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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公主

2012-04-29莫日根

骏马 2012年5期
关键词:阿塔鄂伦春阿爸

莫日根

“驾,驾!”阿塔木哈①挥舞着马鞭,催促他的坐骑尅热②疾步爬上一个小山包,向远处的黄豆地极目望去。秋后的北国大地一片肃杀,刚刚下过一场清雪,已经收割完毕的黄豆地里,远远望去白茫茫的一片。地的尽头,是连绵起伏的群山。这是大兴安岭腹地一个林业局的施业区,山脚下刚刚建起的一排采伐工队的帐篷上炊烟袅袅,红旗招展,附近的树林中不时传来油锯的轰鸣。离帐篷几十米外的装车场上人影晃动,工人们正在喊着号子给一台运材车装木头……

阿塔木哈收回目光,转过身来揉了揉眼睛,擦掉眼角上被风吹出的眼泪,继续搜寻。

哦,看见了,南边地头一堆还没拉走的豆秸旁有几个蠕动的黑影,看着像是马群。

但愿里面有公主!阿塔木哈心想,不由得神情一振,急忙用双脚磕了磕马肚,放松缰绳,尅热撒开四蹄像旋风一样向山下冲去。

今天已经是这个月里第三次出来寻找公主了。第一次阿塔木哈去诺敏河南岸的草场找了一天,没找到,大河边的沙滩上连个马蹄印都没有。第二次听邻居说村子北沟里面有几匹马,阿塔木哈又兴冲冲地赶去,却发现那是别人家的马,里面没有公主。

这些天公主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阿塔木哈这下开始着急了。

“这个坏东西,到底猫到哪儿去了呢?”阿塔木哈一筹莫展,吃饭都不香了。

公主是家里的一匹母马,阿爸在世时打猎骑过的。它全身通红,毛色锃亮。它既有鄂伦春猎马的敦实、粗壮和灵气,也有三河马的优美体态和温顺……当然还不止这些。最妙的,是它的鼻梁处有一条醒目的白道,不论何时站在马群里,都是异常引人注目。

禁猎以来,很多猎民渐渐地对养马失去了热情。曾有几次镇上杀牛的上门要买公主,都被阿塔木哈拒绝了,气得媳妇骂他:“打猎都不让打了,你养着这些马有什么用啊?每年还得花钱雇人打草!你缺心眼儿啊你!”

阿塔木哈每次都不理她,依旧每天按时去马圈里解开公主的缰绳,牵着去村前的小河边饮水。“这个老娘们儿,跟她说了多少遍了,枪收就收了吧,马我是一定要养下去的,怎么就不能理解呢?”他心想。

阿爸是在几年前的一个春天骑着公主独自去牛儿坑河口打猎时得病而走的。阿塔木哈至今还记得,那天正在旗里办事的他忽然感觉莫名的烦躁,然后就收到了额尼③捎来的口信儿,说阿爸的马自己拖着缰绳跑回来了。阿塔木哈当时心里咯噔一下,就急匆匆地找车赶回村子。还没进家门,果然看见浑身上下汗迹斑斑的公主耷拉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马圈里,也不吃草。阿塔木哈脑子里“嗡”的一下,什么都明白了……他让家人看好不停地喝酒、哭泣的年迈的额尼,喊了几个哥们儿,开着村里的212吉普车走防火公路,风驰电掣般地赶往牛儿坑河口。

鄂伦春人打猎极有规律,不同季节选择营地基本上都有固定的方位,比如靠近水源的小河渡口附近等等,因此,如果阿爸不在第一个昂格④,那么肯定在第二个昂格。阿爸会在昂格上用烧水的木杆指向自己走的方向。尽管不同氏族的猎人通常不愿意住别人家的营地,但也不会相隔太远。

下车大约在密林中走了半个小时,很快就到了阿爸的昂格。眼前的景象让大家目瞪口呆——阿爸脸朝下趴在斜仁柱⑤门口的草地上奄奄一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猎犬库烈呜咽着蹲在旁边,用爪子在草地上刨出了一个坑。

阿爸真是老了,不该让他一个人出来的,阿塔木哈后悔不已,真想揍自己一顿。阿爸有高血压,那天可能是忽然感觉不适,挣扎着备了马鞍却骑不上去了,只好解开缰绳让公主回来报信儿……

在旗医院,弥留之际的阿爸用含混不清的鄂伦春语对阿塔木哈说了最后一句话:“别让你额尼多喝酒,看好咱家的马!”

