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字原始意识探寻羌族民间艺术的审美渊源
2012-04-29周梅
[摘要]深入分析“美”、“羊”、“羌”等字的原始意义及其与羌民族文化起源的关系,并从陈良运先生的“美”字的原初审美观念(即性美说)中寻求羌族对华夏文化的“美”形成的影响,进而从羌族阴阳观、和谐观的哲学思想来探讨其对民间艺术的审美影响。
[关键词]民间艺术;羌族;审美
中图分类号:C95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4—9391(2012)05—0079—05
基金项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课题《中国羌族“释比文化”的美学研究与数字化保护》(项目编号:11SZYTD09)、四川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羌学研究中心课题《四川羌族“释比文化”的美学研究与数字化保护》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周梅(1975-),女,重庆人,西南民族大学艺术学院讲师、硕士,研究方向:视觉传达。四川 成都 610041
长期以来,不断有人试图通过对“美”字的构型及意义分析来探讨中国人原初的审美观念,代表性的观念有以下几种:首先是味美说(羊大为美),来自许慎《说文解字·羊部》:“美,甘也。从羊从大”;[1]其次,马叙伦先生在《说文解字六书疏证》中认为:“美”是形声字,即女之色好,故称之为女美说;再其次,萧兵先生在其《楚辞审美琐记》中提出著名的“羊人为美说”,既认为“美”是象形字,表示带着羊皮或羊头饰的祭司或酋长形象。[2]这里我要提到的是著名学者陈良运先生在其论著《美的考索》中的观点:美是羊与大的结合,羊因柔顺被归于女性之征,大因雄张为男性之征。故美是男女交合之象征,被称之为性美说。[3]如此多的对“美”的原始意义的探析,在这里无须探讨孰是孰非。本文尝试从陈良运先生“美”的观点中,寻求羌族这个古老民族对华夏文化的原初审美的影响,以及羌族的审美探源。
一、“美”、“羊”与“羌”的关系
众多观点中,可以肯定的一点就是,“美”的起源与“羊”密不可分,探寻“美”的原始意识可以从研究羊图腾开始。那么“羊”字与“羌”字有何关系呢?在中国,羌族是主要以羊作为图腾的远古部落,并一直保存着人戴羊角的习俗。查看《甲骨文在线字典》,羌字在其中有200多个,而“美”字只出现了4例,由此推断“羌”字很可能比“美”字出现得更早些。羌字形状比较多样,但是最主要形状很像简洁抽象的侧身人形,头上戴着两只羊角或一个羊头装饰物。“羌”字在甲骨文中大量出现,可见它在当时文字传播中的影响比较大。
羌族的“羌”在《说文解字·羊部》中解释:“西戎牧羊人,从人从羊,羊亦声”[1],羌字即是羊与人字的组合。而古文字学家于省吾提出:“追溯‘羌字构形的由来,因为羌族有带羊角的习俗,造字者遂取以为象”。今岷江上游羌族人仍自称“尔玛”,与羊的叫声相似,一些地区的羌族人甚至将羊视为祖先。羊作为氏族的标志与羌同义,在古羌人集团中,以羊为氏族或部落名号的情况很多,如“羌方”、“北羌”、“马羌”、“烧当羌”、“黄羊”、“钟羌”等等。除此之外,羌族人还有许多活动与羊有关,如古代羌人先民祭祀时,人戴羊头饰,其目的是为表达人神的沟通。而在为年轻人举行成年礼时,释比通常会选择一头年轻的母羊,该羊即成神羊,是不能卖、不能宰杀的。同时为表示羊神的保佑,释比还将白色羊毛线拴在被祝福者的颈上,以示与羊一体。在办老人丧事时,要杀羊并将羊血撒在死者的手上,让羊为死者领路,祈祷死者“骑羊归西”。每当羌族有小孩出生,人们用羊毛线绑定一棵同生树,祝愿小孩像树苗一样茁壮成长。除此之外,羊皮鼓是释比主要法器之一,羌人赋予了它很多美丽神奇的传说,是战胜邪恶的宝物。
