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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喜

2012-04-29召唤

骏马 2012年5期
关键词:师父荷花

召唤

荷花的嫁期正是金狗出师的日子。

三年的光阴,像刀削豆腐,“嗞”地一下就没了。

三年前,义父马蹬鼓牵着金狗来龙顶鼓的门下“掺师”学艺时,还是个愣头青。眨巴眼,金狗就成人了。成人的一个最明显的标志,就是想女人。是那种巴心巴肝地想。这一点,金狗以为只有他清楚。其实,师父龙顶鼓早就看出了他心里的小九九。当然,也没有逃脱荷花的眼睛。

江汉平原兴给死去的老人打丧鼓,是沿袭了多年的风俗。义父马蹬鼓之所以名扬荆楚大地,就是得益于祖传的“脚蹬鼓”。想想,一只庞大的牛皮鼓,被鼓师双脚“嗖”地蹬上天,再不慌不忙地拉完一泡长尿后,回鼓场刚一躺下,双脚就稳稳地接住了鼓。啧啧,这绝技了得。非马蹬鼓莫属。马蹬鼓有意把祖传的绝技,传给儿子马光亮,可儿子不是那块料,他只得打义子金狗的主意。

义父送他来龙顶鼓的门下掺师,目的就一个,把他“捧”成丧鼓场上的“全胯子”,就是既能脚蹬鼓、又会头顶鼓的鼓师。

龙顶鼓的绝,跟马蹬鼓的绝不同。后者靠“脚蹬”,前者凭“头顶”。龙顶鼓不仅把鼓顶出“花”来,还有蒙眼顶“盲鼓”的本事,无论鼓在哪个方位、何种角度,龙顶鼓的头,都能准确无误地顶上。赫赫有名的龙马两家几代鼓师,向来都是老死不相往来,你蹬你的鼓,我顶我的鼓。据说,有一年,荆州城里的一专员为老父超度亡魂,硬是把第一代龙马两位鼓师请到府上,联袂演绎了一场“脚蹬鼓”“头顶鼓”的“全胯子”丧鼓,让古城人大开了一回眼界,从此,也让龙顶鼓、马蹬鼓名扬天下。

到了这一代,龙顶鼓和马蹬鼓两家的关系活络了一些,以至于两家搭上了亲家。要不是看在亲家的情份上,龙顶鼓咋舍得把祖传的“头顶鼓”传给马蹬鼓的义子金狗呢。三年前,当马蹬鼓提出让金狗来龙家掺师学头顶鼓的艺时,龙顶鼓的心里着实“咯噔”了一下。可马蹬鼓的话,到底是摧毁了他心里的最后防线。“亲家,总不能让你龙家的头顶鼓失传啊,何况,金狗是我的义子呢。”一想到自家祖传的绝技濒临失传,加之按“传男不传女”的古训,又不可能传给女儿荷花,龙顶鼓心一横,就应承了下来。

当一只纤纤玉手,把金狗牵进龙家时,那一刻,他感到眼前豁然一亮,淤积了十六年的黑暗,倏然消失。

玉手把他搀到竹椅上坐下,说,我叫荷花,叫我荷花好了。你呢?

他扇了扇鼻翼,似乎还沉在一缕荷花的幽香里,半天才说,金狗。

嘻嘻,金狗。荷花丢下这话,就走了,却把弥久的幽香留在了他心里,一直弥漫到现在,或许永远。

那时,龙顶鼓望着金狗,竟闪出了一个怪怪的念头:要是金狗是我龙家的女婿,该多好啊!

金狗今日出师。

荷花今日出嫁。

怎么会是今日呢?

怎么偏偏就是今日呢?

金狗一直打坐着,从鸡鸣三更,又到五更。

陪他打坐的,是师父龙顶鼓。

师父就打坐在对面,距他仅三个步子。

师父说,天亮了。

金狗说,天亮了。心却跟他的瞎眼一样,黑沉沉的。

师父说,今日你出师。

金狗说,嗯。心却说,我怎么偏偏今日出师呢?荷花怎么偏偏今日出嫁呢?