阿塔木哈从小就听阿爸讲,他们这支白依尔氏部落在葛根高鲁⑥游猎时,乌力楞⑦饲养的猎马就达到过五六十匹,后来公社化,全部充公了……近些年,才又养起了自家的猎马。

“噗、噗——”尅热喷着响鼻很快跑到了南边的地头,阿塔木哈拽住马缰。十几匹毛色各异的马高高地抬起头,警觉地看着他,慢慢地聚拢过来——都是村里的马,公主还是杳无踪影。阿塔木哈有点泄劲,叹了一口气,调转马头,慢慢往回走。

公主是家里的老骒马下的驹。在它三岁那年,阿爸开始亲自调教它。鄂伦春男人中,有很多人不仅是好猎手,而且还是驯马的师傅。他们驯马不同于蒙古人,或者说不完全相同,他们自有一套理论。反正,阿塔木哈记得,阿爸自己训练几天后,待公主稍稍老实,就备好鞍子,戴上皮绊子,双手紧紧抓住马笼头,命令自己骑上去。第一次,阿塔木哈拖着两条发抖的腿,战战兢兢地爬了上去,没想到咣咣几下就被摔了下来——公主大概欺负他还是个孩子呢!

但是慢慢地,公主开始温顺起来,每次阿塔木哈学着阿爸的样子让它舔食自己手心里的盐面时,公主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鼻腔里发出低沉的、亲切的咴咴儿声。

终于有一天,阿塔木哈可以给公主备上马鞍,驮上行装,斜挎猎枪跟着阿爸去打猎了。

那是一个春天,打鹿茸的时候,阿塔木哈一家人去诺敏河上游打猎,去的路上在牛儿坑河河口的大沙滩上就看见了一只野鹿来喝水时留下的新鲜的蹄印。阿爸有意给儿子一次锻炼的机会,第二天晨猎时就让阿塔木哈沿着野鹿可能出没的方向去寻找。

果然,骑马走了不大一会儿,阿塔木哈就在一个僻静的小阳坡上看见了那只野鹿。天蒙蒙亮,只能看见它模糊的身影在树林边晃动。它在贪婪地吃着阳坡上刚刚长出来的青草,每隔一会儿就万分警惕地抬起头看看周围。阿塔木哈下马拴好公主,拎着枪悄悄地摸近了野鹿,支上枪架,屏住呼吸,瞄准射击。“砰”的一枪,野鹿在阳坡上翻滚跌落,阿塔木哈兴奋地跳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听见枪声的阿爸骑马过来了,赞许地冲着儿子笑了一笑,然后抽出猎刀帮他扒了鹿皮,开膛、卸肉,四条腿全部驮在了公主的鞍子上。阿爸说这是个驯马的绝好机会,马负重走泥塘尥不起来,以前猎民都是这样驯马的。果然,自从那次驮过鹿肉,公主再也不怕驮肉了……

可是现在,公主,你到底在哪里呢?

阿塔木哈隐约有了一点不祥的预感。“公主,你可别丢了啊。”他在心里说。

阿塔木哈又梦见何花了,何花是他第一个妻子,公主的名字就是她给起的!那时候何花刚刚中师毕业,回到猎村当老师,在附近百里内算是个文化人。经人介绍,他们恋爱了。记不清是第几次约会的时候,他骑着公主去的,何花轻轻地摸着公主的鼻梁,温柔地对他说:“这匹马真漂亮,以后就叫它‘公主吧……”

可是何花她却早早地死了,工作的劳累和肺结核夺去了她年轻的生命。

妻子留下一双儿女,几年来阿塔木哈又当爸又当妈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了。女儿像极了妈妈,一颦一笑都像。

去年,朋友们给他撮合了一个女人,外地的,就是现在的媳妇。

昨天,媳妇又一次骂他“缺心眼”,因为他赶走了一拨儿马贩子。他心里的火苗“腾”地一下窜了上来,他攥着拳头使劲儿瞪了媳妇好几分钟。

要是何花在,肯定不会那么说。阿塔木哈暗想,现在的人都是怎么了?怎么就认钱啊?

