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微光照亮
2012-04-29韩三省
我们一路走来,文学总像一道微光,慰藉和照亮在现实里走得跌跌撞撞的我们。
我和王十月认识,始于2000年。一转眼,时间过去了十二年。我和他的友情,却未被这宽阔强大的时间损耗分毫。在时间面前,我们的友情像一坛酒,日久弥香,愈老愈陈。而那发酵的酵料,不是金钱,不是其他利益关系,是文学。
当石首小河人遇见石首调关人
2000年春天,我拿着一篇新写的小说,去了一家名叫《大鹏湾》的杂志社。
在这之前,我未去过任何杂志社。这年我23岁,在深圳宝安一家广告装潢公司打工。业余时间,我常趴在宿舍上下铺上写些东西。这些东西,有的发表了,有的被退了回来。《大鹏湾》是宝安一家文化单位出版的杂志,主要刊登反映打工生活的作品。
一位负责小说栏目的编辑接待了我。他大致看了我的小说,简短说了一些意见,便把我丢在一边,去做自己的事情。另一位编辑看不过去,朝我走过来,跟我聊着天,并且聊到了家乡。他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湖北人。他又问:“湖北哪里人?”我告诉他:“湖北荆州人。”“荆州哪里人?”“荆州石首人。”“石首哪里人?”“石首小河人。”他告诉我,他也是石首人,石首调关人。调关与小河之间,隔着一条长江,坐轮渡过长江,只要十多分钟。
这个跟我同样喝长江水长大的,热情的编辑,便是王十月。
这次见面后,王十月向我约稿。他看了我的小说,希望我多给他负责的栏目写稿。我写了一个稿,抄誉了放在信封里寄给他。不久,得到了发表。我又给他写了几个稿,陆续又发表了。
其间,我又去过《大鹏湾》几次。每次过去,王十月都热情地接待我,跟我聊文学,聊写作,聊最近的写作成果——下班时间,他也在写作。聊到吃午饭时,他便请我去杂志社的食堂吃饭。
这种纯粹的作者与编辑的交往,我们持续了近三年。
做编辑要有编辑的职业道德
随着交往的加深,我对王十月的了解,也逐渐深入。
我是1998年来深圳的。因只有高中文凭,没有好的技术,来深后打工的境遇一直不好——先后在玩具厂喷过油,在塑胶厂看过啤机,又在广告装潢公司制作招牌。在当编辑之前,王十月的境遇比我更坏。他只有初中学历,十多岁便出来打工。初来南方时,因手中钱不多,与一大帮流浪者挤在一起住过烂尾楼,还在街边榕树底下露宿过。后来,好不容易找了一份生产线上的工作,却因替一位受工厂不公正对待的工友说话,被老板拿着猎枪抵着头威胁“信不信我一枪打死你”,当天即被工厂开除。再后来,他又在南方各大小城市辗转过,才落脚在佛山一家玩具厂,靠个人的努力,从杂工做到主管。
在这期间,他开始写作。有一次,写到小说中的人物死了,他放声大哭,哭到周围的人聚过来,问清缘由,啼笑皆非。
正是这种专心投入的写作,让他才写了不到一年,便被《大鹏湾》的主编注意到了。当时《大鹏湾》在招编辑,主编主动给他打电话,问他愿不愿来当编辑。出于对文学的热爱,他辞掉主管工作,当了一个区级杂志的普通编辑。
经历过太多艰难的人,总是更能体恤他人的不易。在当编辑的三年多里,王十月给了我很多帮助。在广告装潢公司做了近两年,因各种原因,我失业了,一时找不到工作。得知我的处境,王十月对我说:“你多给我写稿,多挣点稿费,虽然稿费不高,总强过没有收入。”为了多挣稿费,我不仅给《大鹏湾》写,也给其他杂志写。人在他乡,居无定所,见我一直没有固定的收稿费的地址,王十月又对我说:“你把联系地址落在我们杂志社,你有信件或稿费单过来,我先替你收,你再过来取。”我把地址落在了《大鹏湾》。这样一来,发稿率倒高了不少。许多杂志编辑以为我是编辑,甚至有编辑给我写信,要求和我交换发稿。
我将这些事讲给王十月听,他对那个换发稿的编辑十分不齿。他说:“做编辑就是给别人做嫁衣裳。做编辑要有编辑的职业道德。”
自由撰稿的日子