师父说,今日拗场子。

“拗场子”是行话。大有黑白颠倒、喜怒互换的意思。

金狗一头雾水。想再怎么拗场子,也不可能把他的瞎眼,拗拧出亮来。

师父说,鼓喜。

金狗说,鼓喜?

师父说,就是打喜鼓。

金狗说,给谁?

师父说,荷花。

金狗一哆嗦,双手合十的手掌,打胸口垂到了裆间。

金狗不解,我学的是打丧鼓——专给死人。

师父说,乐极才生悲,不知喜乐,怎懂伤悲?喜从悲来,悲从喜来,生兮伴死兮,死兮伏生兮。这是道。

金狗说,道?

师父说,道可道,非常道。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按道上的规矩,丧鼓师在出师给亡者打丧鼓之前,得给结婚的新人“鼓喜”一回,让鼓师去悟“喜”中有“悲”的内涵,或是给刚出生三天的婴儿“喜三”,让鼓师领悟“生”“死”轮回之道。

可是,这些世俗的非凡之道,师父不得明说,也说不了,全仗鼓者去彻悟。

今日,荷花就要嫁给义父的儿子马光亮了。金狗一直想不通,婚期偏偏选定今日不说,竟还要他去“鼓喜”。

怎么会这样呢?金狗糊涂了,真不知师父是什么意图。

其实呢,鼓喜没啥的,不就是给新郎新娘助助兴、祝祝福、添个乐子加个彩么。这事儿要是搁在别人头上,也没啥的,问题是,新娘子是——荷花啊!

马光亮跟金狗同庚,也跟金狗一个被窝里滚大。

金狗六岁那年成了孤儿。打丧鼓的马蹬鼓见了心疼,就把小瞎子抱回了家。从此,马光亮跟金狗像亲兄弟一样打闹、说笑,在一个被窝里睡了整整十年。

什么猜谜语啊,打歇后语啊,成了他俩的家常便饭。

马光亮说,打串谜语你来猜:天生眼——

金狗说,星星。

马光亮说,地长疱——

金狗说,坟茔。

马光亮说,水长骨头——

金狗说,冰。

马光亮说,路接腰——

金狗说,桥。

马光亮心服口服。

金狗说,我打你猜。

马光亮说,好。

金狗说,被窝里放屁——

马光亮半天语塞,猜不出。

金狗说,从脚臭到头。说完大笑,这是我瞎编的。

马光亮就朝金狗一脚蹬去一个歇后语,睡着吃炒米——歪嚼。

金狗倏地从被窝里钻过来,搂着马光亮睡,说,两个哑巴睡一头——好得没话说。

不知怎的,今日荷花嫁给马光亮,金狗的心头涌出一股莫名的醋意;今日去给马光亮鼓喜,他是那么地不甘不愿。

师父刻意把出师地点选在放鹰台,是有意的。因为放鹰台巫气弥漫,是善好的开悟之地。

此刻,师父就打坐在对面,开始用嘴皮子“顶鼓”:

头顶鼓哟——开天鼓,

天鼓翻过坡,引来好多歌。

一唱颠倒歌,先生我,后生哥,

姆妈出嫁我打锣,爷爷结婚我抬盒。

鼓打金狗的头顶飞过,带起一阵狂猛的旋风。

头顶鼓哟——相思苦,

二唱情爱歌,牛郎要过河,

苦等几千年,织女隔天河。

鼓又跳到河边,河风浩荡,荡得天河越来越宽,牛郎织女越来越远。

一阵风掠过,树叶沙沙地翻过去,呈阴面,又沙沙地翻过来,呈阳面。金狗明明听见了,又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在学艺的三年里,金狗大都在东厢房里“默鼓”。实在憋不住了,他就唱丧歌。这些丧歌,都是义父马蹬鼓唱的,当然也有师父龙顶鼓唱的。偶尔,他也会唱一些撩情拨意的情歌,让一直憋着的心软和一些:

日头渐渐往下藏,

情姐出来收衣裳,

衣裳搭在肩膀上,

手搬竹竿往上扬,

一收衣裳二看郎。

歌子随了小南阳风旋到院子,惊了正在收衣裳的荷花。咦,怪唦!金狗不是瞎子么?他、他、他……?她怀疑他不是睁眼瞎,就踮起脚尖,朝东厢房打望了一眼,她没想到,他正坐在窗前,睁大双眼,瞅着自己呢。

