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秸垛(组诗)

南书堂

在月光下散步的不只是月光

在月光下散步的不只是月光

还有沉醉的春风

它有一年中最好的性情

频频向事物们招手、示爱

似乎天底下尽是亲人和朋友

还有遍地的油菜花

它恣意、铺张的美人气息

令四月有了流连忘返，不愿

迈入五月的想法

還有稚嫩的虫鸣，像一位

新来的指挥家，显然还缺乏

对夜色的步态和节奏娴熟的

统领，但也因此少了

谙于世故的低吟和哀鸣

哦，在月光下散步的

不只是月光，人们已甜甜地

睡去，梦却脱身游走

轻舒欢快的，迅速融为夜的一部分

沉重悲伤的，也有着

甩掉疼痛、化险为夷的轻功

还有那些逝去的先人

他们的走动窸窣有声，他们的魂灵

正依附着草木的摇曳，悄悄重生

有关初冬的描述

它面容平和，像一位

阅尽沧桑宠辱不惊的老者

萧萧落木尘埃落定，众多圣灵隐去身影

现在，它高于神而低于苍生的

目光，可以随风款款而行

平坦抵达往昔被浓郁的植物遮蔽的

心灵的边境

唯有一片片冬麦孩子一样，令它牵挂——

它们还在摇头晃脑地朗读着

生长的篇章，它得一一纠正它们

稚嫩的发音，教它们学会

历练和隐忍

而我更乐意把一座并不陡峭的山冈

当作它智者的真身，或与它促膝相谈

或看它手捻枯草如白须，静观

天上流云，地上流水

如你所料，我们谈及的话题里

已触摸到了一场雪的炽热

它说，若雪如期降临

这个世界就会出乎意料地简单起来

雾

大雾弥漫，村庄隐逸

隐去沉重的骨骼，只剩下虚幻的轮廓

隐去炊烟向上、小河向下的绳索

只剩下它勒紧或者松绑的命运

隐去挑水的人，只剩下

铁皮桶撞击石阶的声音，原路去，原路回

隐去谷子张望的眼神，只剩下鸡鸣犬吠

指给你一个个场院确切的方位……

而那些本应隐逸得更深的事物

却种子一样长出摇曳的枝干和藤蔓

比如，影影绰绰的街巷、房舍

似在走动，东家的屋顶伸手抚摸

西家的屋顶，像是抹去瓦楞上

日积月累的隔阂与恩怨——

比如一个惯于沉默的人，破着嗓子吼起来

更多惯于沉默的人跟着一起吼

就连羞涩而矜持的女人们也随声应和

依吆嗬嗬嗬——依吆嗬嗬嗬——

整个村庄就这么野腔野调地吼着

景色如画

景色如画。仿佛美景都由着蝴蝶引领

来到了这里。花丛掩映之下

有小溪淙淙，有狗吠相闻，有散淡的村舍泛着幽蓝的光。如果你是个欲隐逸的诗人，这里绝对胜于陶渊明心仪的桃花源，或者王维的辋川。大景色中有小画面啊

一处处院落，寂静如默片

宽阔的屋檐间，蜘蛛们主人似的

挂起了它们神秘的八卦图案，供

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的老人，久久地

注目、遐想，打发一天的时光

我试图与老人们交谈，但

从那些盈满风霜、沟壑纵横的

表情里，似乎很难找到合适的话题

唯余感慨：多美的地方，多美的地方呀……

赞美诗

当一川麦子以金黄，作为回报时

我才敢让轻舒的词句，跟在晚风后面

掀动那些压得很低的帽檐

在此之前，我写下一首首赞美诗

却怕它被接踵而至的

霜冻、干旱、虫害、冰雹所毁

没有献给乡亲们

怕它成为一种嘲弄和反讽

我还从乡亲们的身影里提炼出

丝丝缕缕的战栗、苦痛，皆入诗

皆明日、醒世，却怕它

像一面镜子，在他们偶尔抬头的瞬间

太过伤感。故而弃之

只有麦捆儿喘着气走进了场院

我才敢站在场边，大声朗读起来

才敢将它发表在空出了版面的田野上

偶感

树叶摇晃如阔大的手掌

我的目光和早晨的阳光，几乎同时落在

一只毛毛虫的睡眼惺忪上

哦，如果时光能回溯

树叶就能变成一个乡间的旧式摇篮

我就能再次拥有这毛茸茸的温暖

桃花词

叶子还没有发芽，你就急着开了

也许寂寞得太久，我如蝴蝶飞来的时候

翅膀一直微微颤抖

世间爱有无数

我只愿去中你蕊上嫩黄的毒

爱的色彩不同

我只想被你的粉红灼伤眼睛

亲，你小小的胸脯藏着十万亩春风

我将用尽一生慢慢享用

你的模样，是我最初的黎明

也是我最后的晚景

我用呆笨的飞，掠过万千山水

终于来到你锦绣的枝头上

此刻，大地还荒凉一片

我们热烈的吻

使草木有了绿的想法

而天空退远，悄悄地

为我们布上一道蔚蓝的背景

母亲的菜园

母亲一进园，蔬菜们就兴奋起来

一只黄瓜还用刚刚长出的小刺

亲热地扎了她一下

仿佛我们小时候的情景：围住下地回来的母亲

猛不防弟弟就拧了她一把

早晨的阳光柔柔地照来。母亲不说话

给茄子捉捉虫，给辣椒培培土，给西红柿

扶扶倾斜的攀架

仿佛那时母亲总会叫醒我们

帮这个系一系鞋带，又替那个扯一扯衣角

目送我们蹦跳着走出家门

母亲和父亲一起翻土、整园

该下种了，她支走父亲，原因是父亲

要种几株葫芦，说结的大葫芦能做水瓢小的可装

打猎用的沙粒和铁蛋儿

“不能吃，又占地的”，母亲执意不肯

有一次父亲偷偷种下四五株

一出苗，就被母亲当草拔了

现在，母亲只身一人生活，却仍务着菜园

那片菜园于她，更像一种回味与坚守

母亲已不再固执，自父亲去世后

她年年都种上几株葫芦

雨夹雪

像冬与春的暗暗较劲

又互相妥协

条款签在乌云里

结局落在大地上

像眼前的一个村庄

被开发商的机器吼得踉踉跄跄

却拽着一声声老牛的哞叫

死死不肯退让

这白天空飘来的

雨不是雨雪不是雪的事物

更像谶语，道出了村庄

未卜的命运

核桃树

我与一棵核桃树同时陷入

正午的疲倦中。我在赶路

它一直守着一片阴凉

我是过客，它更像时光本身

山路蜿蜒着浓郁的沉寂

蝉鸣是唯一的音乐，像核桃树

自得其乐地哼唱，却又在

悠长的尾声里，传来被果子们

压得喘不过气的叹息、呻吟和疼

我敢肯定，即使吹来一小股风

蝉鸣也会随一根枝条

发出“咔嚓”的断裂声

在巨大的树荫下歇脚、乘凉

我不敢动用太多的比喻和联想

这熟稔的小路，熟稔的山水

氤氲着我青皮核桃一样的快乐，以及

这树一样弓了背终又隐了身的亲人

只能安慰自己，说：

如果我至今还是一枚未熟的青果

我就会端坐在那幸福的枝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