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色的波兰(组诗)
2012-04-29梁平
简介:梁平,当代诗人。曾出版诗集《梁平诗选》、《巴与蜀:两个二重奏》、《琥珀色的波兰》等八部,出版长篇小说《朝天门》。现为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星星》诗刊主编。
最后的王宫
落日的辉煌,
在波兰永远地照耀。
最后的王宫从二战的废墟上,
还原泽格蒙特的威仪。
每一个记忆抖落了硝烟,
每块砖石回到原来的位置。
每幅画、每件藏品,
带着斯拉夫人幸存的体温
复活在国王的宫殿。
不仅仅是缅怀,
而是梳理祖先留下的遗产,
守护家园古老的文明,
守护自己亘古不变的姓氏。
世袭的王室已远,
历史的真实很近。
近得可以看见肌肤上的褶皱,
和奔流的血脉。
波兰,波兰,
这个曾经消失在地球上的名字,
曾经连自己的语言,
也被禁闭在地下室的民族,
没有人能够忽略她对战争的
切肤之痛。
所以王宫成为华沙的封面,
古城与新城之间,
漫长两千年。
这里一切都慢下来了,
慢得优雅、古典。
甚至阳光和空气也格外舒缓,
街上流淌的波语,
比肖邦的曲子更轻曼。
那些在王宫门前散步的鸽子,
挪动贵族的步态,
没有人去打扰,那是当年遗留的
一份高贵的悠闲。
听肖邦的心跳
在圣十字教堂的静穆中,
听肖邦的心跳。
一颗离开身体的心脏,
发出声音,从十九世纪的华沙到巴黎,
从巴黎回到起点,华沙郊外,
那个诞生这颗心脏,
一个叫沃利亚的村庄。
这个声音,永远地跳动,
以生命注释音乐,
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这个被誉为莫扎特后来的人,
把民族心跳写进了《玛祖卡舞曲》。
那是音乐在民间的舞蹈,
那是风情在音乐里的天籁,
寂静了整个世界。
那一尊舒曼看见的“花丛中的大炮”,
在《第一叙事诗》里,
记录了三次被列强瓜分的波兰,
百次起义的波兰,
每一个音节都是国家的心跳,
——“波兰不会灭亡!”
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心跳。
这是波兰民族的骄傲。
这是上帝的旨意,把它安放在,
耶酥背负沉重十字架的教堂。
已经压弯了身子的耶酥,
钢铁般守护在门前。
门外飘零在秋风中的一地落叶,
就像当年被肖邦唾弃的,
俄国沙皇册封给他的音乐桂冠,
没有人理睬。
而肖邦的心跳,世界在倾听。
访居里夫人故居
华沙老城一条普通的街道上,
石头拼接的路面,因为,
这里逗留的脚步太多,
已经没有了原来的坚硬。
没有人弄出声响,
担心打扰了临街房子里,
曾经居住过的主人。
街道上很静,
静得可以听见那个小女孩的梦,
那是一个可以放射的梦。
那个梦,影响了世界的进程,
小女孩在这里长大,
青砖外墙上看得见她的名字,
——玛丽·居里夫人
奇迹般地从诺贝尔奖台上,
摘下两顶桂冠,
她站立在物理和化学的高端,
站成了世界的仰望。
从华沙的那间屋子走出来,
女孩走向更高、更远,
走向了另一个奖台,
那里依然给了她两顶桂冠,
居里的好夫人。
女儿的好母亲。
这个珍藏着波兰琥珀色温情的,
最妩媚的女性,
以另一个角色放射了自己。
当她的梦成为第一克镭,
世界所有的眼睛闪烁着惊奇。
那是在一间破旧的棚屋,
从几十吨油沥青废渣里提炼出来的,
属于世界的一克,
足以让她富显一世的一克。
她拒绝了专利,面向整个世界,
公布了镭的提炼方法,
公布了自己的科学品德。
爱因斯坦说,“如果世界还有,