荷花的心被瞅得一热,就撩起额前的一缕青丝,唱:

太阳下坡往西歪,

姐打字谜情哥猜,

言旁加午由郎想,

目旁加分请郎猜,

情哥若是猜对了,

人旁言字拿出来。

金狗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无意唱的歌子,竟歪打正着地引来了有心人的《字谜歌》。他思忖了一会儿谜底,突然一拍脑壳:猜谜是假,传情是真啊。

情姐生来秉性乖,

打出字谜我来猜。

言旁加午许配我,

盼望你我结成双,

情姐若是不嫌弃,

人旁言字捎信来。

荷花只觉得脸红心跳,就用衣袖掩住半个脸儿,往闺房颠,吓得一群鸡满院子乱飞。

砍脑壳的,还瞎子呢,比明眸人还明亮哩。荷花的胸口像揣着一只惊兔,蹦跳得不敢看东房,怕不小心跟那双浓眉下的大眼碰上。

荷花时常出神,老是想金狗头一回迈进家门的情景。花儿,快把东房收拾一下。父亲龙顶鼓嘱咐。荷花晓得是给浓眉大眼的金狗收拾的。往后,金狗就住在这里了。收拾好屋子,她回到西屋,坐在西窗下发呆。夕照把窗外的一树桃花,染得花红叶绿。一根连理枝斜伸进了窗沿,一双归巢的黄鹂正在上面啾啾缠绵。这时的花是香的,风是香的,连黄鹂的叫声,也是香的。荷花的心情无端地好起来。她拿来花绷儿,照着眼前的情景描红。她描夕阳,描桃花,描连理枝上的黄鹂和鸟鸣,描得她自个的心房也花呵朵的。荷花甩了一下辫子,几瓣脆气的鸟啼,落在描红上,就一浪浪地拨动了她的情愫……

荷花抬头时,就看见,那“郎儿”真踩了她的歌子,在自家的院子“穿门”。只是,只是那“郎儿”是父亲搀着的。

穿了前院,穿后院,穿了东屋,穿西屋。当“郎儿”穿到她的西屋时,那对黄鹂已“跳”到描红上,叫得欢势哩。她羞红了脸,慌乱地把描红藏在了枕头下。可那黄鹂的叫声,却怎么也藏不住,不时地从连理枝上“跳”到描红上,又从描红上“跳”到连理枝上。父亲一眼就看出了女儿的秘密。那“郎儿”似乎也“看”到了她的秘密。在她看来,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怎会看不见呢?

直到父亲把“郎儿”牵回东房,荷花还沉在她的心事里,没出来。

“郎儿”说,师父,只要人领我把这房前院后穿一遍,往后就晓得大门怎么进,后门怎么出了。

父亲“哦”了一声,说,你是天眼啊!

第二天,荷花盯着“郎儿”的大眼,终究把心头的疑惑说出了口,金哥,你到底是不是……

瞎子。他接过话头子,就把她心中的疑团说了出来。天生的,好看不中用的睁眼瞎。

她禁不住倒“咝”了一口凉气,把心头的怜惜,一丝一缕地抽了个尽。她退出东房,说不出的哀伤险些绊了她一跤。她坐在西窗下,却想着东房的人,发呆,两行热泪滑过脸庞。等娘喊她吃饭时,才发觉嘴角,除了咸,就是涩。

“嘭嘭嘭——”

荷花敲响东窗是在一个雨天。窗外的雨点打在芭蕉上,噼噼啪啪地响。芭蕉一款,脆嫩晶亮的响声就泼了一地。

金狗正心无旁骛地闭目默鼓,入了魔道。

金哥——

她又轻轻地叫了一声。雨打芭蕉,也打在他的心上。

有雨点从屋顶上漏下来,不偏不倚,落在他的左肩上。他只顾默鼓,又把鼓从鼓心、鼓沿、鼓侧顶了七七四十九个来回,才从鼓场上回来,就听见了夹杂在雨点里的嘭嘭声。

哪个?

还有哪个?

荷花!

