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曲村
2012-04-29李伯谦
1960年代初,国家文物局组织的侯马晋国遗址考古大会战,揭开了从考古学上探索晋国历史的序幕。1963年,北大历史系考古教研室主任苏秉琦和山西省文管会副主任张颔先生商定,接收北大考古专业学生到曲村三张古城(即后来的侯马古城)进行毕业实习,北大指定青年教师高明总负责,山西派出从北大毕业参加工作不久的张万钟担任实地辅导,从此北大和山西便开启了至今已近半个世纪的合作探索晋文化之路。近五十年来,我们在这条路上,虽历尽艰辛,但也不时品尝到别人难以体会得到的欢快和喜悦。回溯这一历程,作为一名已有33年队龄的我们这个合作团队的一员,我感到十分欣慰,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们前进了,我们还将将沿着这条路继续前行,去争取新的成果。
1963年秋天的实习,北大4名学生任常忠、胡仁瑞、辛占山和白云哲在张万钟先生带领下,围绕三张古城做了调查,并对三张古城进行了试掘。从城墙夯土包含的陶片证明,城的时代不晚于战国,而城墙叠压着的文化层早的可到西周晚期,晚的约为春秋,同类的文化层在附近的曲村和天马都有分布。这是继通过侯马会战证明“侯马晋文化遗址即是公元前年晋景公所迁的晋国最后的都城新田”之后,确定的又一处重要的晋文化遗址。短短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同学们又经受了一次实战锻炼,也为晋文化考古提供了新的线索。
1966年开始的十年“文革”浩劫,打破了苏秉琦和张颔两位先生原定的联合探索晋文化的部署,但并没有摧毁大家坚持学术研究的信念。1979年,当北大又开始招生,又恢复专题实习之后,邹衡先生又带领76级毕业班的何勇、吕智荣、阿不里木、张金茹、翟良富、杨亚长、刘超英等同学来到晋南,在1963年工作的基础上进一步展开了更大范围的调查和试掘,在田野工作的后期,我也有幸加入了这个队伍。这次实习,山西省里派出了有丰富田野考古经验、长期在侯马考古工作站工作的吴振禄担任辅导,吴先生是我的学长,在北大读书时就认识,这次合作,当然会更加愉快舒畅,另外还有技工马刚和吕剑峰协助工作,翼城县博物馆也派出赵士元和青年人李兆祥给予配合,在北大进修的吉林大学教师许伟自始至终参加了辅导工作。这次实习,参加的人多,时间较长,取得的主要收获有:
确认该处遗址东到天马、西到曲村、北到北赵、南抵滏河,是迄今山西境内发现的最大的晋文化遗址;
发现了大规模的曲村北晋文化墓地,发掘11座西周墓葬,内有铜器墓1座;
在此遗址范围内发现了仰韶文化、龙山文化、东下冯类型文化遗存;
提出了晋系文化从西周至战国连续7个阶段的分期标尺,极大的推进了晋文化研究的深入。
这些成果在邹衡先生主笔的《翼城曲沃考古勘察记》一文中作了详细报道。
曲村一天马遗址的发现和初步工作的成果,很快在考古界引起了反响,大家都注意到了该遗址在研究晋文化上的极端重要性。北大从培养学生角度考虑,也认为遗址堆积厚、文化多样、内涵丰富,是培养田野考古能力极好的实习基地。于是,双方协商决定签订长期合作协议,借助北大考古专业本科生实习,扩大发掘面积,希望有新的突破。根据协议,很快成立了由双方人员共同组成的曲村一天马考古队,制订了长期工作和研究规划。1980年、1982年、1984年、1986年、1988年、1989年对居址和曲村北墓地的发掘及从1992年至2001年多达7次的晋侯墓地的发掘,都是在这一规划思想指导下进行的。
