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乡春早

王贵全

清晨，田野里，几台熬了一夜的拖拉机，瞪着红红的眼睛，喘息着，轰鸣着，唤醒了寂静的猎村。

鄂伦春自治旗古里猎民村鄂伦春族老猎民奇克图大爷家的第一缕炊烟，从东山后面牵出了一轮懒洋洋的太阳。奇克图大爷可是个勤快人，这时候已经巡山回来了。这是他多年以来早已养成的习惯了，每日天未亮就起来。睡梦中，他都牵挂着一公里外的那片人工林，唯恐有人破坏。老伴常挖苦他：“那林子比儿女还亲，起五更爬半夜的，也不知图个啥……”可他不亲临现场过目一遍那些树木，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什么活计也干不下去。我想，这也许是自幼生活在大森林里的缘故吧。他深爱着大山，眷恋着大山，离不开大山，对山林情有独钟。这就是鄂伦春族猎人所特有的天性，任何时候也抹不去的一种情结。他十几年如一日地看护着这片林地，又能有谁知道他究竟付出了多少辛苦呢。无论寒暑，气候多么恶劣，自家的农场多么忙，他从未耽搁过、放弃过。他的这种执著追求，默默无闻的奉献精神，时刻感动着乡亲们。谁也猜不透他心里想的啥，经营自家上千垧土地都比不过看林子上心，你说怪不怪。村委会决定给他点报酬，说白了也就是节日里给点烟酒钱。他摇头、摆手，坚决不要。总是那句老话：“咱大家大业的，没必要，小瞧咱咋的？”这时候，鄂伦春人的憨厚、朴实、善良、豁达、粗犷、豪放的性格就全部表现出来了。

实事求是地说，奇克图大爷十年前就是远近闻名的交粮大户了，现在年收入上百万，怎么会在乎这点儿呢。可最近有人发现他每逢巡山回来，总是站在村口上发呆，望着林子的方向叹着气。奇克图大爷心里嘀咕着：“真是岁月不饶人哪，这腿脚怎么就不如以前那样利索了呢，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哟……”你若问他，他只是笑一笑：“没什么，没什么……”每当他回忆起看林子的往事来，竟不由自主地骂上一句：“这些败类！”心情十分沉重，免不了有些心酸。心酸的背后，还有这样一段插曲呢。

说起来，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夏天的一个傍晚，他从地里忙完农活回来，路经林子时，突然发现有两个骑摩托车的年轻人，径直地钻进了林子，鼓捣了很长时间，才上路。他盯着远去的摩托车，努力地回想着，仿佛记起来了：准是五里屯农业点的人。“这些家伙，看上这片林子了。几次盗伐不成，这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想着想着，疑云重重，便加快了回家的脚步。他急匆匆地进了家门，连口气都顾不得喘，就端起了饭碗。稀里糊涂地填饱了肚子，那饭菜到底啥味道，竟全然不知，因为心里有事。于是，他将猎刀插在腰间，操起手电筒，领着猎犬就出发了。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林子里静悄悄的，蚊子和小咬闹嚷嚷地直扑脸。时而传来几声夜莺的啼鸣，以及远方的蛙鼓声。他耐心地在草丛中等待着，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一切事情。奇克图大爷盘算着：前几次盗伐者没有得逞，是因为夜短，天亮得早，他也起得早。说不定今天要选定前半夜来作案，如果真是那样，准能逮个正着。想到这里，他屏住呼吸，侧耳听辨着，除草木的窸窣声外，再无异常动静。不久，他依稀听见有电动小货车的声音，由远而近。果然，他们来了。在那锯树声响起的一刹那，他就放出了潜伏的猎犬。紧随其后，他大喊一声：“站住，不然猎犬会伤着你们！”这些家伙疲于奔命，扔下了斧、锯，连滚带爬地蹿上了车，仓皇而逃。可令人想不到的是，他们早已埋下了机关。奇克图大爷只顾追赶，忘却了脚下，不慎被缠绕在树间的铁线绊了一跤，造成了脚趾骨骨折。当即，他顾不得伤痛，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向乡派出所报了案。公安人员迅速赶赴现场，进行了仔细勘查。第二天，通过人们对作案工具的辨认。在人证物证面前，在法律的威慑下，违法分子才不情愿地低下了头，受到了严厉的处罚。

若说我与奇克图大爷相识，那还是六年前我在旗统计局工作的时候。时近年终，局里的各种事务接踵而至，千头万绪，应接不暇，整天泡在数字里面，东挪不得，西动不得，搞得我焦头烂额。一天上午，我正在办公室查阅资料。由于工作紧张，情绪不好，越着急越查不到。就在我心烦意乱、心境特糟的节骨眼上，响起了敲门声。我慢慢地抬起头，淡淡地叫了声：“进。”一位身穿狍皮大衣，头戴狍角帽的彪形大汉出现在我的面前，手里拎着个沉甸甸的编织袋子，看上去，年龄大约在四十五岁上下，满面红光。浓眉下，两只大眼炯炯有神，颧骨略高，显然是乡下来的鄂伦春族猎民。他谦逊地问道：“小何上班了吗？”我说：“没有。”“那他去哪了呢？”“到海拉尔开会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麻烦你将这袋子转交给他好吗？”这时，他准备将袋子放下。我一看就急了：“不行，快拿走，没看这是什么地方？”他稍一点头儿，扔下一句鄂伦春语，转身就出去了。我没听懂他说的什么意思，以为在说我的坏话。事后，我循着他的语音向身边的鄂伦春族同事小何请教。他告诉我，是在向我道歉，是“对不起”的意思。当时，我感到莫名其妙，难道他没有生我的气？继而，小何说：“这人你可不能得罪，连旗长都很敬重他。他是我们旗的头号新闻人物，交粮大户奇克图……”“噢！”我一拍脑门儿，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脸刷地一下子就红到了脖子根，感到无比地懊悔和内疚。禁不住让我想起了过去创作的一首很直白的小诗：一根火柴擦亮了夜的山村，荧光屏牵动着全家人的心。大伯把烟锅悄悄拧紧，“吱啦啦”地陷入思沉。心头萦绕愁云千缕，屏幕上正是那难忘的时辰。那时不是土地没劲，是资产风掘了致富的根。“三中全会”春风阵阵，交粮大户上了新闻。烟锅敲得炕沿“叭叭”直响，老伯“呼”地站起了身。这才是咱要走的富裕路哟，笑声撞开了小康的门。