2003年,在又做了一份不太如意的工作后,我辞了工作,做了自由撰稿人。这一年我已结婚,妻子在一家餐饮店从事服务工作,每月薪资一千多。
2004年春天,因一些复杂的人事关系,《大鹏湾》停刊了,王十月失了业。他没有寻找工作,也做了自由撰稿人。他告诉我,他手上有些积蓄,他打算写三年,三年未写出名堂,就从此专心打工,不再写作。他比我大五岁,又结婚早,这年他女儿已六七岁,在某民办学校上学,他妻子没工作,在家带女儿。
我和他从作者与编辑的关系,变成了朋友跟朋友的关系。
自由撰稿人的生活,是十分清苦的。没有稳定收入,没有几险几金。如果写作状态不好,一个月下来一篇稿子发表不了也有可能。对这种清苦,我的对策是——多给稿费高的杂志写稿。稿费高的杂志,是不包括文学杂志的。即使是现在,许多文学杂志的稿费也低得离谱。这就意味着,我要放弃许多写小说的时间,去写我并不那么热爱的其他体裁的东西。王十月却不这么做,坚持写自己热爱的小说。他制定了一个表格,每天何时写作,写作多长时间,都包括在表格中,然后自律地按照表格去做。
就在这段时间,他埋头写下了无数中短篇小说、两部合计近七十万字的长篇小说。
也是在这段时间,他瘦了许多。有次我去看他——他年迈的父亲从老家过来探他,不幸从他家凳子上摔下,摔坏了腰椎,动了手术,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他变得清瘦,沉默。后来谈到他正在写的小说,他的话才多起来。他说他小说主人公的命运,说他小说的布局、象征、突破。他说不管怎么样,也要写下去,他不信写上三年,还写不出名堂来。
他的努力与执着感染了我。我是个懒散的人,没有固定的写作时间,对待写作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每次看他回来,我会勤奋写上一段时间。我甚至开始调整自己,少给稿费高的杂志写稿,多写更纯粹的小说。
一天上午,我去看他,他激动地告诉我,他的长篇《烦躁不安》过了终审,马上要进入出版环节。他非要我留下吃饭,陪他喝酒。那段时间,我们都在尽量减少给对方生活添麻烦的次数,比如吃饭。当天我们喝了好多酒,我回到住处时,已晚上十点多。
这年七月,他的书出版了,送了我一本。他嫌书的封面设计不好,自己用美术颜料重新设计了才送给我。那本书,我一个通宵看完了。看完后,我打电话给他,说我看后的感受,哪里写得好,哪里写得不好,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他一一接受,并跟我探讨他重看后的各种感受。
三十一区
2006年,我从原先的住处,搬到了王十月的住处附近。
这么做的原因,一是因妻子原先工作的餐饮店没有产假,她怀孕后不得不辞掉工作,生下儿子后又找了一份工作,工作地点刚好离王十月的住处不远;二是王十月租住的地方,在一个名叫三十一区的城中村里,这里的房租,十分便宜。
现在再想起来,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
因为房租便宜,三十一区里不仅住着我和王十月,还住着四个同样从事自由撰稿的朋友。
我和王十月及那四个朋友,来往得十分密切。无论写得高兴了,还是写累了,我们都会在QQ上或直接去对方的住处,一起聊手上正在写的小说,聊最近看过的好小说。
一天晚上,九点多,我写完了一篇小说,用QQ传给王十月,让他帮我看看。不一会儿,王十月给我打来电话,说这篇小说问题很多,怕在QQ上说不清楚,在电话里说效果更好。我心疼他的电话费,去了他的住处,听他当面说。他便穿着睡衣,从书架上翻出一摞书。说这里有个问题,可以参考这个作家的小说,看人家是怎么处理的。说哪里还有哪些问题,又该参考谁的小说,应该怎么处理。
过了几天,我又写了一篇小说。王十月看完后,马上给我打来电话,激动得不停说:“这篇小说,写得真好!写得真正好!”