嗯。

雨点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急。

雨大,快进来唦。

门“吱呀”一声就开了。东屋的门原本就没闩过。她第一眼就瞅见了他被漏雨淋湿的肩头。

哎呀,你个呆子,看肩头都打湿了。快脱下,换干的。他笑笑,没事,又不会把肚子里的饭打湿。她就随手扯过一条干毛巾,塞进他的肩头,把湿隔开。

他一下觉得受用了许多。

她找来一个洋瓷盆,接漏雨。一滴一滴的雨点打在瓷盆上,先是丁当丁当的脆响,不一会儿就变成了嘀嗒嘀嗒的声音。节奏分明的嘀嗒声,极像两个人的心跳。

沉默。谁也不说话,摸着心口,静静地听这看似雨滴、实则心跳的声音。

过了好半天,荷花瞅着他露出了脚趾头的鞋,说,咦,看你的鞋都小鸡拱蛋壳了,我试着给你纳了一双新的,不晓得合脚不。说着,就把叠着的一双新布鞋递给了他。

荷花转身离去,把一屋的雨滴和温情留给了他。

这是一双千层底,黑灯绒缎面、白布沿、松紧口……他摩挲着,手指在鞋的每个部位,一指一指地游走,缠绵。刹那间,他的指间漫起一条河流,河面上浮起一朵并蒂莲,散发着诱人的幽香。突然,狂风乍起,倾盆大雨袭来,水鸟惊飞,蒿草折断,那并蒂莲仍是抱成一团,永不分离……

他把新鞋紧紧地贴在心口,痴想着那朵任凭风吹雨打也不分离的并蒂莲……

没几天,就是端午节。端午这天,当地有一些沿袭的习俗。一是挂艾蒿,以驱邪消灾、除恶避毒。据说,五月五日是“恶月恶日”,也是“五毒”邪灾兴风作浪之日,家家户户的大门上悬挂一串艾蒿,熏驱邪恶,降以吉祥。一是送端午,凡是订了婚的女婿,只要到了男大当婚的年龄,不管婚前婚后,都要在五月初五这一天,挑上一篓子黄鳝、两包荷叶包好的油条、一刀腰条肉,去拜见岳父岳母。

这一天,荷花起了个大早,要到东荆河滩上去采艾蒿,说一人孤单,要金狗去做伴。父说,那就去吧,快去快回。娘正好从厨房出来倒洗锅水,说,艾采带露水的。花儿,快些打转,有稀客要来呢。

荷花晓得娘说的稀客,就是自己的女婿。媒人几天前就上门来提婚期了,要龙家翻过年来“把人”。当地都兴把嫁闺女说成“把人”,就像一件东西,把到该去的地方和人家。

金狗转了一下眼珠子,说,好的,说不定半路上会碰上光亮呢,就当给你接稀客唦。

荷花在前,金狗在后,就一前一后,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地来到了东荆河堤上。

到了。荷花说,就在这里采。

金狗又转了转眼珠子,说,荷花,还是到南堤上去采吧。南堤是光亮的必经之地。

南堤的没北堤的好。

嗬,天底下的艾都一个香。

那你说,人跟人一个样么?

说不定。人有同相,狗有同样。他拗不过她,只好就地采起艾来。这些带露水的艾,散发着比露水还要晶亮的熏香。

啊,真好闻!荷花突然打了一个喷嚏。

他也打了个喷嚏,把一棵挂满了一串露珠的艾蒿递给她。

哎呀!她惊喜地大叫,这露珠一个也没破哩。

定力。他说,这是道传给我的定力。

定力?

当然,光定力还不够,还得有神力。

神力是么子?

神力就是从神性里游出的魂……

荷花在若有所悟,又是茫然不知中喃喃道,你是神人!

返回的路上,他跟荷花一样,行走自如,脚下的步子,和正常人一样,没有半点疙瘩、磕绊,以至于荷花再一次地心生疑惑:你真看不见么?

天生就看不见。

你现在为么子又看见了?

还是看不见。他故意把眼往大里睁了睁。

可你明明像看得见一样。

来是生路,回是熟路。来跟回,永远都是两码事呢!