羌因羊起,那么甲骨文中的“羊”又因何而起?这里不得不从动物演义的角度来分析,据考古学家新近的研究,人类在西亚最早的驯化动物是绵羊,紧接是山羊和猪,牛的驯化很晚。很有意思的是,中国与西亚一样都以羊作为最初的驯化动物,这或许与早期人类的社会生产相同的物质基础有关。羊不仅是人类最早驯化的畜产品,而且羊的驯化实现了游牧放羊的生计模式,这是原始人类告别猎食时代的里程碑,代表着人类开始进入文明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畜牧时期。美国动物学家罗杰·卡拉斯在《人类的动物伴侣》一书中,将山羊直接称为“改变人类历史的动物”[4],可以说是先有羌部落或族群的存在,后才有羊的驯化。我们可以从多地区挖掘出带有羊形象的古陶器得以证实,如裴李岗文化和河姆渡文化的遗址中发现有抽象的陶羊头和羊形圆雕,辛店、寺漥遗址出土的陶器上有象羊头的物象,再如姜寨二期出土的陶塑羊头,同时还出土了很多的羊骨等等。那么古羌族为什么将“羊”作为心目中吉祥的象征呢?原因有几个:首先,我国古羌族畜牧业发达,羊在羌族人生活中占有重要的位置,是主要的食物来源,氏族中的羊多了,自然也人丁兴旺,因此原始人类对羊寄予了很多美好情感。其次,羊作为图腾,其温厚、驯顺的形象,正与母系氏族神农时期相对平和安定的社会氛围吻合。最后,羊还具有多乳的特点,与当时盛行的生殖崇拜相一致。可以说“美”字取象于羊形,是由当时的生产力和社会生活所决定的。由此看来,古人在“羊”身上自然而然地赋予了 “美”的情感,而古人造字时,很多从“羊”的字都带上了美好吉祥及其他肯定赞美性色彩,“美”、“善”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羌族对华夏文化的“美”形成有何影响呢?羌是中华民族的起源始祖之一,我们习惯上称中国人为中华民族炎黄子孙,其实汉族的始祖是黄帝,羌人的始祖是炎帝。著名考古学家苏秉琦认为中国最早的夏朝是以羌族为主体的国家,羌族的一部分成为了今天汉民族的雏形。[5]按照一位民族学家的说法:羌族是中国最大的输血者,他把自己的血液输送给了其他民族。今天的羌族只是古代一部分羌人的直系后裔。正是羌族发展的历史背景,影响了我国古代“美”字创造的价值取向特点,也必然影响民族审美范畴的形成。
二、“美”字原初意识与羌族的哲学思想
按照陈良运先生的观点:“美”字分为“羊”和“大”两部分,“羊”因柔顺被归于阴性之属,为女性之征,通常与女祖、社神、丰产女神一体,并作为母系氏族的图腾。 “大”字因雄张被归于阳性之属,常与男祖、稷神、龙图腾为一体。因而“羊大”合体的“美”字蕴含了人类最自然的行为,即生殖崇拜,阴与阳、刚与柔的结合,由具象向观念升华,这就是“美”字构成的秘妙。中国人原初审美意识就产生于阴阳相交的观念之中,这便形成了男女、雌雄、阴阳相配、相对、相生的观念。而陈安强在《文学人类学视野中的神圣叙事与情境:来自羌族社会的一个案例》中也认为:羌族并非把“羊”作为图腾来崇拜,而是崇拜“羊神”,羌族崇拜的羊神原本是一位“女神”。“美”字还蕴含了“繁衍兴旺”之意,这个观念与羌族的阴阳哲学观、和谐观是一致的。
(一)原始而神秘的阴阳哲学观
阴阳五行哲学观念是中国古代最具代表性的哲学观念之一,包含了一阴一阳、一天一地、一男一女、万物相对相承的思想。这是中国人非常熟悉的,古人常将既对立又相生的事物以阴阳表示,它渗透到宗教、哲学、中医等传统文化的方方面面。而羌族人的阴阳观念发源于生殖崇拜,即可以理解为是男女两性的配偶神信仰。中国西南少数民族中母系社会保留时间较为久远,虽然大多数少数民族已将信仰对象从女性神发展成为男性神,但是个别少数民族仍然保持着以女性神为主要崇拜对象的习俗。而羌族以配偶神崇拜为主要特色,这是很少见的。在释比经典中,关于羌族的天地开辟和万物起源神话认为:最初的宇宙是混沌黑暗一片,后来天地分开,天在上面,被认为是男性;地在下面,则被认为是女性,并产生万物。其实,这样的神话是在人类有了生殖崇拜观念(或者配偶神观念)之后产生的,人类的产生是男人和女人结合、共同缔造的结晶。
羌族的配偶神信仰,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羌族阴阳相配、阴阳互生的哲学观念,直接体现在羌族的一切自然物都有雌雄之分,连神灵也是如此,这在少数民族信仰习俗中是不多见的。在释比经典中就有这样的唱段“释比遇事总爱分,分天分地分公母”(《索》),“释比作法不离鼓,鼓有鼓公和鼓母”(《日布》),“五谷神公若比波,五谷神母若吉珠”(《如古》)等等。这都体现出羌人观念中,天地、日月、山川、草木等等都跟人一样具有阴阳相配的关系。除此之外,涉及这类公母相对、男女相配的内容很多:羌族人认为五谷神和仓神是一对夫妻,仓神是妻子,管理家中的衣食钱财,而五谷神是丈夫,管理田地里的五谷庄稼。除正神外,即使邪神、魔鬼和精怪等,也有很多是成双成对的。羌族人受配偶神的影响,除了常常用拟人化的手法将自然界的事物赋予性别外,还根据自己的宗教文化信仰,将身边许多物质和意识的东西赋予其善或恶、正或邪、好或坏等相对的属性。例如羌族人崇拜白石,在谚语中就有这样的说法:白石头放在路上,黑石头搁在路边”,这表示羌族人“黑白、善恶分明”,这里的黑白就直接具有了好坏、正邪的属性,白色代表公正合理,黑色代表邪僻不正。
