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风雨说燕塔
2012-04-29常跃强
常跃强
一
年近花甲,也去过一些地方,见过一些有名的塔,比如西湖的雷峰塔、苏州的虎丘斜塔、北京的白塔与未名湖畔的博雅塔,以及上海浦东的东方明珠塔等等,不一而足。然而让我少年时引为骄傲中年时心痛隐隐如今又含饴心慰的还是我老家莘县的燕塔……
莘县地处鲁西平原,传说倒不少,有伊尹耕莘处,有孙膑诱庞涓入彀的马陵道,有《水浒传》中孙二娘开店的遗址,还有个村子就叫张青营,更奇的是莘县观城镇徒骇河边上竟有一个野猪林……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有一次在临清巧遇白发如雪的陈铎先生,他来临清《话说运河》,晚上我们一起吃酒,说到莘县,我说我们那里有野猪林,旁边有条“汴沧道”。陈铎说:是哟,林冲刺配沧州恰要走这条道呢……
传说终归是传说,真要说还是燕塔!
燕塔摩天,几可凌云,是鲁西最高的建筑。燕塔离我老家那个村子25里。小时候,每当暮色苍茫的傍晚,我站在村头上就能望得见燕塔的塔尖,于是心中就油然生了向往,很想到那塔跟前看一看。终于有一天,我约了一帮孩子,一阵风似的跑进了城里。当时在我们眼里,县城很大,有一个孩子说了一句至今让我记忆犹新的傻话——啊,我们终于进了大城市了!
后来,我们就去了燕塔。在塔下仰望,塔老高老高的,高得都钻进云彩眼里去了。燕子飞得高,在上面做窝,三五成群地绕着塔飞。那是一种似乎与我家房梁上的燕子不一样的燕子,到底怎么不一样,我说不清楚。看了燕塔,对我来说,当时是一种很大的满足,以至于梦中还嘟囔燕塔,惊动母亲唤醒我,问我遇见了啥,半夜三更发呓症?!
二
燕塔在旧志中称“古塔”“宝塔”,外地人称“莘县塔”,莘县人则因塔上栖息着一种体形独特的燕子而称之为“燕塔”。据说那种燕子叫“铁燕”,“铁燕”是一种什么燕子呢?
是雨燕吗?
据莘县籍诗人张书军先生考证,雨燕生活习惯特殊,只选择天皇贵胄的高宅大院,香烟燎绕的寺院庙堂,高耸入云的古塔、牌楼、城楼等衔草筑巢,因此也叫“楼燕”。因羽毛通体灰褐,有麻点,也叫“沙燕”。宋代罗愿在《尔雅翼》中称其为“胡燕”。《诗经·商颂》“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中的玄鸟,即雨燕。张书军先生做学问扎实,从几个方面进行了考证,且言之凿凿,窃以为必不虚妄。
燕塔历史悠远,始建于北宋治平元年(公元1064年)。
古代不比现在,有现代化的建造设备,造塔盖楼,几乎瞬间即成,那时候条件简陋且工程浩大耗资巨大又兼募集资金困难重重,加之战火频仍,灾祸不断……在这样的情况下,要建成这样一座十三级的宝塔,全凭人抬肩扛,垫土堆高充当脚手架,该要付出多么巨大的劳动呀!然而莘县人的信念是坚定的,建筑工艺水平是杰出而高超的,据建筑界前辈讲,燕塔的塔身必是平卧顺砌而成,从底层向上面逐层收减,层与层之间的高度和大小也均匀递减,才建成了这样一座宝塔。
不过,燕塔建造的时间跨度之长,也是少有的,整整经过了75年。
如果说有遗憾的话,那就是塔建成时,莘县已被金占领,那已是金天眷二年(公元1139年)了。
乌飞兔走,沧海桑田。829年,燕塔虽历经王朝更替,社会变迁,战事侵袭,依旧岿然不动。甚至日本鬼子的飞机多次轰炸扫射,也没有损毁了燕塔。
1944年8月,冀鲁豫军区七分区与中共地下党组织里应外合,一举解放了莘县县城,并活捉伪县长兼保安司令刘仙洲。当时,赵健民的司令部就设在燕塔下,莘县人民的命运和燕塔联系在了一起。几十万人民与燕塔同历沧桑,共经患难,任何外力都难以将燕塔从莘县人心中抹去。近千年岁月沧桑,风雨剥蚀,燕塔仍旧保存完好,当然,其间也得益于清代的三次重修和莘县人民对燕塔的保护。
翻开县志,纵观历史,莘县有兴有衰,有旱有涝,也有饥荒连年、死者枕藉、人相食的年代……但不管多么大的灾难,莘县人都挺过来了,熬过来了。
莘县人是智慧的,坚强的,有一种不屈不挠的韧性。
燕塔就是历史的见证。它见证莘县人,在暴风骤雨里巍然耸立!