荷花是突然发现的,金狗擎起的那棵艾顶上,一颗硕大无比的露珠,像颗蓝宝石,晶莹剔透,闪着五彩鲜活的光亮儿。

荷花惊讶地“呀——”了一声,这颗露珠好大好亮!

金狗说,这不是露珠。

荷花说,那是么子?

金狗说,梦。

没想到,一直揣在金狗心窝的这个美好的梦,到底今天却彻底无望地破灭了。

眼看婚期杵到了鼻尖,荷花心里泛起一种莫名的感伤和愁绪。按婚俗,出嫁前一个月,是“绣花月”,待嫁女不下地,把自己关在闺房,赶织各种用品,什么鸳鸯枕啊、绣花鞋啊、连理被啊,尽是一些喜兴的东西。身上的,脚下的,床上的,都有。

这天,同村的老了人。师父和师娘一大早就去帮忙了。师父走时,特地嘱咐金狗,丧鼓响到鸡鸣三更的当口,你再去。他一下子点穿了师父的意图,师父是要我赶鼓哩!师父“嗯”了一声,说,丧鼓场上,水深得很,么子意想不到的事都会发生。在场子上混,跟滚钉板一样,就算你脱了三层五层皮,也不一定滚得出来。师父又说,赶鼓是头一道门槛,你今就去试试深浅唦。

师父走后,他鬼使神差地穿上了那双从未穿过的千层底,一边踱着步子,一边默鼓。西屋没有一丝动静。一直静到狗把月亮咬上树梢,西屋才有响动,是一首《绣兜兜》的情歌,缠绵着不尽的相思:

姐在楼上绣兜兜,兜兜要绣那九州:

金官州,银官州,丙子州,同心州,

行行打架施洋州,纺线织布百里州,

扳罾打网大燕州,桃园结义大荆州,

铁打的状元磨盘州,情哥你上来抹兜兜,……

金狗怦怦乱跳的心,一下蹿到了嗓子眼,同时,脚板心的一股暖流,也跟着涌到了嗓子眼:

南风轻轻好做鞋,情哥没拿样子来,

照着脚印量几量,心思扑在郎心怀。

穿起来,穿起来,穿起情姐做的鞋,

帮子纳的芝麻点,底子纳的人字排,

脚上踩的情姐的爱。

东屋的歌子刚落,西屋的歌子又响起:

去年同哥喝杯茶,香到今年八月八,

不信哥到闺房看,床头开着茉莉花。

不知哪来的胆子,金狗加大了嗓门:

纸贴窗户舌舔开,一朵鲜花盆内歪。

只要情姐有心意,今晚房门半打开。

可是,荷花怎么也没弄明白,那晚她半开的闺门和敞开的心扉,一直没等来她巴望的人……

现在,荷花就要出嫁了。

真是鬼使神差,金狗偏偏穿上了那双鞋底纳着并蒂莲的新鞋,作为鼓手,他要参与“送亲”和“接亲”的两套“锣鼓点子”。江汉平原的锣鼓点子概由鼓、大锣、大钹、马锣、小锣五件击乐器组成,分别击打出“咚、哐、锵……”的声音。鼓声热烈持重,大锣浑厚奔放,大钹稳健明快,马锣开朗明快,小锣清脆悦耳。各种曲牌的起头、高潮、转承、收尾,均由鼓来引领、掌控。

鼓不分红白喜事等各种场合,只要派上用场,喜怒哀乐全由鼓手尽情演绎。金狗先是长槌当歌,引出一阵“开脸”的曲牌,烘托新娘难舍难分娘家的氛围。

此刻,荷花正坐在闺房“开脸”,婶子双手绷住两股交错的白线,在她刚扑过粉的脸上,一溜一溜地弹扯着汗毛。婚前少女“开脸”是当地古有的习俗。叫开脸,开了脸,新娘才会真正变成“新人”,才会到婆家“新吉新发”。

“开脸”的锣鼓点子刚溜进闺房,婶子的手轻轻一抖,说,咦吔!花儿你说,这金狗真神哩,眼看不见,心却看得见,硬是晓得你正开脸哟。说着就唱起了《开脸》:开脸开脸,转换新颜。一开金枝玉叶,二开贵子状元,三开龙凤呈祥,四开百事合欢。开脸开脸,开脸大吉,花果团圆……

两行清泪爬出荷花的眼眶,像两条蚯蚓挂在粉脸上。

花儿,你么子了?

