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这苦难将永不终结
2012-04-29于是
这句话,即使在百年之后,仍然惊心动魄。
文森特·梵高的生命史,让人如此震撼,也许也找不出一个词,可以精准地表达我们在面对他36年的生命史时,复杂的情绪。
也许会有一个问题在我们心中盘桓:“我们究竟该如何评价梵高的人生?”
梵高的人生充满了极端、狂热、偏执的东西,无论是他的人格还是生活方式、艺术价值观,都很难用世俗的标准来审视。而他人生的苦难,他经历的无尽的挫折,孤独,饥饿,疾病,轻视,误解,侮辱,伤害……与他的天才相比,谁能说清楚孰轻孰重?
梵高生前只卖出过一幅画,死后他的作品却屡屡拍出天价;他的家族有抑郁症史,他的孤独和敏感像是与生俱来;他用全部的诚意先后爱过多位女子,却无一例外地被冷漠拒绝;他时常要为填饱肚子发愁,却能在拿起画笔之后激情澎湃……这些对立和矛盾之处,让梵高的命运充满了戏剧般的张力。他的人生看上去惨不忍睹,但这些经历,又成了他完成那些非凡作品的某种魔力和密码。
梵高是一个无法评价的生命方式,我们很难用“幸”或“不幸”来评判他的存在,这些词对他,显得浅薄并且庸俗,就连“成功”这样主流的字眼放在他身上都是媚俗的。他的生命方式也未必有多少推崇和效仿的价值,但正如我们无法深入梵高的孤独和痛苦,我们也无法深入梵高的喜悦和快乐。所以,面对这样一个被上帝过于宠爱(指他的艺术天赋)又过于苛虐(指他的生活)的人,我们除了感动,还有敬畏。
他是这世上最孤独的人
也许,每一个人的命运里,都有这黑暗和光明的两极。而对此,我们常常无从选择,无法逃避。
有人说,梵高是这世上最孤独的人。很小的时候,梵高就表现出了他的孤僻。他爱独自散步,经常在田野里走很长时间。这种习性缘自于梵高家族成员都酷爱散步,并乐此不疲。但梵高对田野的迷恋,似乎又缘于他灵魂里作为画家的对色彩、景物的天然的感情,正如他后来的回忆,“许多风景画画家对自然的了解,不如那些从童年起就满怀激情观看过田野的人那么深刻。”
在16岁之前,除了火红的头发、满脸的雀班和一双蓝眼晴,看上去很丑,除了少言寡语,不大听话,桀骜不驯,梵高基本称得上是一个正常的孩子。
他的孤独、敏感像是与生俱来。这在他23岁时,写给弟弟提奥的信中可以看得出来。他回忆的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他的牧师父亲把他从充满自由气息的乡村小学,转入一所寄宿学校,他觉得仿佛被逐出了家门,“在那种时刻和今天之间,绵延着岁岁年年,这其间我感到自己是一切的局外人。”
过于敏感的个性,让梵高不能融入新学校的生活。他15岁时就辍学了。“防止我成为一个让家人脸红的儿子。”梵高因为内心的这份自尊,接受了伯父森特的建议,他应该像伯父那样做一个成功的画商。
于是,1869年秋天,16岁的梵高进入了伯父在海牙的分号,成了美术行的一个小职员。梵高诚实可靠,聪颖勤奋,在这里,他干得不坏,也渐渐变成了懂行的人,并且开始了对绘画最初的迷恋。
不久,梵高被晋升后派往伦敦。如果不是在伦敦遭遇了他人生的初恋,梵高的人生也许会是另一个方向,他极有可能成为伯父那样成功的画商。
但一段近乎独角戏的初恋,改变了梵高的人生轨迹。他迷恋上了房东的女儿欧也妮。欧也妮的一举一动,都让梵高心醉神迷。这恰恰也是梵高的天性,他内心涌动的,永远都是激情和狂热。
梵高外表丑陋,走路时佝偻着背,活像一个小老头。然而,内心悄然盛放的爱情,却让他变得幽默、有趣和生动起来。但是,当梵高直截了当要求心上人做自己的妻子时,欧也妮断然拒绝了。并告诉他,自己已私下许人。梵高此后展开了热烈的追求,但收获的只是“女神”的厌恶。
梵高人生第一个绚烂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甚至,这只算得上是他一个人的春梦。梵高陷入了极度颓废的状态,几年都不能自拔。这是他为自己的盲目和狂热付出的代价。
