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马总工
2012-04-29朱斌
朱斌
夏智璋真是因祸得福。
他原是五建公司的总工程师。一说找总工,就有人“智璋、智璋”地直叫唤,也不知是为了亲切还是故意的,但怎么听怎么像是在叫“智障”。公司已穷得大夏天里开不起空调。好容易接了一幢高层住宅楼的施工任务,特派夏智璋亲自坐镇指挥。原指望着一举脱困,不承想出师不利,打下去的桩断在了地下五六米处,算是一次不小的事故。夏智璋被一撸到底,还要在规定时限内自行调离。
好在夏智璋的夫人是设计院副院长,路子比他野多了。正好市里有个寺,寺里在造塔。虽说造塔的钱都是寺里的大和尚化缘来的,可造塔这一工程被市里列为了重点项目。不光是为了贯彻有关的宗教政策,也因为和尚们心大,要造中国第一、世界第二的大塔,这正合市领导打造旅游文化名城的心意,所以大力扶持。
重点工程就要专人驻守,他夫人上下一活动,就把夏智璋弄到了寺里。
夏智璋很快就和寺里主事的大和尚混熟了。和尚们难得造这么大的工程,加之僧家禁忌多,所以事儿就有些麻烦。一会儿说水电管线排在佛龛之后,多有不敬,必须改道;一会儿又说避雷针破了灵光,也得挪挪位置……这些改动首先都得通过设计院,改了图纸,才好施工。好在夏智璋他夫人是设计院的副院长,画图的也不能说什么,照着和尚的话画了一气,只要不把塔画倒了就行。
工程已进入收尾阶段的一天,看着大功即将告成,大家伙儿都有些兴奋,大和尚对夏智璋说:塔就要造好了,夏工也辛苦了。为我们跑上跑下、办这办那的,老衲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我们出家人四大皆空,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就送你一片瓦吧。你可将名字刻上瓦端,铺上塔顶,自会得到我佛保佑的。
看看满面红光的老和尚,再看看即将封顶的巍峨高塔,还有塔下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等待铺装的金光灿灿的琉璃瓦,夏智璋心下清楚:和尚们贼精。他们早就广而告之,说将人名刻入琉璃瓦,铺在塔顶上可以祈福避祸。引得善男信女们趋之若鹜,位置最好处的一块瓦已炒到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元钱,最普通的一块也要六百六十六元钱。夏智璋早有心弄它一块,把一家人的名字都刻上去转转运,他近来的运气太背了。可他囊中羞涩,大钱出不起,小钱也不怎么情愿掏。现在见和尚主动送上门来,焉有不要之理。于是他盯着大和尚的一双眼睛,追问道:不知大师送我哪一面的瓦?
东西南北中,瓦铺放的方位不同,说法也就不同,价格也就大不一样。大和尚微微一笑:你和贵夫人为本塔的落成出了大力,我们是不会忘记的。你的那一片将排入东向的一面。
那儿,夏智璋不由得一喜。紫气东来,谁不知那儿好啊。夏智璋知道达官贵人们认领的瓦都在那儿,竞出最高价的那块瓦也出在那儿,那儿就没有一万块钱以下的瓦。他笑得合不拢嘴,连连向大和尚道:多谢大师、多谢大师了。
这事信则有,不信则无。反正,夏智璋是信的。他也不得不信。因为他确实时来运转了。
先是设计院大院长被提拔做了建设局局长,夏智璋的夫人如愿被扶正。然后是夏智璋被调到了质监站。他本是因质量事故被逐出五建公司的,这下倒好,反而爬到政府的质量监管部门专门管起工程质量来了,而且还专门负责工程质量事故的查处。五建公司的领导想不通,其实也不是想不通,而是有些担忧,怕夏智璋在今后给他们小鞋穿,让他们日子更加难过,试问有哪个做工程的施工企业能绕得过质监站?但不服不行。许多事就是领导的一句话——说你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行也不行。就像工程造好了,质监站说它优就是优,说它不合格就是不合格,跟住在里面的人没关系。好在夏智璋并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见了面还显得比从前更客气了些,但这更让五建公司的老总心下打鼓。
