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中国标签 都邑的规划及礼乐制度兴起
2012-04-29李新伟
李新伟
1926年2月5日,腊月二十三,小年,京城内家家户户辞灶忙年。32岁的清华学校研究院讲師李济却匆匆收拾行囊,踏上旅途,迫不及待地开始了他筹划已久的晋南考古之旅。他怀里装着两封给山西省长阎锡山的信,分别为清华校长曹云祥和时任清华学校研究院教授的梁启超所写,他心中装着的是以这两位学术大師代表的整个中国知识精英界的厚望:以现代考古学确认中华文明的本土起源,重建中国古史。这次考古调查的结果,是当年10月至12月对夏县西阴村遗址的发掘。这次意义深远的发掘开启了以考古学进行中华文明探源和中国古史重建的新纪元。
此后,在整个二十世纪中,一代又一代中国考古学家们矢志不渝,“上穷碧落下黄泉”,一直为完成中华文明探源的使命而努力。至1970年代末,新石器时代遗址的发现已超过六七千处,大规模的调查发掘遍及全国,新的发现丰富多彩,文化类型的分析及其相互关系的探索日益深入,各地区考古学文化的时空框架逐渐确立。1980年代,浙江余杭良渚遗址群中的反山和瑶山遗址的良渚文化贵族墓葬,以及辽宁建平牛河梁遗址红山文化“女神庙”和积石冢的发现惊动学界,大型人工建筑和精美玉器,引发了对中华文明起源的时间、地点和标志的热烈讨论,中华文明探源的新高潮呼之欲出。
从2001年中华文明探源项目进行10余年来,对黄河、长江和西辽河流域20多处公元前3500年至公元前1500年的都邑性遗址和中心性遗址进行了考古调查和发掘,以翔实的考古资料,生动描绘着中华文明起源的壮丽画卷。
西坡聚落
河南灵宝阳平镇铸鼎原边上的西坡遗址所在,是声名远扬的庙底沟文化的核心地带。该文化以其灿烂的彩陶闻名于世。庙底沟风格的彩陶在中国史前各主要文化区均有发现,显示出强大的扩张力。
探源工程的实施为揭开公元前3300年左右庙底沟社会发展和彩陶扩张之谜提供了契机。2000年起在铸鼎原地区展开的调查发现了包括西坡遗址在内的21处庙底沟时期聚落,表现出明显的聚落等级差别。2000年至2011年,对中心性聚落西坡遗址进行了七次发掘。在其中心部位发现了大型半地穴房址,其中面积最大的F105室内面积204平方米,外面有回廊,占地总面积500多平方米,为当时最大的单体建筑。建造一座这样的房子需要100个壮劳力工作3个月。这些位于聚落中心、规模宏大、工艺复杂的建筑应该是公众聚会场所。而一座长约5米,宽约3.4米,现存的深度近2米的特殊人物墓葬,墓室覆盖着木料、麻布并很特别地全部用特制的泥填埋,泥中很可能被有意掺杂了芦苇及其他至少13种植物的叶子和果实。这座大墓的主人公生是庙底沟社会等级化的代表,也是中国史前时代涌现出的第一批领导者的一员。
公元前3300年前后是中国史前时代灿烂的转折期,各地区都在上演着社会加速发展的大戏,涌现出自己的领导者。探源项目中的安徽含山凌家滩遗址和牛河梁遗址都可以看到他们的遗迹。各地的领导者们明显以不同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身份和等级,以不同的策略维护自己的统治:或依靠宗教权威、或依靠世俗权力,或依赖财富和奢侈品,或依赖主持公众事务。这些朝气蓬勃的领导者们还有着强烈的探索远方、相互交流的欲望。密切的交流使得各文化区形成着共同的价值观、宇宙观和天下观,逐渐在文化上形成一个整体,严文明先生称之为“重瓣花朵”,张光直先生称之为“中国交互作用圈”和“最初的中国”。