命运的玄妙之处或许正在于此,如果欧也妮答应了他的求爱,梵高极有可能一头扎进画商生涯,成为一个生活富足、儿女成群的资产阶级。
梵高或许比普通人更善于思考。他不断追问自己:这是否正是他想要的命运?答案是“不!”他倾听到了内心深处的那份渴望,他必须做一件事,满足他这份绝对的渴望。他引述勒南的这段话,表达他从这段经历中的反思和领悟,“要在世上有所作为,就必须先让自我死掉……人生于世,并不仅仅为了生活幸福,甚至不是单纯为做个正派人。人生于世,是要为社会做出重大贡献,以求达到高尚,超越几乎所有人一生跋涉的平庸。”
可以说,这段惨痛的经历,敲响了梵高生命前半程的丧钟。这也是这段“爱情”的唯一价值。一年的长痛之后,梵高获得了新生。
此后,梵高从伦敦到了巴黎,在那里他工作了六年。1876年,美术商行老板嫌他神经过敏而将他辞退。1876年春天,梵高又回到伦敦,在贫民区的学校教法语。他还接受了一位教士的邀请,到贫民窟做慈善工作。正是这份工作,使他见识了底层的悲惨生活现状,并产生了深深的宗教情怀般的慈悲。这段经历也改变了他的内心世界,“过去的时光没有完全虚掷,我们在精神上、感情上和性格上,能够变得更充实、更开阔,对上帝的认识更丰富,也更加富有生活的纯金、彼此的爱。”
在家人的支持下,梵高进入阿姆斯特丹神学院学习。在那里,他接受了伦勃朗等画家作品的熏陶,也明确了自己的美学观。科尔叔父曾问他,会不会喜欢一位漂亮女子,梵高说:“我更喜欢同这样一位女子打交道:一个相貌丑的或者年老的,或者穷苦的女子,一个以这种方式或者另一种方式不幸的女子,一个由生活的阅历或者忧伤证明有理性和灵魂的女子。”
由此可见,梵高对人类抱有无尽的善意和悲悯。1878年夏天,他在比利时南方一个矿区传教。当时正值疫病流行,他不顾个人安危,日夜守护着工人,并将自己的衣食用具等分给穷人,自己却睡在草袋子上。但此举却惹怒了教会,1879年7月他被解除教职。
1881年,梵高回到埃登,和父母住了半年。期间他对新寡的表姐凯特产生了倾慕之情,但这和他不堪回首的初恋一样,遭到了冰冷的拒绝:“不,绝不,一辈子也休想。”
凯特并非不喜欢这个表弟,但梵高几乎一名不文,这成了他们感情发展的一个难以逾越的鸿沟。梵高后来写道:“爱情死了,既不是完全,也不是立即死了,不过也相当快,我的心一下子掏空了,无限空虚。”
梵高似乎看清了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在周围人的眼里,他只是个贱民,无权谈情说爱。于是,他有了一生的大计划,那就是他的艺术。绘画,是他激情、爱、孤独最好的安放方式。
他是这世上最狂热的人
1880年,在画店工作的弟弟提奥,接济梵高去海牙跟他的堂兄毛沃学画,这一年他27岁,没什么绘画基础。
开头还算顺利。与他关系最亲密的弟弟提奥,成了他最主要的经济来源。那时梵高给弟弟写信,每封信都是以“谢谢,钱收到了”开头。为了买最好的颜料,梵高严格限制自身的花销。他在日记里写道:“我学会了几乎不吃什么就能活着。为了绘画,我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由于绘画,我的理智有一半崩溃了,不过这都没关系……”
我们很难理解,是什么支撑起了梵高的这份狂热。但很显然,他享受这种灵魂的自由和放肆。当时,若他画风景画或素描画,很快就能过上舒适、体面的日子。但他固执地画人物,画那些没有市场的穷人:樵夫、工人、农妇……
而梵高初学绘画的状况,又让人担心他是否适合干这个。他不懂透视法和人物的解剖比例,但他又拒绝画石膏像。他不满意毛沃让他不断去画石膏像的那套古典式教授方法。一天,梵高把石膏像摔个粉碎。他说:“我要画的是人性!人性!是人性!”