她是唯一没有被盛名宠坏的人”。
最后,她以生命和科学优美地告别,
笔记本还有射线在释放。
复活的古城堡
那是国家的记忆,
在中世纪凝结而成的民族情感,
最血缘的表达。
那些红颜色的石砖,
把十三世纪的遥远砌在内墙,
而外墙时间的堆砌,
指向十四世纪。
那些尖顶的造型布满四周,
筑成波兰文明的守卫。
经历太多苦难的华沙,
没有忘记古城堡曾经的坍塌。
那是1944年,天空翻滚乌云,
法西斯张牙舞爪,
撕裂了每一条街道,
古城堡散落一地,
维斯瓦河伏卧在它的身旁,
哭干了泪水,
一千万只鸽子在呼唤:波兰。
当折断的历史缝合了伤口,
复活的古城堡,
成为华沙的精神堡垒。
以原来的姿势,
讲述一个民族古老的辉煌,
以重筑的铁骨,
扛起一个国家年轻的骄傲,
在新城与老城之间,
日夜倾听,波罗的海的波涛。
一只简单的母鹿
——致希姆博尔斯卡
奔跑在文字丛林里的母鹿,
以自己最简单的方式,
最适当的距离,
安静地观察这个世界。
这样的观察就有了疑问,
很多疑问在她的轻言细语里,
云朵变得沉重,
流水不再轻盈,
让我们看见彼此丑陋的胎记,
让我们这些称作人的动物,
有了内心的疼痛。
这是一只异常敏感的母鹿,
丛林里有细微的响动,
也逃不过她的追踪。
她可以分开林子的词,
看见盛开的花蕾。
她可以面对全副武装的围剿,
让子弹“停留在半途”。
她与一切冲突对话,
她在自己的伤口上撒上盐,
保持高度警醒。
她几乎没有离开过她的丛林,
在华沙的郊外,那是她永远的世界。
她把所有的问题写成诗歌,
以简单处理复杂,
制造距离热爱生活与时间,
似乎一直游离在外,
却又如此胶着。
她至今没来过中国,
却有缘与中国“一见钟情”,
那是一部关于青春的电影,
无论向左、向右,
她都依然年轻。
时间上的米沃什
与时间纠缠一生的诗人,
在最后的时间里,轰然倒下。
蓝色的波罗的海在摇动,
波及到所有的水面和陆地,
这个为时间唱挽歌的波兰老人,
凝固了时间。
那些用波兰语写成的诗歌,
以尖锐沉重的音符,
繁衍成其他民族的语言,
缓缓流向世界。
这是波兰的一个神话,
可以用时间制造画面和记忆。
制造这个神话的大脑,
就是一片海。
无数种类在海里相互撕咬、激活,
又在他顽强的波兰语境里,
在并不和谐里列出秩序,
如同自己生存的复杂与无序,
阔少、制作人、外交官,
诗人、教授、流亡者……
时间在他的记录里,
永远是惶恐、困惑、悲伤和虚无。
他救赎时间,以自己的生命。
面对法西斯的屠刀,
他有一千个选择,唯独没有逃避。
他把子弹装满《无敌之歌》,
在炮火里冲锋陷阵。
他的敏锐、毫不妥协的承担,
甚至粗暴地撕开人类冲突的赤裸,
使他站在时间之上,永远。
和二战老兵的一次邂逅
从翻译那里知道我是中国诗人,
那个参加了二战的老兵,
在华沙的王宫里,
和我留影。
我来自中国,
同样有着二战的刻骨之痛,
在相同的痛里,
我们找到了一种亲近。
一个退役的波兰军人,
穿上军装,很军人地出现在,
几乎看不见军人的华沙
即使别人看这种打扮有些异样,
他却以这样的方式,
缅怀这个城市的痛,
以及记忆里的每一块砖瓦。
华沙保卫战的那个青年士兵,
已经满头飞雪。
只有他,在这个宁静的宫殿,
耳边还有呼啸的炮火·……
他来这里是为了清点,
陈列在这里的宝藏,
以那些已经牺牲的战友的名字,
为它们重新命名。
王宫依然雍容,
可以在这里有很多浪漫抒情。
老兵一直握着我的手,
没说一句话。
我从他眼睛里荡漾的,
蔚蓝色的波涛,
看见一个民族与另一个民族,
因为相同的伤口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