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思念轻

郭文斌

在北京看雪

在北京

我看到雪用它的温柔

把树压折

把灯光压垮

把一个人的心压成故乡

无言的故乡

在雪中成长

渐渐地

我觉得眼前飘飞的其实

不是雪

而是一群回家的游子

脚步匆忙得有些栽跟打斗

如同相思

伫立雪中

我才明白

雪的姿态其实就是相思的姿态

雪的道路其实就是怀念的道路

面对这群扑向大地的飞蛾

我的心是一床翼羽的被子

以她准备了整整一年的盛宴

洁白的盛宴

等待自己

走失多年的孩子

以一种站着的姿势

躺在这面

温暖而又寒冷的被子里

我终于看清雪纷乱的心思

也懂得了雪为什么要以

一种舞蹈的方式

走近拥抱

夏天的原野

要知道什么是沙场秋点兵

请走进夏天的田野吧

这时，你就会听到一望无际的掌声

透过掌声，你会感到

夏天的田野如一个刚刚分娩过的孕妇

慵懒而又闲散

腼腆而又喜悦

山里人的夏天从镰刀开始

镰刀的光芒将这个季节照亮

稍加留心

你就会从镰刃上看到农历深处的微笑

看到中秋的社火

腊月的大红喜字

以及父亲炕头的一壶热酒

妹妹手中的一片花布

连同被热酒和花布装饰的日子

就有扑鼻的米香喧天的锣鼓惊天动地而来

镰刀啊镰刀

是你将父亲酿造了整整一年的夏天

深情地打开

太阳也许暴了点

麦芒也许扎了点

麦土也许痒了点

但是乡亲们并不在乎

如同牧马人于那些刚刚出笼的烈马

如同新郎官于那些性情刚烈的新娘

他们倒愿意被扎一扎呢

在乡亲们眼里

它们都是一根根银针

能挠日子的痒痒呢

经历了一百多个日日夜夜

麦穗被麦秸带回家

留下麦茬

麦茬的心情是夏天的心情

沿着这种心情

你就会听到一片从远古传来的连枷声

连枷声中，一种原始意义上的迎亲队伍

川流不息

夏天，在一个个打麦场里稍息

关于农历的所有想象

与此展开

麦场的平坦就是乡亲们心里的平坦

无援

我的手里是一首诗

父亲的手里是一杆庄稼

天不下雨

诗和庄稼

谁安慰谁

下雨了

一个个久旱的孩子

在雨中翻飞如燕

故乡，是谁让你

热泪盈眶

雨啊，此刻

我什么都不做

只想坐在窗前

听你赶路

大荒之年

打工的妹妹

成了老家唯一的庄稼

而我心里的露珠

早已结成火苗

今天

一个游子

什么都不做

只用雨声

书写家书

荞

是你将江东的大红

江南的大绿

兑出紫色的忧伤

对月谈情

迎霜说爱

打着黑灯笼赶路

迎着白镰刃回家

荞啊

你这粮食中的情种

就连死

也是情意绵绵

用一腔热血

为人们

生血

败火

平静心气

荞啊

你的身子

本是菩萨的身子

四月下种

五月绽蕾

七月开花

八月招蜂

九月引蝶

十月赴会

试问你

那袭红装

到底

为谁而穿

正月十五

你一身戏装

带着十二生肖

于溶溶月色中

温情脉脉地提醒人们

不要玩过了头

你说

蜂的相思是蜜

人的相思是庄稼

在乡下

只有你能够教村姑

认识爱情

而娘

干脆将你的衣裳

装在枕头里

让儿子

做梦

镰刀

认识夏天，我们必须认识镰刀

认识镰刀，我们必须借助

烈日、磨刀石和磨镰水

以及它以身相许，贴着大地飞翔的身姿

还有它远离果实，从最低处走过的勇气

镰刀啊镰刀

莫非这就是你对爱情的表白？

于无声处寂然守望

冷眼百花开合

哪怕千帆过尽

唯等麦熟的消息悄然到来

镰刀啊镰刀

你所追求的该是怎样的一种赴约？

早也是过迟也是过

不料这人间的妙处

最是你老兄参得透彻

没有你，麦子纵有冲天大志

也将功亏一篑

镰刀啊镰刀

不料你寒光凛凛

却是一副菩萨心肠

麦子的当初就是你的当初

麦子的涅槃

就是你的涅槃

久埋心中的鸟声被阳光唤醒

所有的日子

在梦中丰富

又惆怅

活着

无非是为了让梦赶路

让梦赶路

不过是为了活着

这一切

其实

都是一个人的诡计

病了

吃中药

祖传秘方

很苦

给我惹下是非的

除过嘴

更多的是眼睛

鸟用歌声将天空拉长

人用赞美将幸福延长

你看不见太阳，是因为你正看着太阳

爱着，就必然寒冷和疼痛

能够让寒冷开花，说明女孩已经长大

活着仅仅是为了活着

拯救

劳动的人找不见自己的手

行走的人找不见自己的脚

读书的人找不见自己的眼睛

手被手占着

脚被脚占着

眼睛被眼睛占着

你用什么把你的手

你的脚

你的眼睛

拯救

镶嵌着杏子的梦境

一片绿原

落满红色的星星

父亲说

那是老家走失的杏子

星星说父亲在撒谎

父亲说你到杏园看看就知道了

去杏园，我果然看见

一则招领启事

我在哪里

院墙矮矮

风声悠悠

日子长长

棺材往来穿梭

成熟的桃子擦肩而过

如烟的女孩随风而去

陌生人在伸手摘星星

我在写诗

没有抬棺人

咒语匆匆

父亲落在雪中

母亲落在粮食中

我在哪里

羊皮筏子

记不得从何而来

因何所住

眼看着天色一片片黑下来

却总是找不见回家的路

秋天的葡萄熟透了

看园人在暗处

悄悄注视着

有一条狗正在睡觉

我坐在树下

等待一串

或者一颗葡萄落下来

依然没有带路人

打着盹过河入林

有一个庄子

听不懂我的话

暮色苍茫

我逗留着

是因为那些人

仍然听不懂我的话

我说有户人家

在城背后

我保留了后面要說的话

他们突然说那条河干了

我忘记了他们根本听不懂我的话

我想如果我能飞就好了

事实上我正致力于做羊皮筏子

我肯定忘了

羊皮筏子于无水之河

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

葡萄说

事实上

并不是你找不见回家的路

是你压根

就不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