在断断续续长达二十多年的田野发掘中,北京大学先后有邹衡、李仰松、李伯谦、王树林、高崇文、权奎山、刘绪、蒋祖棣、苏哲、张辛、王迅、徐天进、孙华、吕文渊、靳丽伟、方月妹、杨哲峰、雷兴山、孙庆伟等近20位教师和工作人员来到曲村,山西省文管会(后又成立考古研究所)参加工作的有叶学明、罗新、吕剑峰、王勇、杨林中、马刚、梁子明、田建文、李夏廷、张奎、商彤流、张崇宁、吉琨璋等十多位同志,此外还有在北大进修、来自南京大学的宋建,特地请来参加辅导的内蒙考古所的吉发习等先生以及曲沃县文物部门的杨满堂、席为民、孙永和等同志,参加实习的本科生、研究生、培训班学员、进修生、外国留学生等多达五、六个班次200多人。大家沐风栉雨、不畏寒暑,一心扑在工作上,留下了太多的感人事迹。担任领队的邹衡先生,为了抓紧时间整理发掘资料编写报告,1993年春节家也没回,一直坚持住在工地。作为山西省考古研究所代表、担任副领队的叶学明先生,家不在侯马,也不在太原,而在北京的大兴,为辅导学生和保障考古队各项工作的顺利运转,只要是开工期间,只要有实习的学生在,一次也没有回过家。曲村考古队成了一个大家庭,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经常交换看法,切磋学术,其乐融融。但不必讳言,因站的角度不同,考虑问题的侧重点不完全一样,有时也难免产生矛盾,甚至有过争执,但双方都能做到换位思考,从大局出发化解分歧。北大考古系和山西省考古研究所领导换过好几任,每一任领导都要来工地,或参观指导,或帮助解决困难,以保证工作的顺利进行。正是由于双方领导的重视,双方队员的相互信任与友谊以及实习同学们的热情好学,才使得晋文化考古不断有新发现,不断有新的研究成果问世。
从1980年到1998年,曲村考古队在邹衡先生领导下,共揭露面积16506平方米,发现各时期房址6座、灰坑263个、陶窑9座、灰沟16条、道路1条、水井8口、墓葬832座、祭祀坑58个、车马坑1 4座、从葬坑1个,其中绝大部分为西周时期遗存。这些发现,已全部收入邹衡先生主编、凝聚着曲村考古所有参加者心血的《天马一曲村(1 980~1989)》考古发掘报告。这是我国考古学史上,除殷墟考古系列发掘报告之外,份量最大、内容最丰富的一部考古发掘报告。这部报告以大量的材料、确凿的证据证明曲村一天马遗址是又一处晋国都城,而且是西周时期的晋国都城,这无疑是晋文化探索的重大突破。
墓葬是发现的最重要的遗存,1 980年代发掘的墓葬无一座被盗。但就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盗墓之风也吹到了曲村,在北赵村南盗出了积石积炭的大墓,于是同盗墓恶行作斗争,便成了考古队头等重要的任务。至今我们还清楚记得,田建文(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如何风风火火从太原赶回曲村,告诉邹先生他听到的盗墓的消息;邹先生如何趁去洛阳开会的机会,通过林小安先生向国务院反映盗墓的情况;在西安举办的全国文物工作会议上,山西省文物局局长张希舜和时任北大考古系系主任的我如何同国家文物局领导研究对策;刘绪老师和我如何同参加盗墓者面对面的谈话;国家文物局如何当机立断批准抢救发掘……
晋侯墓地的发掘,从1 992年至2001年初进行了7次,共发掘出晋侯及夫人墓9组1 9座,陪葬墓、祭祀坑各数十座,车马坑1座(发现1 0座)。根据墓葬排序、墓坑及墓道形制变化、墓坑填土积石积炭的有无与多少、祭祀坑的有无与多少、随葬品组合及形制花纹的变化以及青铜器铭文的有关内容,发掘者将9组晋侯及夫人墓排出了先后次序,确定其为从晋国第二代国君燮父至第十代文侯共9位晋侯及其夫人的墓葬。这是迄今西周考古最重大的发现,它不仅证实了司马迁《史记·晋世家》关于晋国世系记载的正确,复原了西周晋国的历史,还为西周考古提供了更为准确的分期标尺。1 993年、1 994年该墓地的发掘连续两年被评为当年十大考古新发现。在此之后,由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吉琨璋主持的晋献侯附属车马坑(北赵1号车马坑)的发掘,48辆车、1 03匹马及装甲(铜片)车的发现,成为学术界关注的热点,为在此领域的研究提供了全新的资料。2001年之后,曲村考古的工作重点转入室内,主要是整理资料,编写报告,但晋文化探索的课题一直还在进行:一是吉琨璋主持了曲沃羊舌春秋晋侯墓地的发掘,一是田建文对“叔虞封唐”之唐地的调查,这两项工作北大虽未参加,但我们不断通报情况、交流看法。