有人说夏智璋人虽然长得帅,一米八几瘦长条的个儿,戴副眼镜文质彬彬的很有学者气,但缺少男人的阳刚气,甚至有点“肉”。不过夏智璋没底气倒是真的,一则是毕竟学历低,才电大专科毕业,有点服不了众。再则在建筑界混事儿的,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知道他之所以平步青云,完全是靠了老婆。老婆又和那个男局长好得穿一条裤子,太有“吃软饭”的嫌疑了。
因此,夏智璋觉得当务之急是先把职称搞上去,他已拿到了高级工程师的职称,但质监站几乎人人都是高工,他得在这上面高过他们。按理,他这种学历的拿高级工程师都已很勉强了,再往高里冲,在旁人看来是几乎不可能的了,但夏智璋深谙“曲径通幽处”的攻关法。
在中国有什么办不成的?关键看你怎么办了。事在人为嘛。这是他爱说的话。
这时的他已经做了质监站的总工办主任,手中有了相当的权力,许多事根本就毋需他亲自动手,只要动动嘴皮子,自有下面单位的人大包大揽。他在一次吃饭的时候,把自己的想法装作无意的样子故意透给了一家建筑科研机构的负责人。对方也是明白人,第二天就派了一个三十五六岁,长相精干、手脚麻利的枪手上门服务。夏智璋只和他谈了一个下午,然后那小子又是造论文、又是造业绩地忙了几个星期,搂搂刮刮地帮他搞了一大堆纸质材料,装订成厚厚的三大本,摞起来有一尺来高,像模像样的煞是好看。和尚在夏智璋外出考察期间,人家就急不可耐地捧了来找人事科长签字敲图章,真是送佛送到天。
人事科长也不签字,也不盖章,光翻材料不说话,搞得兴冲冲跑来的马屁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瞅了瞅科长的黑脸,也无风雨也无晴,莫测高深。马屁精只好说:那您慢慢看吧。然后扔下材料,悻悻地回去了。
夏智璋回来听说后,不慌不忙地说,一事不烦二主,又问这家的老总要了两条软中华封在一个档案袋里。他瞅个空,亲自跑到人事科,往科长台上一放,说是补充的材料。人事科长打开档案袋口扫了一眼,说:一家人,这又何必呢?上回我只是不知道要签在哪儿,怕签错了误事……
三大本,一尺来高的材料,大部分都是复印件,材料的真假全要靠人事部门审核确认,可收了补充材料的人事科长看都不看,就在夏智璋指示的地方签上“情况属实”的字样和自己的名字。指哪签哪,签完字了再盖章,有血红的大印镇着,即便它不是真的也酷似真的了。整整忙活了一下午,累得人事科长手腕子发颤发酸。
过了这一关后,夏智璋就拎着这三本厚厚的业绩材料和别的什么东西一趟趟地往市人事局跑,搞定市里搞省里的,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他总算又被破格评为副研究员级高级工程师,在质监站里独一无二。
证书拿到手了,夏智璋却连那三厚本里装的是啥材料都没好好看过,他也搞不清究竟是这三大本把他们砸晕了,还是那些小袋袋把他们弄迷糊了。他暗夜里扪心自问,认为这全是佛祖保佑,兄弟们帮衬的结果。他心想,什么时候得去寺里一趟,看看大和尚,谢谢他的点拨。
等单位里的聘用手续办好,各项一兑现,夏智璋的工资涨到了和正厅级领导干部一样高,而细论行政级别,他才是个办事员,他沾足了专业技术岗位工资的光。然而好事还在后头呢。
夏智璋的副研究员级高级工程师到手后没俩月,新鲜劲还没过去,建设局就派了组织处的高处长来搞所谓的站领导干部民主推荐。
对于高处长,夏智璋并不陌生。他原是设计院的党总支书记,和他夫人以及原院长现局长的被称作“铁三角”,既是铁三角,那么一个角被放大了,另外两个角也势必要动一动才好,所以,党总支书记就被提到局里做了组织处长。
