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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瓦千秋雪(组诗)

2012-04-29王鸣久

诗潮 2012年5期
关键词:仓央嘉王者雪山

王鸣久

白牦牛

蓝天空的蓝色大块,羊卓雍措的

碧色大块,皑皑雪山那白色的大块,

白牦牛,是从那雪冠上

掉下来的一块银子。

仿佛五百年的老,才能这样白,

仿佛八百年的梦,才能这样白,

仿佛一千年的觉悟,才能这样白,

时空大化,白发披身,

——而它那双大眸子清澈如水,

仿佛,比婴儿还要婴儿。

——最是一青一白,

演绎着世界的元神与本相。

十万雪山之外,让我终于明白:

造物的弯角上悬挂着巨卷的隐形经书,

没有那头青牛互为表里,

老子,根本无法走出函谷。

天偈

一柱雪峰大日晷般直立,

我的身影,以90°角与它一起剪切时间,

并顺时针旋转。

我听到,我的体内和雪山体内,

共同布满了滔滔水声。

围绕着这时光指针,我均匀地

——旋转如仪,

旋转如蚁,

旋转如义,

人和雪山,已构成一只巨大的转经筒,

彼此动静一体,

且叫世界,有了根据。

一莲舞蹈,十里冰谷妖娆;

一鹰悬停,千尺天空陡峭。

我知道:我的小,我的单薄,注定

要被天黑所打倒,

面目模糊乃至形影皆无。

庞大地吞没,彻底地淹没。

但这柱雪山,

教我拒绝融解,

它说:留下你透明的骨骼!

——只要留一根透明骨骼直若晷针,

就意味着有死亡之壳,

可以自我穿破。

并使,太阳复活。

流水经石

原来,可以随处安置的信仰,

才是可靠的信仰,

——它知道万物平等,

且万物有灵。

在一扇摩崖石刻下忽有一溪澄明,

澄明溪水中,

有一块跟石头一样的石头,

它的第一重生命是石,

它的第二重生命是经,

它的第三重生命是一座液态佛堂,

——被千古流水

诵读得毒纵有声。

千古琤纵,昼夜不停。

仿佛十万朵清波反复摸顶,

已使石头渐次透明;

仿佛那石头脚不旋踵,

已叫十万清波朵朵都充满了自重;

仿佛那六字真言,

被石头和水不断进行能量转换,

最后,导致三个自然神

无处不在的形影,

——栩栩如生。

原来,真正的信仰,从不拒绝小。

小到一块石头里,

小到一粒水珠里,

也便怀抱了整个天空。

你我与仓央嘉措

经卷在左。你我端坐在藏文里,

倾听仓央嘉措。

倾听一位王者的情歌,

——从神的眼睛流进人的眼睛,从

人的耳朵返回神的耳朵,

一条古老的地下河纏绵悱恻,

把两座身体瞬间淘空,

淘成一座溶洞。

——满壁的银水珠布满仓央嘉措。

你翘足向上的石笋,

我俯首向下的钟乳,

如果历经八千年岁月也无法完成生命的

对接,

是否该对坐成佛?

如果是一位圣者的梵歌,

从人的额头飘向神的额头,从

神的膝盖返回人的膝盖,

有手握住星星石头,

看三百年前的一朵雪花依然在赤足而走,

另一朵雪花,它该

怎样结束自己的徘徊?

——满树的银蝴蝶布满仓央嘉措。

你在钟声里向白,

我在经声里趋白,

两滴流水,被一卷诗歌缓缓洗净,

仓央嘉措一样洁白。

残堡

有王者说:你们献出水。

于是,水端出水,包括血滴汗滴和泪滴。

王者又说:你们献出土。

于是,土与水抟泥,将自己制成坯。

王者再说:你们献出火。

于是,火以九百度烈焰完成烧结,

——青砖青甲,灰瓦灰胄,

比王者的军阵还要整齐。

层层叠叠,举起王的巍峨,

举起十里稼穑三千烟火,

举起烽燧之上一个牢不可破的传说,

但唯一无法举起的,

是自己的姓名,

——这使一座关墙难免陷入点点空洞,

并鼓满了锐利的风。

人造的永远从来不曾永远。

鼓器的涣散,酒器的流散,剑器的消散,

当每一块一动不动的砖头,

——都试图逃散,

有一种解体,便成为自然。

——那画地为牢的人起土为囚,

最终,被泥土所瘫痪。

等待白雪

演完了青青黄黄,

西伯利亚寒流如刀,要把世界剃光。

我看见无边落叶纷纷扬扬,

纷纷扬扬地溃散纷纷扬扬地退场,

纷纷扬扬,自我埋葬。

而有一片大叶子它坚持着不落,

仪仗兵一样,钉在

那根孤高的树枝上,

任凭凌空的脚下已是一派空空茫茫,

任凭寒风的大手把它摇得叮叮当当,

它气定若鹰,

它神闲似蝶,

它只把那张愈吹愈红的脸庞,

举成一朵稀世火焰。

这是一个人的抵抗。

不是在抵抗陨灭也不是在抵抗死,

它只是向外抵抗一种清场,

向内抵抗一种逃亡。

高贵的殇,必得有三千洁白挽幛。

我看见,垂天大雪纷纷扬扬,

——纷纷扬扬地绵密纷纷扬扬地柔软,

纷纷扬扬的银色情怀,

已被那簇火焰烫伤。

冰舌滴水

我见冰舌滴水。

巨大的阳光熨斗把冰舌一点点地熨热,

——熨酥,熨软,熨化,

洁白乳房膨胀,

冰舌无法不滴。

滴得欲落还垂,

滴得欲去难舍,

滴得藕断丝连拉长了一寸寸晶莹呼吸,

仿佛三生骨血……

我知道在这世界屋檐底下,

坐着我看不见的母亲,

她在一条温暖的乳腺里融化着自己的身躯,

和我们相濡以沫;

让儿女们牢记那舌与舌的承接,

一不敢浅薄,

二不敢浑浊。

哦,出山了!出山了!

——高原外,八百滩头流连苦,

一水为谁打旋涡?

雪落无声

天空摇着巨大的筛子,想把

世界过滤一遍。

大鸟失声。老马失途。一棵树

辽远地站着,

——比一个素衣女子还素;

一群黑牦牛,

在一座面仓深处转着幽幽眼珠,

此刻,只能虚怀若谷。

山越来越肥,水越来越瘦。

当一种铺天盖地的白,

白上肩头,白至眉头,白进内部骨头,

渐次澄明而瞬间通透,

这时,谁愿有杂质残留。

一块白馕,压缩了千里高原

多少顷麦浪?

一碗老酒,死了故乡多少棵高粱?

最后的过滤,它期待着

有人双手如蚌,

有人如鱼漏网。

有人心似水,跟着天空六角翻飞,

终于,找回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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