2007年,北大考古文博学院、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和台湾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三方合作,还在临汾盆地东缘还进行过一次以“晋地商代晚期方国文化与周初唐邑的考古学探索”为主题的考古调查,参加人员有台湾中研院史语所的李永迪、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的吉琨璋和田建文、北大博士生冯峰和韩巍,是一次探索早期晋文化颇有收获的合作。
在这里还要特别提到在探索晋文化历程中的三次重要学术会议。
1985年11月在侯马召开的晋文化研究座谈会。会上苏秉琦先生作了《晋文化研究问题》的报告,指出应将晋文化放在更大的时间和空间背景下,从作为中原地区古文化的一部分、北方古文化的一部分、北方与中原两大古文化区间的枢纽部分的角度开展研究,并将其浓缩为“华山玫瑰燕山龙,大青山下斝与瓮,汾河湾旁磬和鼓,夏商周及晋文公”的诗句,作了深入浅出的讲解,为晋文化研究的深入指明了方向。会上,邹衡先生和我分别介绍了在曲村——天马遗址工作的情况,当时,我们的发掘还在进行中,处于材料积累阶段,用邹衡先生的话说,就是“对这些材料还来不及消化”,对早期晋文化的认识还不成熟“但充满了信心”。
1 994年8月,正当晋侯墓地的发掘如火如荼的进行中,由山西省考古研究所举办的“汾河湾——丁村文化与晋文化考古学术研讨会”在太原举行。会议前期安排了与会的专家学者对侯马、曲村考古发掘工地的参观,将晋侯墓地发掘现场作为一个主要观摩内容,让大家大饱眼福。观摩会上,刘绪和罗新代表曲村考古队向与会专家学者介绍了正在发掘中的晋侯墓地以及初步的研究成果,得到热烈响应,许多学者在提交的论文中也对新发现进行了深入的探讨研究。
2002年5月,为了庆贺上海博物馆建馆五十周年,上海博物馆组织了晋侯墓地出土文物精品展,展品包括在晋侯墓地科学发掘出土的部分文物、上海博物馆从境外抢救回来的文物、曲沃博物馆收藏的公安局追缴回来的文物以及境外藏家收藏的文物。这是一次晋侯墓地出土文物盛大聚会,效果轰动。时任山西省文物局长施联秀、北大校长许智宏等出席了剪彩仪式,表明展览规格之高。同年8月,在上海博物馆召开的晋侯墓地出土青铜器国际学术研讨会,是一次检阅晋侯墓地发掘和研究成果的会议,上海博物馆老馆长马承源,北大和山西参加晋侯墓地发掘和晋文化研究的邹衡和我、刘绪、徐天进、孙华、张庆捷、商彤流、张崇宁、田建文、吉琨璋、张奎等均提交论文并作了发言。我们关于晋侯墓地排序和与《史记·晋世家》对应关系等论断,得到了与会学者普遍的认同。与讨论会同期举办的“晋侯墓地出土文物精华”展,使社会公众集中领略了西周时期晋国青铜器、玉器的艺术风彩。
2009年春,以曲村一天马遗址为依托的晋国博物馆即将开始建设,4月,在山西曲沃召开的“晋文化论坛——曲村遗址发掘卅周年纪念”,众多国内外学者云集,围绕晋文化探索的主题,进行了很有意义的探讨研究,值得一提的是,这次的“走进考古,触摸文明——曲村晋都遗址发现与解读”公益讲座,吉琨璋和郑媛两人以对谈加大屏幕影像展示相结合的方式,向公众通俗宣讲了晋国历史和晋文化考古的重大发现,将神秘的考古学推向了公众。其后不久,晋国博物馆奠基开工。如今,一座现代化的遗址博物馆——晋国博物馆已矗立在9位晋侯长眠之地,它将以多座晋侯下葬的墓穴和宏大壮观的车马方阵以及精美的文物,向前来参观瞻仰的观众诉说自己祖先的历史。
作为考古工作者,几十年孜孜以求探素晋文化的努力没有白费,凝聚着几代探索者心血的成果,能够以各种方式包括在山西博物院、晋国博物馆、北大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的展示,以及看到通过实习一批又一批成长起来的青年考古新秀,我们都备感欣慰。
当然,探索之路没有止境,合作探索的接力棒还会一拨一拨传递下去。
(责任编辑:孙秀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