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非凡的“情”字谱写了我的人生
2012-04-29张彦
张彦
回顾我将近90年来的历程,在风风雨雨中度过,酸甜苦辣五味俱全。但是,一个灼热的“情”字却始终温暖着我的心。
父母、妻子儿女和兄弟姊妹的浓浓亲情,自然是支撑我一生的支柱。尤其是我们夫妻间的深情和政治思想上的绝对信任,更是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能稳步前进的动力。一而再来势汹涌的政治逆流,几乎要把毫无思想准备的人们冲垮。但是,我们挺住了。因为,我们坚信自己走的道路是正确的,在忍辱中也从未却步。在共渡艰难中日益深化的感情,使我们在培育四个孩子茁壮成长中享受天伦之乐时倍觉幸福。我们共同感悟人生,与祖国和人民同步前进。我们没有虚度岁月。
西南联大学步
我是上个世纪40年代从西南联大开始在政治上学步的,那里的春风沐浴了天真幼稚的我。尤其幸运的是,我起步就遇上了一大批先知先觉的引路人,使我从此走上了一条革命之路,而且终身无悔。当我被逆流无情冲击的时候,正是这些战友给了我最强有力的支持、鼓励和信心。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虽然我们这些人不少也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厄运,一个个坚持真理的勇敢行为也为我树立了光辉的榜样,给了我巨大的鼓舞。1979年,“文革”结束后,中国的天空再度展现彩霞。我们这些重新获得自由的老同学、老战友们又在北京欢聚一堂了。这个历史性的聚会,在每一个与会者的心灵上都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当年我们的老大哥、西南联大地下党的领导人、老战士、老作家马识途激动地当场挥毫写下了这样的七言律师:
冰销雪解喜春晴,乐在京华逢故人;
创业惟艰惊白发,征途多故说风尘。
未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且喜河山依旧壮,风流无限在峥嵘。
并特别加注:
“1979年3月,老友二十年沉冤得伸,同学故旧相聚庆祝于京华,怡如也。酒酣耳热,急就七律二首以志不忘云尔。老马识途”
我的“商务战友”
我一生从事新闻工作。当记者的第一家报纸是重庆的《商务日报》,采访的第一项任务是1945年决定中国命运的国共两党间的“重庆谈判“。当时,共产党的《新华日报》与国民党的《中央日报》针锋相对,激烈斗争。《商务日报》虽然是重庆商会的机关报,社长还是三青团的头头,这时扮演的却是一个中间面目,起了为争取和平前途敲边鼓的作用。这都是中共地下党渗入以后做了大量工作的结果。当时,这家报纸的编辑部和采访部的实权实际上已经掌握在几个共产党员手中。他们既精于业务,又善于做统一战线工作,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对象。自从与这些经验丰富的老战士一起工作,我深感有幸进入了另一个革命家庭,结识了又一批师友。后来几十年的历史也证实,无论在如何艰险的条件下,我们都是可以相互信任和支持的战友。解放以后,这些人一个个都是新闻战线的出色精英。其中,在改革开放时期载誉全国的上海《世界经济导报》主编就是原《商务日报》的记者钦本立。当他身患不治的癌症时,我特意去看他,他依然滔滔不绝地向我畅叙自己所信仰的真理。我特意留下了我们的合影,作为永久的纪念。当时,我明知这很可能是我们的最后诀别,心里万分痛苦。我的这批“商务”战友,一直是我获得信心和力量的重要源泉,永志不忘。
走外宣之路
也许是命中注定,我这一辈子走的是一条用外国人能懂的语言向世界介绍中国的道路。从解放战争前夕在上海创刊的NEW CHINA WEEKLY(《新华周刊》)、战争中在香港创刊的CHINA DIGEST(《中国文摘》)、新中国诞生后创办的第一个对外刊物PEOPLE‘S CHINA(《人民中国》),到1957年被我十分敬重的宋庆龄点名要我加入她所创办的杂志CHINA RECONSTRUCTS(《中国建设》,现名《今日中国》)主持工作,直到我67岁离开岗位退休。随着中国的发展和世界的变化,已经成长起来一支日益庞大而又经验丰富的外宣队伍,为促进中外的互相了解和交流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作为其中的一员,我深感荣幸。生活在这个大家庭里几十年,我才感悟出一条真理:中国只是这个偌大地球村里的一员,只有互相了解彼此相通,才能共存共荣。这是一个何等伟大而艰巨的任务啊!但是,为此献身的有志之士却大有人在。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Edgar Snow)就是一个光辉的榜样。他的一本《红星照耀中国》(又名《西行漫记》),在某种程度上无形中改变了中国与世界的关系。我有幸与同样做出很大贡献的爱泼斯坦(Israel Epstein)和陈依范(Jack Chen)长期共事,不仅在业务上受益不浅,同时在人品上也是我学习的榜样。两位老师的教诲和深情,始终鼓舞着我阔步走在外宣的大道上。