阿塔木哈记得最后一次看见公主是在三个月前的六月份,那天他去西日特其汗看碱坑,回来时,在马场后面的草甸上,阿塔木哈看见了散放已经半年多的公主。公主紧贴着马群里的大儿马站在半人高的草丛里,俨然儿马的“大妃”。它的肚子明显地隆起,好像用不了几天就要下驹了。本来当时想把公主抓住牵回家来伺候的,可是又考虑现在村子附近找不到可以绊马的地方,马吃不饱,就放弃了。猎民村前面本来有一片挺大的草场,一直以来供猎民放牛放马,近几年,不知从何时起让村里的外来户们逐渐围上围栏全部开了地。猎民们去找过政府几次,但一直没人管。这年头,地变得越来越值钱,一垧地三万元啊,难怪那些人红了眼。

可是,我们猎民就不养马了吗?阿塔木哈心想。猎民村的家门口不能绊马的窘境让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悲哀。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阿塔木哈无精打采地骑马在林子里随意走着。今天他又白跑了一趟,公主依然杳无踪影。

阿塔木哈在脑子里算了算这些天一共看见的马匹的数量,再算算全村所有马匹的数量,好像还缺几匹马,公主会不会在那里面?按说母马一般不会轻易离开马群,除非——上套。

“上套?!”阿塔木哈浑身激灵一下,不敢再想下去了。大兴安岭的冬季漫长,那些外来的村民们闲来无事有上山下套的习惯。他们背着成捆的钢丝套漫山遍野地到处下,而且经年不起套,任由无数个狍子野猪被套住,烂掉……偶尔的,也会套住村里的牛啊,马啊……

到家后,阿塔木哈扒拉几口饭,酒也没喝,倒头就睡了。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公主还是没有消息。

忽然有一天,放牛的吴老二告诉他,说他儿子上山拉柴在鹿场沟看见了一堆马骨头。

阿塔木哈急忙打了侄子的夏利车,送他到了鹿场沟沟口。再往里面没有路了,他下车往沟里跌跌撞撞地步行了好几里地,看见天上乌鸦飞来飞去。阿塔木哈的心剧烈地跳起来,向前紧跑几步,果然看见了地上有一堆白森森的马骨头。马骨头周围的地上全是乌鸦的粪便,有几只乌鸦舍不得离开,呱呱叫着飞起来又落在不远处的大树上。再仔细看去,只见马的尸体被乌鸦啄得只剩下骨架,马皮也被扯得七零八落,脖子处赫然有一根生锈的钢丝套在上面,深深地勒进肉皮里。马头涨得老大,几乎变了形……

阿塔木哈用一根木棍轻轻地将马头骨翻了过来,屏住了呼吸——他看见马头骨的鼻梁上有一条清晰可见的白道儿……

阿塔木哈呆住了,像是被人重重地打了一闷棍,眼前一黑。

“公主!”

他想喊,却喊不出来,喉咙里好像塞了一团野猪毛。

“阿爸!对不起,我把你的公主弄丢了……”他在心里说。

两道温热的液体止不住地从阿塔木哈的眼眶里流出,顺着两边的脸颊淌下来,脸颊上刚才被树枝刮破的地方好疼,好疼。

注释:

①阿塔木哈:鄂伦春语,常用人名,近似于汉语“老疙瘩”之意。

②尅热:鄂伦春语“枣红马”。

③额尼:鄂伦春语“妈妈”。

④昂格:鄂伦春语“狩猎营地”。

⑤斜仁柱:鄂伦春语“撮罗子”。

⑥葛根高鲁:根河流域。

⑦乌力楞:鄂伦春语“氏族部落”。

(责任编辑 晋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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