良渚都邑
1977年,在南京召开的“长江下游新石器时代文化学术讨论会”结束后,正在构思着中国史前文化整体格局的苏秉琦先生乘兴到良渚考察。在穿过莫角山的104国道边,他望着身边的台地,意兴遄飞,似自言自语,似问身边人:“你看杭州在哪里?”接着自问自答:“我看这里就是古代的杭州”,以他特有的高屋建瓴,预言了这片被秀美的天目山拥抱的水乡在史前环太湖地区的核心地位。
二十世纪最后的二十年中,这个著名预言不断被证实,位于杭州西北余杭县境内的良渚遗址群成为当时中国史前考古学最耀眼的明星,也是中华文明探源讨论中最热门的话题。
1986年,反山良渚文化贵族墓地被揭露,发现大型墓葬11座。1987年,瑶山墓地被揭露,发现大型墓葬12座。1991年,在汇观山遗址又发现4座良渚文化大型墓葬。这些墓葬中出土的精美玉器数以千计,“琮王”“钺王”“神人”“兽面”轰动学界。兴奋不已的浙江考古学家们并未停止发现的脚步,以辛勤的田野工作勾勒出了更令人震惊的良渚古都轮廓:在约40平方公里的范围里,分布着130多处遗址。其中莫角山遗址为大型人工堆筑的土台,东西长约670多米,南北宽约450多米,总面积约30多万平方米,相对于周围水稻田高约8~10米。
从探源工程正式施行开始,良渚遗址群的深入研究便成为重要组成部分。多学科结合的田野工作,为我们展开了一幅气度恢弘的良渚都邑画卷。
画面的中心是2006年开始发掘和钻探、2007年最终确认的良渚古城。城略呈长方形,东西约1700米,南北约1900米,总面积约300多万平方米。城墙基础部分一般宽约40~60米,局部可达100多米,现存最高处约4米左右。城墙墙体主要用黄土堆筑,黄土底部普遍铺垫石头为地基,石头地基以下铺垫一层20厘米左右的青胶泥,城墙内外都有壕沟。莫角山位于城中央略偏北的显要位置,明显是重心所在。考古学家们推测,良渚城墙土石方约120万立方,莫角山约350万立方,约需1万人工作4年!
2011年,在良渚古城东北的美人地下发现了良渚时期古河岸,有保存完好的厚木板做护岸,推测良渚古城的东面原来是低洼的沼泽湿地,良渚人在修建古城的同时,也对城外一定的范围进行了统一规划。他们在沼泽中堆筑起了几条东西向的台地作为居住地,在堆筑台地的同时形成了河道水系,以利舟楫,其情景应如现在临河而居的江南水乡。
古城周围40多平方公里的130多处遗址中,有反山和瑶山那样的贵族墓地,也有星罗棋布的村落,2010年发掘的茅山遗址是其代表。茅山有茂林修竹,聚落就在山脚之下,有居址和墓葬。山前低洼之处,发现了大片阡陌纵横的稻田遗迹,并有引水灌溉系统。稻田中竟然奇迹般地保留着30个牛蹄印,悠然成行,逶迤远去,更令数千年前良渚人辛勤耕作的情景如在目前。
奇迹还不止于此。2010年发现的彭公水坝遗址向世人展示,良渚人在营建他们的都邑时,确实有着高超的技艺和宏大的构思。水坝位于良渚遗址西北山地的一个山口,初步田野工作显示,其内部用草包青淤泥堆筑,外部用黄土包裹,与莫角山遗址的堆筑方式颇为相似。彭公水坝与先前发现的长达6公里的塘山土垣遗址,隐约构成了庞大的防洪水利系统,保障着整个良渚遗址群的安全。
良渚古城巍然屹立,其内有以高耸的莫角山为核心的建筑群,其外水网密布,沟通着处处村邑和千顷稻田,祭坛和墓地散布其间,水利设施环护外围,整体规划,万人之力,数年之功——探源工程研究以鸟瞰的视角充分展示了良渚社会的复杂化程度和发展水平。我们已经有了更充分的理由相信,反山大墓中执钺佩玉的墓主是可以指点河山、号令万人的王者,良渚遗址群是王者之都。
