。
等我细研清代石刻五百罗汉的动作与表情,
等我发现他们的皮肤上的雨水。
等我人间街衢上不再有人喊渴,
……等我,等我为此捐帛书匾。
月湖记
1
月湖是热的,
水面上飞着一些昆虫,能把虚妄排除。
一湖居城,摸一摸她的皮肤,
领她去老城西南一隅梳洗,
连她笑容的背后也热。
热了八月的风和八月的倒影,
热了我湖边上的三江六塘。
待大雾一散,门户一开,
昆虫们休养生息,
不仅能把虚妄排除,心里一热,
还能放下我过去的所有错误。
2
月湖是热的,
一弯新月染透她的心境,在夜晚
仍有无数暖流暗涌。
我把一树的桂花下成夜雨,
洗去时光的尘埃,
也不能给这人间的美和爱降温。
我在这几千年的水上江南
把小桥建了一座又一座。
看人迹错综,韶华流水
她在哪一处汀洲岛屿歇脚,
又在哪一个亭台楼榭唱歌?
3
月湖是热的,
我住在月湖的边上,一年四季
准备着去接她的船。
泉石独幽,小桥流水、竹影荷香
还得去做一条鱼,
听懂她水的波光潋滟。
才能体味她更热的心情?
做一只飞来飞去的水鸟,
从天上看她的美丽和久远。
月湖是热的,我在这热中抛锚,
摸一摸她的心情,
天地也热,甬城更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