梵高的绘画理念,比如他坚持“景物也有个性,刚抽穗的小麦,散发着某种难以言传的纯洁和温柔,宛若熟睡的婴儿。”但他却没办法画出来。他和当时的主流格格不入。当时许多圈内人,都给他的艺术前程判了死刑,还有人认为他疯了。
在这个艰难的时候,一个女人,像一束亮光照射进了他的生活。
这个女人叫克里斯蒂娜,是个妓女。她并不漂亮,和梵高一样贫穷,也不惧饥饿之苦。善良的梵高收留了他,给了她全部的爱。他给奥提的信中,用“自己人”称呼她。两个需要温暖、安慰的人同居了。而克里斯蒂娜也用满腔的柔情、诚意、感激回报梵高。这是唯一爱过梵高的女人。而这种爱,并非激情,更多的是一份绵绵的温情。梵高说:“她和我,是两个不幸的人,相依为命,共同承担生活的重负。正是这种关系将我们的不幸变为幸福,把我们不能忍受的东西变得可以忍受了。”
在给弟弟提奥的信中,我们可以为这份超凡脱俗的情感找到注解。“一个艺术家不需要是一个牧师或者是个教堂的守门人,但是他一定要他的同胞有一颗温暖的心。把一种理想放进自己的作品中,我认为这是一个画家的责任,我以为这是高贵的。”
那么,绘画,就是展示梵高内心这种高贵最好的方式。他以克里斯蒂娜做模特,完成了他的第一幅杰作《索罗》。
尽管所有人都对此指指点点,家人甚至决定把他送进疯人院,但梵高还是决定,等每月能赚到l50法郎时就和她结婚。梵高的固执,几乎让他众叛亲离。而不久之后,克里斯蒂娜还生下了一个男孩,梵高得知这个消息,喜极而泣:“我真幸福!”他还有这样诗意的描述,“在大地上,如果存在一道天堂的光,那只可能在婴儿的眼睛里发现。”这期间,梵高带着初为人父的狂喜和激情,完成了大量出色的素描。由此可见,享受普通人的生活,是他一直的渴望。
但这样简单、朴素的生活,对梵高来说仍是一种奢求。克里斯蒂娜在当妓女时把身体给毁了,她需要大量的营养品。而梵高把大量的钱花在了买颜料和雇模特上,加上提奥的压力,而最终他也无法赚到150法郎的月薪,梵高最终与克里斯蒂娜彻底断绝了关系,结束了自己的第三段爱情。“我不知道今后是否还能享受到在女人身边的幸福,十有八九不能了。”梵高的这声感叹,满含心酸和无奈。
这段生活带给梵高的一个重要收获,是他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绘画风格。他逐渐抛弃了素描的古典技法,走向一种粗放的线条轮廓,使用的画具也越来越粗糙。他获得了一种美术思想的解放和自由。
1886年,梵高来到巴黎。他加入了一个艺术团体,其中有印象派画家莫奈、德加、毕沙罗、高更等等,也有小说家左拉和莫泊桑。这一年,他所作的大量自画像,让他在这个领域,达到了顶峰。但仅一年,梵高便厌烦了巴黎的虚伪、混乱以及艺术家之间的倾轧和争斗。他和同是天才人物的高更之间的争斗,更成为艺术史上的一桩著名公案。两人在一起生活了两个月,每天却争得无休无止。在高更绝情而去之后,梵高割掉了自己的耳朵。出院之后,他画了他那幅著名的自画像,一幅大难不死的可怜相。有人说,如果梵高随和一点、变通一点、伶俐一点,以他的才情,他不至于让钱成为他一生的沉重和屈辱,甚至被家人称为“癞皮狗”,被同行称为“疯子”。但这种妥协,也会让梵高成为另一个梵高,一个媚俗的画匠或别的什么。这正是布勒东所说的寓于每个人身上的“砸不开的黑夜内核”。正因为无解、绝对,梵高的命运才变得迷人。
梵高感觉巴黎要把他变成“无可救药的野兽”。于是他决定“逃出巴黎”,去南部的阿尔!