陶寺礼天
探源项目实施后,陶寺遗址新发现的“观象台”遗迹为我们提供了陶寺贵族关于“敬顺吴天”“敬授民时”“敬道日出”场景的生动想象。以聚落考古学方法为核心的多学科结合的田野工作全面展开,极大深化了对这片史书记载的陶唐之地距今4300年至3900年社会发展的认识。
2009至2010年的区域调查覆盖面积1700多平方公里,确认陶寺文化时期遗址54处,分为三个区,中区以陶寺城址为核心,下辖6处中小遗址,是为“京畿”;北区有遗址28处,又分为东、中、西三组,各有中心性聚落;南区有遗址20处,先后以南柴和方城为核心。这些遗址表现出金字塔式的五级聚落等级结构,陶寺遗址高居塔尖,清晰反映了临汾盆地社会结构的高度复杂化。值得关注的是,现有资料表明,一些遗址可能具有特殊功能,或作为“驿站”,或作为“渡口”,或供应陶器,或提供石料,整个聚落群如同由强大的管理机制规划的政治经济有机体,每个聚落都扮演着相应的角色,发挥着适当的功能。
对于陶寺遗址本身的功能分区的探索也有重要收获。传统的洛阳铲钻探和高科技辅助的物探不断揭示着深埋在黄土下的秘密。考古学家已经可以在原来一片空白的陶寺遗址平面图上标出早期小城、中期大城、东南墙外小城、中期西南小城、宫殿区、祭祀区、下层贵族居住区、仓储区、平民居住区、制陶作坊、石器作坊、蓄水池塘、主干渠、支渠……一个精心规划的中国早期都邑正愈来愈生动地被展现出来。
这片丰腴的土地的统治者是谁?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发掘的陶寺墓地大型墓葬已经为让我们目睹了这些王者的威仪。2002年发现的另一座陶寺文化中期贵族大墓IIM22,该墓长5米、宽3.6米、深7米,在整个中国新石器时代墓葬中也属规模最大者。该填土内有被腰斩的青年男子一名,墓室未扰动部分出土随葬品72件,包括彩绘陶器8件、包括彩绘漆柄玉(石)钺、玉戚在内的玉石器18件套、骨镞8组、漆木器25件、红彩草编物2件、猪10头、公猪下颌骨1具。其中青石大厨刀4柄、素面案板7块,厨刀下均有猪骨及其皮肉灰痕。陶寺王者的威仪和霸气再次令学界动容,与天文观测的关系更引发热烈讨论。
1926年2月,李济在临汾发出感叹和遐想:“临汾县(平阳府),这是一个勾起人们的历史遐想的城市——尧帝的古都……他究竟建造过一个雏形的城市没有?”目前的考古资料当然还不足以证明尧的存在,但在文献记载的尧的核心活动地区发现的都邑性城址、礼天设施和用具无疑为古史记载和考古学研究找到了新的契合点。考古资料远比有浓厚传说色彩的古史记载更丰富,为陶寺经济生活、等级分化和对外交流的研究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多学科分析手段的应用,必将为我们揭开古史传说时代的重重迷雾,那个灿烂时代的真容一定比零星的古史记载更生动,更令人惊艳。
宅兹中国
公元前1800年前后,邙山之下、河洛之间的河南偃師二里头遗址成为万邦仰望之地。
环太湖地区的良渚文化因为水患和社会上层的过度奢华已经衰落;临汾盆地的陶寺文化在其晚期发生了剧烈的社会动荡,出现扒城墙、毁宫殿和掘王陵等严重暴力行为,辉煌不再。位于中国交互作用圈中心位置的洛阳盆地却强势崛起,成为交互作用圈的核心,重瓣花朵的花心,协和万邦的“中国”,面积达300万平方米的二里头遗址,成为整个东亚地区最壮观和最具影响力的都邑。