为了保持更充沛的精力写作,我和王十月及那四个朋友约定,每天下午三点,准时去附近的公园跑步。不仅跑步前后的时间,就是跑步时,我们也在不断交流。我们交流的话题,仿佛永远是文学,文学,文学。
那段时间,我的写作速度和写作质量取得了巨大的进步。我学会了怎么用心写而不是用脑写作,学会了最好的感情表达不是描写感情而是带着感情去写……
那段时间,我们在国内文学期刊上发表了大量中短篇小说。王十月更在《人民文学》上开了专栏,发表了《烂尾楼》《寻亲记》等一系列散文。
意外
遗憾的是,这段美好维持的时间不足两年。由于生存所迫,自2007年始,我们陆续地放弃了自由撰稿,离开了三十一区,各自寻求着其他的谋生技能。
离开三十一区后,我找了一份文案策划的工作,一边工作,一边写作。
不久,王十月也离开了三十一区。他将妻女安顿在东莞的樟木头镇,去了北京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习。他没食言,由于他的勤奋,他的写作成绩得到了广东作协的关注。这年广东作协选送会员去鲁院学习的名额只有三个,他是其中之一。鲁院高研班学期半年,课程安排紧密,在这半年里王十月的写作时间无疑将大为缩短,收入将基本为零。但他没有犹豫,在他眼中,鲁院高研班是他的北大,是他的学习天堂。
在鲁院,王十月遭遇了一次意外。
因为一次疏忽,一块巨大的,突然破裂的玻璃,掉在了他的右手上。他的右手血流如注,染红了一条又一条企图止血的毛巾。送去医院抢救,医生说他的数根肌腱被划伤甚至划断,右手极有可能废掉。
得知消息时,我像得知自己患了绝症。对于一个写作的人,他的右手的重要性,就像嗓子对歌者的重要,耳朵对音乐家的重要。
当天晚上,为了得到更确切的消息,我给王十月打了十多个电话。后来电话终于接通,他刚做完手术出来,医生说他的手能不能保住还有待观察。他的声音虚弱,我们的通话时间不长。放下电话,我从住处出来,在深夜的大街上狂走了很长时间。
我跟王十月的电话联系,变得前所未有的密切。他又做了几次手术,术后他开始康复治疗,右手手指开始能够动弹,并能慢慢活动手指……
在这种情况下,他仍坚持每天进行大量阅读。他对我说:“我现在不能写了,多看多思考也是好事。你多给我看你写的小说,我给你多实话实说。”我不愿打扰他治疗,他却反复对我说了几次。一次我发给他一个中篇小说,他看完后很欣慰地说:“这篇小说写得好。从它能看出来,你虽然工作了,对小说的热爱还没丢。”
直至2008年夏末,王十月才结束治疗出院。万幸的是,他的右手保住了,虽然右手手腕至手肘位置有大块触目惊心的疤痕。手术及住院费用,全由鲁迅文学院替他支付。
总有微光照亮
从北京回来,王十月被广东作协招聘去做了《作品》的编辑。之后我也在深圳一家杂志社找了份编辑工作。《作品》编辑部在广州,从深圳到广州有近三百里,我们面对面的来往少了,但我们在QQ里,在电子邮件里的来往,跟以前一样多。
曾在三十一区自由撰稿的那四位朋友,这时也有了各自的发展,有的进了单位,做起了事务工作,有的自己创业,做起了小老板……我们相隔的距离各有长短,相互来往的形式也各不同,但我们一直都有来往,并且每次见面,都像昨天刚刚见过。
2010年,王十月凭《国家订单》获得了素有中国文学最高荣誉之称的鲁迅文学奖。在祝贺他的电话里,我开玩笑说,我要和那几位朋友一起杀到广州,好好宰他一次,分享他的奖金。说归这么说,我们却一直没有成行。鲁迅文学奖的奖金并不多,而且有了这笔钱,王十月似乎又少了一份现实对他的束缚。我们都宁愿他的写作更自由。
在我和王十月及那几位朋友的持续交流里,我们对挟持我们前行的强大生活,偶尔是会生出一些情绪的。王十月说,他最理想的生活方式,就是没有任何束缚,自由自在地写作。我和那几位朋友的理想生活,跟他差不多。但我们都明白,我们不是生活在真空里,我们能做的,便是在现实的纷扰与强压里,一边用生存生产我们维生的现实价值,一边用憧憬、努力、坚持,让我们的理想慢慢变成现实。
直到如今,我依然在写作。
王十月也在写作。他最近告诉我,他在写一个长篇,他希望能写成一部像《复活》那样伟大的小说。
我们一路走来,文学总像一道微光,慰藉和照耀在现实里走得跌跌撞撞的我们。每每心念至此,我便不觉孤单,心生温暖。
王十月出版作品小辑
2004年《烦躁不安》花城出版社
长篇小说。讲述打工记者孙天一因助人而卷入一场官司之中,及身陷妻子香兰等三个女人的情感纠葛之中而产生的一系列命运变故……小说被诩为“打工一族的《废都》”。
2006年《31区》北岳文艺出版社
长篇小说。这里的31区,是一个虚构的世界。在这个虚构的世界里,没有法律,没有道德的约束。一个名叫玻璃的盲女来到这里,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个悲剧……有评论家说,“这是一部有意味的小说,它的意味在于以寓言的形式叙述着世界的真实和生命的真实。”
2009年 《大哥》中国社会出版社
中短篇小说集。收录有《喇叭裤飘荡在1983》等中短篇小说。其中《喇叭裤飘荡在1983》描写上世纪80年代末期一代乡村青年的集体成长与命运,后被导演万玛才旦改编拍摄成同名电影。
2009年《国家订单》中国社会出版社
中短篇小说集。收录有《国家订单》等中短篇小说。其中《国家订单》先被《人民文学》头条刊发,后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刊物选载,被改编拍摄成同名电影。2010年,王十月凭《国家订单》获得鲁迅文学奖。
2009年 《无碑》花城出版社
长篇小说。历史记住的往往是大人物。在《无碑》中,王十月坚持为小人物著书立传,为他笔下的无数小人物,树立起了一块关于正义、善良、爱,关于坚守、青春、梦想的丰碑。此书被入选《中国日报》2009年十大图书,被译介海外。
王十月
作者韩三省和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