飞虎奇缘
我完全没有想到,当年偶然认识的几个当时驻扎在昆明的美国飞虎队队员,后来居然成了我的终身至交,给我的人生经历抹上了一笔浓浓的国际色彩。虽然不是同文同种,共同的理想却将我们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他们被派来援华抗战,但是对于中国却一无所知。他们很想了解这个国家的实情,于是找上门来和我们这些懂英文的中国大学生交上了朋友。前后达两年之久,我们差不多每两周聚一次会,交流各自国家的历史和现状。他们对于当时在延安解放区的新面貌十分向往,我们也对于他们如何反对殖民主义中建立了年轻共和国的历史甚感兴趣。我们发现,大家都在追求一个相同的目标:“战后”一定要建设一个和平的世界,让人民都能过上幸福的生活。但是,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后,中美关系进入敌对状态达30年之久,我和美国朋友的关系也随之断绝。“文革”期间,这件事成了我“里通外国”的“罪状”,受到迫害。50年代,在美国社会“白色恐怖”盛行之时,我的这些主张与新中国建交的美国朋友也受到打击。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的破冰之旅以后,他们迫不及待地前来寻找我们这些中国朋友。但是,“文革”还没有结束,他们只是在上海见到了当年在昆明认识的老朋友、时任国际礼拜堂牧师的李储文,欣喜万分。但是,让他们不解的是,李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畅所欲言,而表情极不自然。直到“文革”结束一切恢复正常以后,他们才恍然大悟。他们当时还是告诉同去访华的儿女:“就是这些中国朋友改变了你们爸爸的人生观!”虽然他的下一代并不能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但是事实确实如此。
1979年1月,当中美关系正常化时,两国庄严宣布重新建交。做梦也没有想到,受到21年迫害、刚刚在政治上获得解放的我,竟被任命为中国第一大报《人民日报》首任驻美记者。更出乎意外的是,我到达华盛顿的第一天,一盆鲜花已经在我屋里等候着欢迎我了。赠送鲜花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美国飞虎队老朋友,他们从几百公里外的纽约送来鲜花祝愿我:“改写新的历史!”我的心里为这种深情厚谊所深深感动。当时,我就写下了一篇文章表达自己的深刻感受:《手足之情无国界》。与外国友人之间爆发的点滴友情火花,开阔了我的视野,更加深了我对“情”字的理解。
享受记忆
到了这个年龄,忆往事已成为一种享受。我脑海那个“收藏夹”里,早已装满了记忆。那些苦涩的,随着时光蹉跎已经淡化,只有那饱含深情的却永远难忘。
1972年我整50岁,为了向生我养我的、当时正在成都避“文革”之难的母亲感恩,我特地从河南对我进行劳动改造的干校请了个假专程去探亲。临走,妻子小裴交给我带去的礼物是一满筐她饲养的鸡下的蛋,每个蛋都写上它是哪天生的。在那个艰难的日子里,这是多么满怀深情的珍贵礼物啊!
在成都,我还意外地见到了我的引路人马识途。那时,他刚从“文革”中被关押的监狱出来,在家等候“解放”。当我敲门进去的时候,意外的惊喜让我们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激动万分。我们随即骑上自行车奔赴杜甫草堂畅叙别情。在那里,我们意外地发现,被红卫兵斥为“四旧”并要砸烂的盆景居然完整无损地在此供人观赏。原来,这些盆景都被加上了一层“红色”外衣,所以被保护下来了。例如,两个石头之间用两根铁丝联系起来,挂上一个“红军过大渡河”的标签,红卫兵就不敢碰了。中国老百姓多聪明啊!
2003年,次子大龙开车送我们去河南上乐村作了一次十分特殊的“探亲”。“文革”高潮的1969年,除了长女蓓利已被送往东北兵团插队和15岁的长子小彦被留下分配当售货员外,我们全家被“扫地出门”送往河南上乐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时,大龙不过10岁,他的妹妹小虹也才5岁刚上幼儿园。对于上乐村,这是一批“牛鬼蛇神”被送来进行“劳动改造”的。可以想象,我们这些人的“政治面目”是怎样被介绍给农民的。但是,我们发现,乡亲们并没有信這个“邪”,而是以眼见为实。很快,我们在劳动中就变成了好朋友,彼此关怀照顾。我的爱人在当地中学任教以后,更成了学生最热爱的老师,学生们经常主动来我们家帮忙挑水干活。一大早开大门,我们常常发现,不知哪个学生又给送来了新鲜蔬菜。于是,我爱人将这些蔬菜送往学校食堂做给大家吃。从此,师生之间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这次,我们的车还没有进村,在高速路上就和前来欢迎的乡亲们拥抱在一起了。在重返上乐村的日子里,我们最深的感受就是“回家了”!这种油然而生的感情,若不是亲身经历,真不敢想象。在几十个学生欢迎我们的联欢会上,我给他们题写了两句感言:“翻天覆地变化,祖国前程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