婶,我好想哭……

哭吧娃,今日该你哭哩。

外头的锣鼓点子,像知道荷花的心思似的,“开脸”一个“鲤鱼打挺”煞住,接着,又一记悠槌“孔雀开屏”,“扇”出了“风摆柳”似的《哭嫁》。荷花鼻子一酸,随了锣鼓点子,不由哀哀哭号。

婶子又是惊叹,哎呀,我说这金狗,神得硬是你肚子里的一条蛔虫哟!

婶子不说还好,一说荷花反倒哭得更凶了。婶子说,娃,谁要你长颗哭痣呢。上唇长颗痣,不是苦,就是哭。姑娘家,横竖就哭这一回。看来,你不哭醒,是不会住的。婶子心想,姑娘出嫁这天,都会巴心巴肝地哭的。她也是。娘也是。娘的娘也是。天底下的女人,不都是这样哭过来得么。

总算是挨到了“发亲”的锣鼓点子响起。荷花也哭醒了哭够了,就打住哭声,任婶子把一顶红盖头,顶在头上。一世界,就缩到了她的鞋尖子上。

一乘大花轿停在院落。婶子背着荷花,只消迈过门槛三个步子,就把她颠上了轿。这当儿,主礼人端着装了茶叶、谷粒的升子,立在轿前,随了“老鹰散翅”的锣鼓点子,边念边撒:吉星高照,诸煞避让。男婚女配,长发其祥。米撒佛神前,福禄寿喜全。米撒虚空所,盗贼远远躲。平安归一路,万事无坎坷……

又是一阵“紧急风”刮过。起轿。四个轿夫闪起丁字步,踩着稠密的锣鼓点子,颠起大花轿,朝龙马湾一路晃去。

拐一个之字弯,再下个陡坡,东荆河就被甩在了后头。一脚迈过去,就是龙马湾了。送亲的队伍打住步子,等着迎亲的过来敬烟。如果迎亲的有一丝怠慢,送亲的会故意找一些碴子来为难对方。所谓“抬头嫁姑娘,低头娶媳妇”,是当地老早就有的旧俗。还好,送亲的锣鼓点子刚一住下,迎亲的就以“吆耶嗬”的曲牌还礼致谢。

这时,一轮满月挂在中天。龙马湖泛起一湖晶莹无边的波光。要想进入龙马湾,还得走一趟水路。在返回的送亲队伍里,金狗没有同行,而是加入到了迎亲的行列。

金狗真是会做人哩。

是唦,那边是师父嫁闺女,这边又是师父娶儿媳。

这叫两个哑巴睡一头——好得没话说。

金狗立在船舱,双手抱拳,朝挨身司鼓的马掐神一拱,叔,我替你歇歇。马掐神一笑,这娃子,几日不见,礼性越来越大了哩。

金狗只三槌,就牵出了悠悠扬扬的“倒线耙子”。桨声咿呀,晶莹的波光,就碎了,碎成了一湖银。荷花的视线落在船前的湖面上。一对鸳鸯依在波光里,即使“吊鹰掌”的锣鼓点子砸来,也不弃不离。嫁船平稳而喜庆地在湖面上行走。眼看船挨近了“鸭母坑”,人们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鸭母坑是龙马湖最深的湖窝子,传说这里有一只鸭母精,每年都要吃掉一个人。“蹚过鸭母坑,过了鬼门关;绕道鸭母坑,一生心不安。”龙马湾没有几个过了鸭母坑的,除了别篓跟苕货,大都是绕道而行。人们说别篓、苕货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没有顾忌,胆子大,火焰旺,才能过鸭母坑。也有不信邪的,那年,金狗的爹就是过鸭母坑时被拉下水的,害得金狗娘改嫁,落下金狗一人活造孽。那些绕过鸭母坑的人,总是心有余悸,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哪天生灾害病。