燕塔象征莘县人的精神!
三
一场浩劫,古塔在劫难逃。
1968年,厄运像一片乌云降临在莘县人民的头上,一个不幸的消息传来——古塔要拆了!呀呀,那时候多少人扼腕叹惜,多少人捶胸顿足,多少人失魂落魄,但燕塔终究还是决定要拆了。
拆之前,我随父亲进了一趟县城,就是为了要再看一眼燕塔,给此生留下一个美好的记忆。那时候燕塔在县文化馆内。好在当时馆里有个熟人,父亲就带我奔着他去了,一说来意,那位叔叔就摇头,一声叹息:往后这塔可再也看不到了……然后,指着塔就给我们介绍,说这最下面的三层是塔基,上面十层才是塔身。塔下共有四个门,东南西北分向,南门里面原有一尊石雕女神像,1928年破除迷信时毁掉了。说着,瞧我父亲一眼,继续往下讲:你知道,这石雕女神像,咱这里都传为南海大士,大概就是观音菩萨吧,可是大伙儿都把她称之为“石奶奶”,所以这才有了莘县城正月十六登塔,十月十八日赶庙会的风俗。过去,每到正月十五的夜里,咱这城里的老百姓就爱登到塔上放烟花鞭炮。
听完那位叔叔的介绍之后,我们由北门而入,开始登塔。塔内颇阴暗,只有一条唯一的盘旋梯道,狭窄得只可供一人攀登。开始我兴致很高,爬得也快,后来就汗涔涔腿软软气喘吁吁了。那天天不好,是个大阴天,我从塔窗往外望,只看见远远近近贫穷的村庄、黄土地和一些稀疏的树木……小孩子家,当然没有明代举人王室的那番雅兴,也赋不了他那样的闲情逸致之诗:
巍巍孤柱立中天,雄镇莘邦几百年,铃向风吹声更响,笼经雨过色尤鲜。升高红日头边转,蹑顶青云眼底旋。漫讶玉京楼十二,登临便即是神仙。
后来,没上到顶我就下来了,因为塔顶上锤子叮当响,有人在塔顶上砸那塔尖上的铜疙瘩。人心不足,贪婪如蛇,铜可以换钱!那是一个发疯的年代,没有人敢管!
传说有从塔顶上摔下来的。我想那还不成了肉饼,于是就怕了,也不知上了几级,稀里糊涂地就下来了。
后来塔就拆了。
拆塔拆出了五部北宋刻本《妙法莲花经》,一部写本《陀罗尼经》,一个精致的小银塔和一具石函(棺)。小银塔用银质薄片砸合而成,造型优美,玲珑剔透。石函内有水,水上漂浮着银质薄片船,水内有舍利子。
记得当时《大众日报》还做了报道,以一个整版的篇幅对塔藏文物进行了展示。
四
差不多每个莘县人对古塔都有解不开的情结。那时候,每逢出外,远远地一望见那塔,心里一热,就觉得到家了!
现在塔没了,只有它的影子常常在我眼前出现。这再怎么说也觉得是个难以弥补的遗憾!
我是个百无一用的文人,痛定思痛,因难抑对古塔的强烈思念,于1993年写了一篇名叫《塔》的散文。文章不长,照抄如左:
燕塔被拆了20多年了。
现在,小城繁华了,小城人忽然又想起那塔。盖一座饭店,叫“塔下饭店”,酿一种酒叫“燕塔白酒”,造一种鞋叫“登塔牌”运动鞋,古塔商店,宝塔书社,塔里琴行……满城比比皆是,都连着一个“塔”!
