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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捐

2012-04-29石杰

辽河 2012年5期
关键词:小姑娘学者哥哥

石杰

天太热了,知了在树上大喊大叫,虫儿都钻进地底下去了。柳树卷了叶子,狗耷拉着舌头喘气,瓦片可以烙饼,柏油路能粘掉鞋子。到处都是刺眼的阳光,到处都在流火,到处都有蒸烤发出的糊焦的味道。也许只有把近年科学家们才发现的据说可以耐一百多度高温的庞贝蠕虫从海底弄出来,才能照旧快乐地嬉戏,说不定还召开一个陆地舞会呢。

消息就是在这种气候中传来的。本市最有名的一位经济学家,市府智囊团首席代表,被诊断为患了晚期肺癌。癌肿已经有扩散迹象,生存几乎没有希望。专家们的意见是必须尽快全部切除,因此需要有人捐肺。当然了,即使换了肺,希望也只不过是百分之零点几。

市里所有的媒体都报道了这个消息,报纸和电视上都赫然登载着学者的图片。图片上,学者神采奕奕,笑容可掬,镜片后面的眼睛亲切而威严地看着观众,好像在说:来吧,我等着你们,给我捐肺是光荣的……然而,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无人提供供体,看来学者是性命难保了。

辅导员将我们整个年级的学生召集起来,滚烫的天气里,唯有他还穿着一件不知是汗沤的还是本来就那个颜色的灰衬衫。辅导员睁着沾满汗水的眼皮说同学们那,你们都是大学生了,是最有觉悟的青年。你们有的是这个城市的,有的不是这个城市的,却都生活在这个美丽如花园般的城市里。你们忍心让这个城市引以为骄傲的学者就这么离开吗?

没有人说话,我们都在自己的座位上沉默着,吸吮着空气中散发的酸臭气。再三动员后,我和小X报了名。经过反复的检查,我们俩的身体竟然都合乎捐肺的标准。

辅导员目光烁烁地说:这可是个光荣任务啊,你们俩,谁上?

我和小X,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辅导员又把我们分开问。小X想想说:机会难得,我就不争了。

于是,捐肺的任务就落到了我身上。

我很快就签署了一张又一张单子,脸上的笑容像头顶的阳光一样,灿烂无比。我虽然没见过这位名学者,却看过他写的文章,听过有关他的事迹的介绍。据说他从建国初就参加这个城市的经济建设了,曾经参与制订了这个城市六、七十年代的发展规划,八九十年代以后这个城市的发展就更离不开他了。一句话,他是这个城市的光荣,是这个城市的骄傲。

我和學者住进了同一家医院。每天,学者都挣扎着到我的病房里来,和我说话。他说他的生命是和这个城市连在一起的,半个世纪了,他一直在研究城市经济学,可以说,这个城市每迈出一步,都有他的血汗,他怎么能扔下这个城市不管呢?学者指着远处的楼群说,你看咱们的城市发展多快呀,前几年还是条小河呢,现在就像海水似的,四处蔓延。你看着吧,再搁几年,这儿就是北方有名的大城市了,甚至可以和几个国际都市媲美。这个,我有信心,可是魔鬼也嫉妒有成就的人啊!

我被他的话鼓舞着,心里生出由衷的崇敬。学者虽说病入膏肓,极度虚弱,浑身只剩几根骨头棒了,可还是努力支撑着,也许当下只有极少数人才有的理想精神让他深陷的眸子熠熠生辉。好几次,我被感动得直掉眼泪。能够以我的肺延续这样的人的生命,是我的幸运、我的荣耀。

学者的夫人每天都到医院看望我们。这是一个温柔美丽的女人,年轻得可以做学者的女儿,一看就知道不是原配。每次,瞧着她温文尔雅的样子,听着她轻柔似水的话音,我的心就涌起一阵莫名的躁动。我知道,这正是我心仪已久的女人的偶像。我有理智,不会亵渎我崇敬的学者的,我是说我喜欢这个类型的女人。假如我捐肺后能康复如初,我就会天涯海角地寻找我那生命中的另一半。

学者的夫人不愿让学者到我的房间里来,更不愿学者和我谈什么理想啊奋斗的,怕我在生命意识的觉醒中变了卦。谁都知道人为了某些东西是可以放弃另外一些东西的。我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了这层意思,心想真是个精明的女人啊!不过她是小瞧我了。她大概以为我是出于同情才捐肺的,不知道我对学者的崇拜高于一切。

最招人喜欢的是他们的小女儿,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刚上小学,每天一放学就来医院,看望我和她爸爸。她扎着两根拇指粗的小辫子,发根上系着两个粉蝴蝶结,天真无邪的眼睛盯着我问:

大哥哥,人都有两个肺叶吗?