船,渐渐慢了下来。剪桨的舵手听着锣鼓点子,确定行船的方位。金狗的鼓槌忐忑起来,在“蹚”和“绕”之间拿捏、徘徊。如果硬“蹚”过去了,新郎新娘就会吉祥避灾;如果“绕”道行之,一对新人只图得了一时吉祥,图不了一世安详。豆大的汗珠子从他的额头冒了出来。不,不!我要让荷花一生一世都吉祥安康。一阵巫风旋过。鸭母精!有人惊呼一声。可是金狗主意已定,一阵“紧急风”的鼓点骤然刮起,一下镇住了巫风。他一边击鼓,一边念起了《杀鸭》的咒语:鸭子鸭子你不怪,你是人间一碗菜。今日持刀把你宰,变只凤凰不回来!

啊——!

一个浪头腾空而起,又狠狠地砸下来。人们看见,那扇起翅膀的鸭母精,被浪头劈折。只听得三记硬槌,鼓声大作,众人吆喝,船硬是有惊无险地闯过了鸭母坑……

闹洞房时,龙马湾人又多了一个话题:金狗的神鼓闯过了鸭母坑。人们感慨,有了金狗的神鼓助威,往后再闯鸭母坑就不怕了。这时,就有人提议,让金狗来司仪婚礼。金狗客气地推辞说,不敢不敢,还是马爹来吧。马爹是马氏家族的长者,一向是受马家人尊重的红白喜的司仪先生。说这话的人自然是背着马爹的。金狗怕得罪马爹,就摸到黑角落坐下,静静地等着人们闹洞房。

新婚三天无老少。每每有人结婚,在新婚三天里,闹洞房是不分男女老少的。越闹越喜庆,越闹越吉祥。于是就有人变着法子闹,闹得新人越难堪越好。

金狗虽没司仪过婚礼,但他不少听过,对闹洞房的一整套程序,早已在心里默得滚瓜烂熟。那些吉祥如意、诙谐幽默的洞房歌,只要在耳朵里过一遍,就会过耳不忘,牢记在心。在当地,每个湾子都有司仪红白喜事的先生,但大都是“半个胯子”,要么司仪丧事,要么司仪婚礼。像马爹司仪红白喜事的“全胯子”几乎没有。金狗何尝不想成为又红又白的“全胯子”呢。可是,他不能抢了马爹的饭碗啊。

新人还没入洞房呢,洞房里却挤满了人。酒味汗味烟味和嗝出来的馊味掺和在一起,快要把天盖掀翻。洞房内的是想抢占一个有利的位置,好看热闹;洞房外的自然不甘心,就拐着肘朝里挤。有人突然捏住鼻子,说,哇——好臭,是哪个杂种放闷屁?

是马大脑壳放屁。有人边说边弯起指头,在马大脑壳的头上敲了一丁棍。

马大脑壳摸了摸头说,我承认刚才是放了屁,可是响屁。响屁不臭,臭屁不响唦。

人们轰地大笑后,又开始追查放闷屁的人。

我晓得,闷屁是谁放的。苕货说。

是哪个?

苕货说,是新娘子。

人们又笑,你么晓得是新娘子?

苕货嘿嘿一笑,一本正经地指着新娘说,我、我在她的裤裆里闻到的。

又是一阵更大的轰笑。有的笑岔了气;有的笑出了眼泪水;有的笑痛了肚子。别篓笑得直翻白眼,轰然倒地……就有人喊,马爹爹快些救人,别篓,呛过去了。

马掐神不仅掐时是个角,掐人中也是把好手。马掐神慌乱中没忘他司仪的正事,就对人群喊,金狗吔,搭把手,我得救人哩。就要把一双筷子和一个竹筒要交给金狗。金狗客气地推脱,但还是硬被马掐神塞到了手中。人们一边起哄一边直拍巴掌,嚷嚷着要看金狗司仪婚礼。

马掐神只一掐一拧又带一揪,别篓“哎呀”大叫一声,痛还了魂。别篓清楚,马掐神使了暗劲子,主要表现在那一拧一揪的指法上。狗杂种,舍不得死啊!别篓装憨,我怎么了?马掐神气得又拧了他一把,朝他的耳根子恶狠狠地说,跟老子装!