(二)和谐观
受配偶神信仰和阴阳观念的影响,羌族是一个追求和谐与平衡的民族。分析羌族的阴阳观念,虽强调阴阳之间矛盾的对立关系,但更重视二者的相配、相生、相融和相谐。在长期遭受大自然的各种灾害后,羌先民总结出可贵的生存智慧,认为天地气交,化生万物,万物都要遵循天地的阴阳变化而生存,以与自然和谐为最高准则,这与中国传统文化中重要的“天人合一”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妙。羌族和谐思想影响深远,不但在羌族民间流传的原始宗教经典、谚语、传说、故事、诗歌等文学作品里有所反映,如释比(端公)的唱词中就蕴含了原始宗教中所渗透的生态保护思想,而且在羌族人日常社会生产、生活的行为准则等多方面中也存在,它影响着羌族的生存、繁衍和发展进步。羌人爱护自然环境,爱护树木犹如爱护自己的生命,甚至羌族家庭新添男婴时,就要新栽一棵幼树,如柏、杉等,俗称“花树”,此树犹如此男孩的保护神一般,在男婴过生日时还会到此树下礼拜。和谐思想除了人与自然、人与动物的和谐,也包括了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和谐等各个方面。羌族民谣说:“土垒土成山,人帮人成仙。”羌族人面对与自然和与他人之间的矛盾时,通常采取避让的手段,而力求达到和谐一致。如阳间的人与阴间的鬼便是一对矛盾,羌族人通常想尽办法去娱鬼、媚鬼、赂鬼,只求鬼不加害于人。
三、羊、美的含义对羌族民间艺术的审美影响
每个民族所处的社会生活中的信仰崇拜、神话故事、生活环境和文化习俗,直接影响其艺术意识形态以及与之相应的艺术审美观念的形成。
(一)羊图案在羌族民间艺术中的大量运用
羌族是一个崇尚美、追求美的民族,同时又是一个具有独特审美视角和创造力的民族。在羌族民间艺术造型中,我们可以窥见,那些富有创意的纹饰都是民间艺人们通过各自不同的人生阅历,以羌族人民特有的心智,对大千世界不同物象进行观察和体会而提炼出的结果。
首先是羌族服饰,基于氏族内部共同的社会文化心理和极强的文化向心力,羌族长期以来对图腾、祖灵和神鬼有着浓厚而普遍的崇拜观念,自然而然也反映到服饰、纹饰的造型中来。相传古代羌族的装束为头戴角角叉叉,身披羊皮褂子,而颈上悬挂羊毛线模拟羊的形状。其中“羊皮坎肩”是羌族男女老幼人人皆穿的服饰,这样的服饰形式一直持续到现在。这可以称之为图腾同体化现象,这在少数民族中普遍存在。羊图腾纹饰是羌族纹饰最普遍、最基本的纹饰,与火、云等纹样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通常将羊头形结合其他纹样而设计,并大量运用在外衣、围裙、云云鞋等中。如释比服饰中的胸部图案和一些边角纹样中,大量采用羊头形与火纹、云纹相结合的图案,十分鲜明地体现出羊崇拜的民族宗教心理。羌族妇女的围腰、头帕上常绣有卷曲羊角的花纹即“羊角花”。“羊角花”以杜鹃花为原型,它是爱情的象征,又叫“姻缘花”。据说,远古时代羌民过着男女乱配的原始群婚式生活,天神大怒故派女神俄巴巴西来专管人间的婚配大事,女神居住在杜鹃花丛中,规定投胎的凡人必经她那里,并会得到一枝杜鹃花和一只羊角,男人从她右边走过得到羊的右角,女人从左边走过得到左边的羊角,只有拿到同一头羊的羊角才能结为夫妻,从而实现一夫一妻制。至今羌族民间还把订婚叫做“插花”。