我点点头。

他们在哪儿?

喏。我指指我的左前胸和右前胸。

你要摘出一个给爸爸,是吗?

当然。

那会不会很疼?

……打上麻药就不疼了。

然后还会很疼,还会流血,是不是?

大哥哥不怕疼,不怕流血。

切了肺叶人还能活吗?

……能吧,我有些犹豫,只要你爸爸病能好。我心里对小姑娘充满感激。

我听医生说了,爸爸他……希望不大。小姑娘的眸子涌进乌云。

这回,我不知道说什么了。

小姑娘又来了,同样的问题又重复一遍,末了,爬到床上,手捂着我的胸部说:这边一个,这边一个,它们总在里面多好啊。

那就救不了你爸爸了。

她马上把头低下去,又睁大眼睛说:大哥哥也爱爸爸吗?

是的。

我也爱,我想把我的肺给爸爸,医生说我太小。

一个近乎恶作剧般的念头忽然从我的脑子里冒出来。我叫着小姑娘的名字说:琪琪,如果我和你爸爸都掉进海里快淹死了,而你却只能救一个人,你救谁呀?

可是我不会游泳啊,妈妈说明年让我学。小姑娘忽闪着长睫毛。

假设你会游泳呢?

我都救。小姑娘黑溜溜的眼睛一转,爸爸,还有大哥哥。

说过了只能救一个的。

不行,我都救,我都救嘛。小姑娘几乎要哭了。

我忽然不顾一切地抱住她,真好像掉进海里的人捞到了一棵救命的稻草。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心理和动作,我为我的行为而羞愧。这么说我是退却了?我的英雄气概,我对学者的崇拜都是假的?不不,不可能,我说到做到,不是懦夫、胆小鬼。即使我的肺延续不了学者的性命,那壮举也足可证明我的勇气。

手术的前一天午后,小姑娘早早就背着书包到我的房间来了,目光幽幽地看着我,既不说话,也不笑。好一会儿才试探着问:大哥哥是不是有点儿怕?

不,大哥哥一点儿都不怕。我故意攥紧拳头微笑着说,让胳膊上隆起两块肌肉。

门插上了,这儿没人,大哥哥想哭就哭吧。我手破了的时候妈妈就说过,哭出来会好受一些的。小姑娘的口气很像是母亲哄孩子。

这回我是笑出声了,笑她的天真、幼稚,不过多少有些凄惨。

我想出个办法,大哥哥。明天,大哥哥要是疼,我就给大哥哥唱歌,我会唱好多好多歌呢。说着,她小嘴一张,轻轻地唱起来了: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

我听着,避开小姑娘的目光,眼泪真的要掉下来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哭什么。

这天晚上,我开始了生命中最难忘的一夜。房间里的灯早被人关掉了,医生嘱咐我务必安睡。明天一早,他们会准时叫醒我,然后,一辆洁白的平车,会把我送进手术室。白昼的酷热散了,有一缕月光从窗帘的缝隙处射进来,给屋子增加了恐怖、神秘。我像即将参加一场生命大典一样,心里激动得厉害。明天的这个时候,我的肺就移植到学者身上了。媒体都会报道这个消息的,那时,我就成了人们眼中的英雄。市里、学校的领导都会接见我,给我送鲜花,让我上电视。也许,这将是我整个人生中最灿烂辉煌的一段……

我把头埋进被单里想睡一会儿,不知怎么,我开始害怕了。想到明天会有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割开我的皮肉,打开胸腔,然后,把一个肺叶取走,左胸或者右胸空了,鲜血汩汩地涌出来,像我小时候看过的杀猪一样,我就怕得浑身发抖。牙齿和骨关节都咯嘚嘚地颤,很快又弥漫到全身,床板和地面也在身子底下抖动。当然,我还记得先前的豪情,心想可不能做孬种啊,可我就是怕,越来越怕,怕极了,我是多么希望当初没报这个名啊!我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着: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没有人要取我的肺,所有这些都是个梦……

这时,我醒了,意识到我真的是在做梦。我清楚地记得刚醒时的感觉,浑身那个轻松啊,就像失而复得、死而复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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