别篓虽吃了马掐神的暗劲子,心里头却化开了蜜。谁都不知道,为了让马掐神交权,别篓使得是苦肉计,不仅蒙骗了众人,还蒙骗了马掐神。当然,马掐神最终还是“掐”出了他的阴招。真是人不可貌相,狗不可貌样啊。我马掐神居然栽在了别篓的手里。好在众人不知,他马掐神里子面子也都过得去。

哦,快看金狗开金口啰。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唦。

往后我儿子娶老婆,就要金狗鼓喜司仪。

说这话的都是嫉恨马掐神的,这回终于找到了报复的机会。

我也是!苕货踮起脚尖说。人们又轰地大笑。

死苕货,婆娘都没得一个,还儿子呢!

别篓“嘎嘎嘎”的笑声,像母鸭子叫。苕货从人缝里钻过去,揪了别篓的耳根子,哼!你狗日的不晓得丑卖几个钱一斤呢,笑老子!

人家别篓有老婆哩。有人故意挑拨。

是吊着胯子屙尿的。

走起路来摇尾巴的。

别篓的耳根子又被拧了几下,说,是不是?

别篓的眼泪水都被拧出来了,是是是,反正比你没有强。

苕货就忍不住,跟了大伙一起笑。

再不能这样闹下去了,得赶紧进入正题。这就要看司仪掌控整个场面的能力了。马掐神退到一旁,巴望场面越糟越好,一副看戏不怕台高的阴笑神态。

金狗后背渗出一身冷汗。光脚板子不怕穿鞋的,人都死了还怕进棺材?来就来。于是,他双脚站上板凳,吆喝了一个悠长的甩腔后,念白道,入洞房——

男归中堂,女归绣房,

夫妻偕老,百世其昌。

新娘被新郎背进洞房时,她的目光一直盯着板凳上的那双绣有并蒂莲的千层底。

来个拜堂歌。新娘还没落座,就有人叫:

墙上一蔸草,风吹两边倒,

今年过喜事,明年娃儿吵……

金狗刚一唱完,就有人揭了新娘的红盖头,硬把她推到了新郎的挨身。

不过瘾。

来刺激的。

就是做那事的。

金狗清楚,人们指的是《筷子插竹筒》。就是新郎新娘对站,新娘双手掌竹筒,新郎右手掌两双筷子,向新娘的竹筒插去,再一人一句进行表演。这表演,说白了,就是象征性生活的开始。

原本并列站着的一对新人,硬被扯成了对站。有人很快把竹筒和筷子分别塞给了新娘新郎。

司仪的,快开始。

金狗一愣,说,只做不唱,行唦?

众人齐答,不行。

金狗没辙了。

还是按规矩来。说这话的是马掐神。老规矩就是,不仅要做,而且还要唱。

金狗知道,马掐神是想让他出洋相的同时,也顺带让一对新人难堪。他只得硬着头皮引领:

——新郎唱:筷子插筒子。

新郎就边唱“筷子插筒子”,边把筷子插进筒子。

——新娘唱:明年生太子。

新娘就边掌竹筒,边唱:“明年生太子。”

——新郎唱:如果不生呢?

新郎就唱:“如果不生呢?”

——新娘唱:是你没得用。

新娘就唱:“是你没得用。”

——新郎唱:敲我几筷子。

新郎就唱:“敲我几筷子。”

人们听着筷子在新郎的脑壳顶上“嘭嘭嘭”直响,禁不住大笑起来。就在这时,只听“咣当”一声,竹筒从新娘手中突然脱落,眼看竹筒就要落地的一刹那,立于一旁的金狗,说是迟,哪是快,居然冷不丁伸出一双手,稳稳准准地接住了竹筒,也接住了一对新人即将破灭的喜庆和吉祥。

人们不禁暗暗唏嘘:啧啧,如果竹筒落地,定会摔成两瓣,新郎就会遭遇绝后之灾呀!

唏嘘之后,人们又把目光齐刷刷地射到金狗的两只眼睛上:

咦,金狗咋会接住竹筒呢?

金狗莫非装瞎?

狗日的金狗真神啊!

金狗拖着虚脱的身子,踉跄出洞房,只见一道天光划过,眼前赫然跃出一条明晃晃的道来……

(责任编辑 高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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