高处长话不多,但条理清晰,看看人都到齐了,他清了清嗓子,用标准的当地话说道:
局党委研究决定给你们站里配一位总工,人选从站里现有的正式职工中产生。条件是男性,非党员,五十周岁以上,副研究员级高级工程师资格,有基层建筑公司工作经历……
这不是按图索驹么,只有真智障才弄不明白这是为谁量身定做的特制黄马褂。反正机关事业单位的人政治觉悟高,一向以服从大局,就是主要领导的意愿为重,嘻嘻哈哈地圈了夏智璋的名字后,把票塞到了高处长的手里。
一周后,夏智璋做总工的红头任命文件就下来了。从五建公司被逐算起,一年多点儿的时间里,夏智璋从身份不明到事业单位干部,从普通干部到中层干部,从中层干部再到领导干部,平步青云,连升三级,只能是佛力和人力相互作用的结果。所以他特别信那大和尚,言必称大师,到处向人推荐那大和尚,帮他兜售瓦片儿,把自己弄得也神了起来。
总工程师是个技术官,挤进了领导序列,但排在最后一位,享受副职领导待遇。可是,质监站是个技术行政管理部门,管技术的官被人高看一眼,而且人家也知道夏智璋虽然吃软饭,但后台硬。非但没有看不起他的意思,反而有了嫉羡的味道。
一当上总工,夏智璋的配车换了,办公室换了,处处与众不同,就连体检也要比普通职工多查不少项,结果查出了包皮过长,背地里议论时,男男女女的笑倒了一大片。
质监站的总工就是一种权威的化身,夏智璋的大号频繁出现在各种工程评优委员会的名单里。到处搞验收搞评优。实际上这活说起来吓人,做起来简单。只要两个肩膀扛一颗脑袋,手擎一把不锈钢做的伸缩检测锤,四处敲一番,看一番,最后胡乱说一番。像夏总工这样的人物出场,连锤子都不要,只要凭一双火眼金睛扫描一番,再就是品酒宴的档次、掂礼品的份量,然后谈工程是优还是合格。
朝中有人好做官。夏智璋的老婆管设计,他管质量,上边还有一把大伞罩着,没有他摆不平的事儿。在工程建设这块小天地里,他要风来风,要雨得雨。开发商啦、承包商啦、材料商啦的都知道,只要和夏总搞好关系,神马都是浮云。就连政府特地为低收入老百姓造的保障性安居工程,重中之重的项目也不在话下。
一上来还只是些小打小闹,等到欢天喜地住进去的小老百姓发现自己日思夜盼来的安居房或是墙体开裂或是漏水了,找到质监站门上来时,夏智璋还是振振有词:这有什么呢?又不会倒。这么便宜的价格给你们,你们还不知足啊?
他对老百姓是能哄则哄能压就压,对大小老板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无巨细,只要上了酒桌牌桌,什么都好办。后来惯得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不仅敢用强度低于设计要求的水泥,而且敢用毛竹片代替钢筋浇筑结构。结果一场突如其来的强对流后,四栋刚封顶的安居房就成了“楼歪歪”。
这次事太大了,局长罩不住,老婆帮不了,万般无奈之际,夏智璋鬼使神差地又想起了大和尚。他一脸愁苦地去找大师。
大和尚也有烦心事,只不过夏智璋尚不知道罢了。而且出家人到底稳重一些,大和尚还是把老友让入内禅房中品茶。静静地听夏智璋讲完,然后把他带到窗前,往外一指说:你来看。
夏智璋顺势望去,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佛塔东面的半个顶被雷震塌了,金灿灿的琉璃瓦碎了一地,也是那场强对流惹的祸。闻听了讯息的施主接二连三地找上门来讨说法,大和尚自顾不暇,哪里还有闲心再来点拨夏智璋一二。夏智璋瞅瞅塔顶、瞧瞧地上,终于断定刻着他名字的那块瓦也被震了下来摔碎了。原来佛祖并不听这些和尚的,更不听他们这些俗人摆布。他的心一下子冷到了冰点。
后来就传开了,建筑行业里有头有脸的人都在说:智障总工,这回真瞎了。听说事情都捅到建设部去了。
(责任编辑 晋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