他是这世上最苦难的人
1888年2月,梵高从巴黎的里昂车站,踏上了南下的火车。在此后的两年里,他的精神分裂症状开始显现。他度过了生命中最疯狂,也最灿烂的两年。
阿尔,是法国南部一个火热的,接近太阳的地方,这完全激发了梵高内心的火热和激情。他陷入了一种近乎颠狂的创作状态,成了一个阳光的追逐者。在梵高的传记《渴望生活》中,斯通这样描述:“阿尔的太阳突然照进梵高的眼睛,使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这是个旋转着的柠檬黄的液态火球,它正从蓝得耀眼的天空中掠过,使得空中充满了令人目眩的光。这种酷热和极其纯净透明的空气,创造出一个他未曾见过的新世界。”那颗太阳照彻了梵高幽暗、空旷的内心世界,让他一下子看到了万物生命的本质——通透、灿烂、蓬勃、粗粝。他在给提奥的信中,无数次地,不厌其烦地描述阿尔的太阳带给他的震撼和灵性,而且他找到了一种只属于梵高的夺目的黄色,“铭黄的天空,明亮得几乎像太阳。太阳本身是一号铭黄加白。天空的其它部分是一号和二号铭黄的混合色。它们黄极了!”
这种标志性的黄色,让梵高的画,有了新的烙印。他的代表作《向日葵》《夜间咖啡座》《收获景象》《海滨渔船》皆出自这一时期。梵高享受着这段光彩四溢的时光。他疯狂地画着,“甚至大中午我还在干,顶着烈日,在麦田里,没有一点阴凉,就是这样,我像一只蝉似的在享乐。”
但即使在艺术的世界里如此迷醉,现实生活却依然悲惨,“如果我能喝到很浓的肉汤,我的身体马上会好起来!当然,我知道,这种想法很荒唐。”
更糟糕的是,梵高的精神错乱日趋严重。1888年末发病后,病情时好时坏,梵高一次次住进医院。1889年5月,他被送进离阿尔一公里的圣雷米神经病院,成了彻头彻尾的精神病人。但命运如此令人瞠目结舌,这期间,梵高的绘画风格更趋强烈、个性,这是一个灵魂的自焚,他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完成了他最后的作品。他几次想到自杀,但站在画布面前,他又会获得短暂的享乐。这一年多,他画了两百多幅作品。“面对一种把我毁掉的、使我害怕的病,我的信仰仍然不会动摇!”他像是为绘画而生。
1890年7月27日,饱受病痛折磨,加上提奥要结婚了,善良的梵高不愿再拖累弟弟。他站在麦田中,开枪自杀。被枪声惊起的鸦群,与他几天前画的最后一幅作品《麦田群鸦》中那些黑黑的乌鸦如出一辙。
但梵高并没立即死去,回到廉价的旅店,在忍受了整整两天的痛楚之后,这个疯狂付出爱,却几乎被世界冷漠抛弃的画家死了。
梵高的墓只有一个简单的石头墓碑,上面只有他的姓名和在世的时间。这让人想起哈姆雷特的一句台词:“即使把我放在火柴盒里,我也是无限空间的主宰者。”旁边紧邻的就是唯一用一生爱过他的弟弟提奥的墓碑。他在梵高离世后半年也随之而去。
“这苦难将永不终结!”这是梵高留给世界最后的一句话。这句话,即使在百年之后,仍然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