探源工程启动以来,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对二里头遗址进行了持续的钻探与发掘工作,取得一系列重要成果。拂去尘封了数千年的黄土,“中央之国”放射出耀眼的光彩,展示出开天辟地的王朝气象。
王朝气象的最重要表现当属在遗址中心区核心位置新发现的宫城。宫城总面积约10.8万平方米,6座建筑基址形成“东宫”和“西宫”两组,各有自己的中轴线。在宫室建筑群以北发现的巨型坑,内有完整的幼猪。这种格局与商代早期都邑偃師商城宫域内国家级祭祀场的位置正相符合。
从西坡遗址开放的中心广场和单体半地穴大型公共建筑,到封闭的宫城、沿中轴线布局的封闭多进庭院和高台上的巍峨宫殿,二里头完成了将聚落的核心位置由公共广场变为封闭的“朝”“廷”的转折,这是由前国家复杂社会向王朝国家的重要转折,开启了一直延续到明清时代紫禁城的王朝都城和宫城布局的先河。
宫城四周,已经发现四条大路,最宽处达20米左右,交叉成“井”字形,通达四方,构成都城内的主干道网。二里头遗址发掘中曾发现车辙的痕迹,是中国使用有轮车辆的最早证据。这些曾经人来车往的大道,如同纵横交错的血脉,为庞大的都邑输送着各种资源,保证着其正常运转。
宫城之外的功能分区也日渐清晰。整个都城可分为一般生活区和中心区,中心区除了宫城外,还有贵族聚居区、祭祀活动区和很可能附属于王室的手工作坊区。
2004年,在宫殿区南侧发现了一处有围垣的手工业园区,出土大量绿松石原料、半成品和废料。通过多学科研究的展开,绿松石产地和加工工艺的细节正逐渐明朗,为王室控制的高级手工业提供了新的内容。结合以前发现的铸铜作坊遗址,我们已经有更充分的证据说明对珍稀原料和“高科技”加工技术的控制、对仪式用品和奢侈品生产和分配的控制,是中国最早的王朝的统治者们重要领导策略。
是谁领导了二里头的强势崛起?是谁以王者的气度,“辨方正位,体国经野”,“建中立极”,规划了这宏大有序、布局严整的都邑?是谁高筑宫垣,圈定了平民只能在远处仰望的权力空间,端坐在高台之上的朝堂之内,布政施令,乐观四夷宾服?二里头遗址一直未见大型墓葬。2002年,在宫殿区发现一座中型贵族墓,规模不大,随葬品不多,但墓主身边放置了一件长约70厘米的绿松石镶嵌龙形器,由2000余片各种形状的绿松石片组合而成,工艺之精湛令人叹为观止,成为探源工程实施以来二里头遗址出土的第一重器。一般贵族尚有此重器,王者的威仪当更令人动容。
虽然王者的仪容还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但已有的发现已经清楚地显示,二里头时期的中国交互作用圈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原来并行发展的各文化区的中央,出现了一个强势崛起的核心;原来相互影响到文化交流变成了文化中心的强力辐射和四方的仰慕和追随。中华文明的发展进入一个崭新的阶段。
探源工程中一系列重要的考古发现,多学科研究的深入开展,已经使中华文明起源的历程日益清晰。考古资料显示,都邑的出现、礼乐制度的形成和以精美玉石制品和金属冶炼为代表的手工业的发展是符合中国特色的重要文明标志。多元一体中国交互作用圈的形成和“以中原为中心的历史趋势的形成”则是中华文明起源的两个重要阶段。八十多年前,李济坐着颠簸的骡车,奔波在坎坷不平的晋南土路上,开始了艰辛的中华文明探源之旅。探源之路依然坎坷而漫长,考古人会继续上下求索,寻求新的发现和理论突破。
(责任编辑:孙秀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