不料，春节过后，奇克图大爷借来旗里办事的机会，又来见我，手中仍然拎着个袋子。一进门，我就笑嘻嘻地迎了上去，与他紧紧握手，连喊“奇克图大爷您好、您好……”请他落座后，忙着泡茶，他再三推脱，说刚喝过。稍后，我就诚恳地向他道歉：“都怪我有眼不识泰山，上次来慢待您了，请不要怪罪。”“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没有的事儿。怪什么？你们忙啊！”几句话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这才有所释怀。紧接着道出了他的来意：说他临行前考虑到小何是他的表侄，从小在猎村长大。我和小何是同事，关系处得很好。特地给我带来点黄豆，没上化肥，是自家试验田里产的，属绿色食品。我俯下身子，从袋子中抓出一把颗粒饱满金灿灿的豆子，爱不释手，十分激动，倍觉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心里感叹着：“世界上还有这样不计前嫌的好人，真是不多见。”他的宽容、友善触动了我的心灵，怎能不让我顿生敬意呢。从此，我们成了见面无话不谈的忘年交。

那么，奇克图大爷是什么时候成为小有名气的种粮大户的呢？这还要从一九九六年说起。这一年，为响应旗政府实行全面禁猎的决定，奇克图大爷同其他猎民一样，放下了陪伴自己多年的心爱的猎枪。告别了古老的狩猎生产生活方式，转向农业，向土地淘金。那时，形势十分严峻。他不懂农业，不会种地，曾一度消沉过、迷惘过、彷徨过、悲伤过。对于务农来讲，简直是白纸一张，无从下笔。他每天都不定时地到人工林里转悠，一进家门就看什么都不顺眼，常常与家人发生口角。好在他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很容易接受新事物，有喜欢摆弄机械的爱好。在熟人的介绍下，他毅然决然地走出了猎村，到五里屯农业点去给他人开小四轮拖拉机、联合收割机。一年后，他倾其家庭所有，在远方亲友们的支持下，开始拥有了自己的土地。在旗、乡两级政府的大力扶持下，有关专业人士的指导下，通过亲身体验，逐步地掌握了一些种田的技术，当年就获得了大丰收，尝到了种田的甜头。后来，在党的民族政策的关怀下，惠农政策的感召下，他的心胸宽了，眼光远了，胆子壮了。他主动申请接受支农贷款，年年扩大耕地面积，像滚雪球一样，从小到大，发展成了初具规模的家庭农场。他曾回忆说：“那些年真不知是怎么拼过来的。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掉地摔八瓣。一天到晚弄得像灰土驴子似的，真是太难了。一回想起那些艰难的岁月，只想哭。”

如今，党的“三农”政策正在农村逐步深入人心。种田不仅免征了农业税，而且还发放土地补偿费。农民们种田的信心更足了，劲头更大了，步入了重科学、求发展的农业致富之路。今非昔比，猎乡的确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好变化。农、林、牧、副业并驾齐驱，开创了多种经营、多种途径致富的大好局面。就现实情况来讲，奇克图大爷的村里就有养牛的、养羊的、养鹿的、养狍子的、养獭兔，搞蔬菜大棚以及木耳、香菇、猴头蘑栽培的专业户，还有兽皮、桦树皮工艺品制作的家庭作坊。

说到这里，让我想起了上次与奇克图大爷见面所探讨的话题。我曾劝他，您的年纪大了，腰包鼓了，别拼死拼活地干了，到城里买幢小洋楼，与老伴共享晚年吧！为社会献献爱心，帮助一下乡亲们。“你可别这么说，我可不是守财奴。南方冰灾，汶川、玉树地震捐款，哪一次我都走在前面，三五十万元钱，那还算个事儿呀！”我也知道，奇克图大爷是个有爱心的人。在资助大学生上学、帮助病残家庭、乡里修路、建学校等项募捐活动中，他都伸出了援助之手。可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小事，从不在他人面前提起。谈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然后，继续道：“你不知道，到城里生活我曾心动过。可又一想，钱花在楼房上就成了死钱，存在信用社里就是活钱。既能用来搞城市建设、发展地方工业，又能为缺钱户提供方便。”“那你直接借给乡亲们不是更省事吗？”我问道。“不行啊，他们会产生松懈的思想。凡事都不着急，大手大脚地乱花钱，那不就害了他们啦。都知道我有钱，不会向他们逼债。”“是那样吗？”我很疑惑。他又说：“你想，贷款是有期限的，会使人产生紧迫感、压力感。不是说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吗！只有这样，才能共同走上小康之路。”此后，他还说，种田可是天大的事，关乎着我国十三亿人口生存的问题。让他离开土地，他不放心，认为目前还不是交给年轻人去经营的时候。他还有新的设想、新的追求、新的目标。他的注意力在转移，要去美化大山，为子孙后代留下一片绿荫，建设美好的家园……

春风和煦，艳阳高照。举目远眺，山坡上的那棵老松树沐浴在春光里，显得格外苍劲、挺拔。似乎那片人工林在扩展，无限地扩展……

（责任编辑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