其次是建筑,在羌族民居中随处可见到羊图腾的影子。羌民通常用摆成酷似羊角的白石来装饰房顶四角,而门楣、墙壁、走廊和碉楼等处都以悬挂羊头为主要装饰,这主要用来敬奉门神,有追求吉祥和保佑家中房基稳固的作用。为了表达对羊的尊重之情,羌族人还在羊头的额上装饰银片、铜片、响铃等,并挂上彩色布条。再次,羌族日常的器物中也有很多羊的图形,双耳罐作为羌区出土文物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它是石棺葬中重要的陪葬品,距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其造型如羊头变形,羊的两角变成罐的双耳,罐身所刻的浅涡纹,形状如同羊的眼睛,整体风格拙朴生动,散发着浓浓的古风遗韵。由此可见,羌族悠久历史的羊崇拜对民间艺术具有深远影响。
(二)羌族“天人合一”审美意识在民间艺术中的体现
受配偶神和阴阳观念的影响,和谐观是羌族重要的哲学思想,羌族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物我同一,具有“天人相类”、“万物归一”的文化特质,这与中国传统文化“天人合一”思想具有异曲同工之妙。羌族是尊重自然、追求万神庇护的民族;并崇尚道法自然,万物相生的思想。比如原始质朴的“春祷秋酬”农事祭典活动是羌族人重要的活动之一,通过活动深刻地表达出崇尚自然、热爱自然的纯美情感,这无形中对后人起到了护林和注重生态保护意识的教化作用。而羌族建筑则是“天人合一”的完美代表,“依山而居,垒石为室,高数丈,谓之邛笼”,其结构严密,寨房错落有致,远望浑然一体。一般每座碉楼高十至十五米,分上中下三层,上层为佛龛和瞭望台,中层为火塘和卧室,底层为牲舍。天、人、地三层碉房和天、人、地三格窗楣建筑样式也立体地体现了羌传统“天人合一”的宇宙观。最值得称道的是羌人房屋布局的务实思维,以桃坪羌寨为例,寨中的地下水道,有机地流布全寨,此水道或民用或应战,多功能的构思,表现出羌人无比的智慧。羌族还崇尚双数,认为“双则和,和则满”。
(三)羌族民间艺术刚柔结合之形式美
“雄壮美和秀婉美是羌族审美范畴的两个相互对立的特征”[6](P.33),雄壮美即阳刚美,秀婉美即阴柔之美。刚与柔并存于各种艺术品中,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羌族剪纸就是典型代表,以刀代笔刻出物象的轮廓、动态,而线的运用充分体现了刚柔结合的形式美,粗线条挺拔而刚劲,细线条弯曲而柔美,刚柔并施,妙趣无穷,画面富有节奏感。剪纸还讲究点面结合,线中有面,面中有线。其画面安排得“满满当当”、“殷殷实实”,体现出羌族人民追求充实、圆满这一心理要求和审美情趣。除此之外,羌族服饰充分体现刚柔相济。从整体结构上,讲究图案的整体完美性,构图细密严谨,主体突出,给人以华丽丰满之感。服饰工艺极其精致,在针法上讲究刚柔、曲直、缓急。而服装中的飘带线和衣纹以及图案等众多的曲线、弧线、圆形充分体现出秀婉美。图案的装饰美给人以视觉和心灵愉悦的感受,层次分明而又显得完整和谐。
参考文献:
[1]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1963.
[2] 李泽厚.中国美术史(第二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3]陈良运.美的考索[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5.
[4](美)罗杰·卡拉斯.人类的动物伴侣[M].陈惠雯,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
[5]汶川的羌族文明與墓葬文物[DB/OL].[2011-8-4](2012-01-22).http://bbs.a9188.com/thread-347375-1-1.html
[6]Luo Lai. On the Folk Embroidery and Paper-cutting Art of the Qiang Nationality[J].Journal of the Southwest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2005,(5).
罗徕.谈羌族民间刺绣和剪纸艺术[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05,(5).
收稿日期:2012-03-19 责任编辑:许瑶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