然而塔是没有了。
塔在的时候,没有人去注意它;塔很高,在小城的上空孤独着。
塔原是小城的一景。
相传岳飞抗金时,纡曲拾级登塔,瞭望金兵,怒发冲冠,仰天长啸,剑鸣吟吟……
很多年过去了。大水淹过,地震震过,然而塔不倒,塔成了古物。
但依然没有人去注意它。似乎塔是个多余的东西。
唯有孩子喜欢那塔。
塔上原是住着许多燕子的,夏天,孩子登塔去掏燕巢里的小燕子。小燕子的羽毛渐渐地变得又黑又亮了。
一个孩子要下南洋了,去一个老远老远的地方。
傍晚,当燕子归巢的时候,那孩子就跑到塔下,把小燕子放飞出去。老燕子“叽啾、叽啾……”呼唤着它的雏儿。终于,小燕子归入绕着塔飞翔的那一个个小黑点。孩子怅怅地走了,他走得极不情愿,一步一回头……
……历史的年轮,转到了一个发疯的年月。像今天的小城人疯狂地想塔一样,那时却是疯狂地恨塔。按说恨塔没有理由,又不是许仙的后代,燕塔也没有镇压过白娘子,怎么恨塔呢?但当年却是振振有词。当然,现在是羞于说出口了。
忽一日,小城里来了一位归国华侨。那华侨西装皮履,领带鲜红,虽两鬓苍苍,然精神矍铄。下车伊始,就直奔塔的遗址去了,欢乐得像个孩子。然而当他一眼望见一大片平地时,惊得张大了嘴,久久没有合上。手,抖得很厉害,脚步顿时蹒跚,滴下了几滴浑浊的老泪,喃喃地说:“小时候,我天天在塔下玩……”
合资项目的谈判,进行得不顺利。老华侨傻了似的,总重复一句话:“塔没了,燕子不会回来了……”
五
柳宗元在《全义县复北门记》中说: 贤者之兴,而愚者之废。废而复之为是,循而习之为非。恒人犹且知之,不足乎列也。然而复其事必由乎贤者。推是类以从于政,其事可少哉?
又说:贤莫大于成功,愚莫大于吝且诬。
说得好!不愧是唐宋八大家之一。
斗转星移,改革开放。2006年,莘县县委、县政府顺应民意,在经过两年的充分酝酿与规划设计后,作出了重建燕塔的重大决策。新塔总建筑面积为4300平方米,完整地保留了古塔的根基、水井。新塔地下一层,地上十三层。塔基高1.2米,塔身高69.9米,塔刹高18.9米,总高90米。塔的南北轴线为正南正北方向,底层的北门为正门。塔的地下室高7.2米;地上第一层高7.5米;第二至十二层为标准层,每层高4.8米;顶层高9.6米。新塔内设电梯和步行梯,每层均设外回廊,以方便游人观光赏景。同时加大内部空间,安装效果灯,成为莘县的标志性建筑和一大突出景点。
2009年10月26日举行了落成典礼。
莘县又有了自己的宝塔,莘县的历史文脉又能得以承接与延续了,莘县人的夙愿到底实现了!
莘县县委、县政府功莫大焉!
为重建燕塔而慷慨解囊的人功莫大焉!
为重建燕塔而献计献策出力流汗的人功莫大焉!
因儿子在上海读博,我这几年去上海勤一些。
去年,在晓光哥哥与他们几家招待我们夫妻的酒宴上,晓明弟弟又说起文革初期他们回老家的一些事情。虽然那时他们还小,但是对农村的事儿记得特详细,群儿哥怎么卷喇叭筒的旱烟,老家的人又怎么蹲在石磙上端一只大海碗转着圈儿喝糊涂,他们几个又怎么跑着跳着去县城看燕塔……
说着说着晓明就动了感情,他说他想故乡,想看看故乡的土地,故乡的水,故乡的变化,也想看一看新修建的燕塔。话很投机,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激动,于是大家相约要回一趟莘县老家……
不想他们说来就来了。他们开一辆私家车,早晨六点从上海出发,下午还不到五点就赶到了济南,第二天天还不亮就急着赶路,一路呼啸很快就进入了莘县界,一进莘县界,远远地就看见那塔了。此时,不要说他们,连我也有些激动,眼睛有些发热。白云苍狗,往事如昨。1949年叔叔王再兴和婶子杨静华告别家乡,从燕塔下起步南下,像燕子一样飞向南方,一路向南!向南!向南!
燕南飞。
向前!向前!向前!
队伍向着鲜红的太阳……
南下至今已过一个甲子,叔叔婶婶也已作古。
现在,他们的儿女也都年过半百,可他们忘不了故乡,又寻根来了!
车停在燕塔下,我们都高兴得像个孩子。围着燕塔左看右看看不够!新修的燕塔造型美观,结构合理,给人以美的享受。乘着观光电梯,我们直达塔的顶层,一时晨风拂面,心旷神怡,极目远眺,方圆百里,尽收眼底,村庄田畴,绿树行列,车如甲虫,路路畅通,且又人如虫蚁,蠕蠕行动。燕绕宝塔,飘然快拂轻云,是寻觅旧巢么?!此时,天上一轮白月亮,敞怀可拥,让人遐想无限……
在塔上塔下照相,背景广阔,人塔融合,别有景致。于是或单人或组合,虽姿势各异,皆神情自然,随着不绝于耳的“喀嚓”之声,我们拍了一张又一张,照片洗出来之后,皆快心满意,因为我们每个人都笑得格外灿烂!
(责任编辑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