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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走江湖的大篷部落

2012-04-29陈旭

文史月刊 2012年5期
关键词:歌舞团江湖小米

陈旭

9年前的一个冬日,在陕西的一个地方庙会上,我们第一次见到大篷。这些江湖艺人演出歌舞、马戏和杂耍,一顶大篷便游走天下,过着四海为家的生活。

一、古道热肠的师父,偷偷跟来的徒弟

2000年9月28日,傍晚时分,两辆大卡车满载着“大上海杂技歌舞团”的人员和辎重,从陕西延长县出发,走了一天一夜,来到了山西省曲沃县上家村。这是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同时到来的,还有安徽马戏团和山西运城马戏团。他们都来赶一个物资交流大会。

物资交流与他们无关,他们凑的是热闹。“大上海杂技歌舞团”的团长叫韩文义,江湖人称韩飞。他经营过马戏团,马戏衰落后,干起了歌舞大篷,因与上海无关,所以前面加了个“大”字。

韩文义是山西运城科河村人,不喜欢读书,小学毕业就当了工人。他跟大篷学艺是在1978年,那年他18岁,喜欢音乐,二胡、小号、手风琴样样在行。那年“银乡马戏团”在风陵渡演出,他偷偷跟着师傅侯忠义的大篷走了,没给厂里打招呼,更没给家里人说一声。

韩文义说起他22年的大篷流浪生涯很平静。自称跑江湖多年,早已世事洞悉,习惯了在路上的状态,一旦重返家居生活,心里反而有些失落。

韩文义后来成立了自己的大篷,一度生意红火,年收入近百万,可财运中落。师父侯忠义再伸援手,与他合篷经营演出。照行规,团不分大小,合篷经营的收入均平半分配。侯忠义此举,是完全给弟子韩文义贴补。

但是马戏衰落依旧,时兴的歌舞大篷中,“拉场舞”女郎蛇一样蠕动的身影,让传统马戏大篷班主们焦躁不安。靠出卖色相的歌舞大篷一天演六场,场场满座,甚至到了爆棚的地步,这给传统马戏大篷致命打击。马戏团垮了,不得不改做歌舞大篷。

二、打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

在陕甘一带,最早在民间流浪演出的魔术团,十来个人搞一套道具,就登场耍把戏了。后来有了气功团,虽叫气功团,上演的节目有魔术、马戏、气功和舞蹈,“钢枪刺喉”是气功团的经典节目。歌舞大篷是这些流浪艺人的最新形式。

大篷一般是家族性的,团长的直系亲属是大篷的核心;其余的心腹人物有主唱、口技演员、乐队高手和后勤主管。最重要的一个角色就是“跑外交的”。大篷每到一地,他要和文化、公安、工商等相关部门打交道,找演出地,租车搬家等。大篷里也有凑热闹混饭吃的低档歌手。人数最多地位最低的是大篷杂工,这些人负责在搬家时装卸大篷、道具、锅碗瓢盆、炉子铺盖等;到了目的地,他们又是搭建五层楼高的大篷的建筑工。演出时,他们负责拉线接电、送水、把门、收票,阻止闲人聚众“冲篷”,冲突发生,又成了保安,有时还充当“踊跃购票”的“托”。偶尔他们也上台跑跑龙套,客串一回。夜里,几人一组轮流值更守夜。四级以上的风刮来时,这些杂工必须尽快降篷。

俗话说:“打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大篷人绝大多数是来自农村的年轻人,只读过几年书,但也没种过几天地。他们跟着大篷流浪四方,只是梦想挣笔钱,带个相好的女人回家,生儿育女过安生的日子。

没有特长的女演员是跳“拉场舞”,就是在演出开始前,穿着内衣裤裹上半透明的尼龙纱随亢奋的音乐扭动,招揽观众。大篷人说,这种“拉场舞”只要是长腿的女人围纱都能跳。拉场时间视观众进场人数而定,姑娘们先裹着尼龙纱跳,而后扔掉纱布变成“跳三点”。这个过程由大篷老板视当地管理部门的松严来决定,一些地方跳“三点”没人管,甚至是“跳曝光”,就是县城里夜总会里跳的脱衣舞。几个大篷扎堆抢生意时,拉场舞就会愈演愈烈。

三、老大的“新星歌舞团”

2001年9月,我们在甘肃灵台县的物资流会上,遇见了老大的“新星歌舞团”,与他们扎堆的还有“大世界歌舞团”和“安徽东方马戏团”。9月的灵台,一天到晚下着毛毛雨,大篷生意清淡,演员们坐在大篷里看录像,打扑克牌消愁解闷。

“新星”建团时间不长,但在江湖上却是声名远播,老大也不讳言,新星的声誉是毁誉大于赞誉,因为这个团是靠“跳曝光”起家的。现在功成名就,也就金盆洗手,连“跳三点”都很少了。

老大28岁,因排行老大,又是老板,所以自然被人称老大。在团里,他的兄弟姐妹各有其职:老婆管卖票收钱,竞争厉害时也上场跳拉场舞;老二管外交,老三管设备,小妹报幕兼跳拉场舞。老二老三的女人都跳拉场舞。老大一家子关系密切,团里的其余人自然唯老大马首是瞻。老大颇为自豪地说:“就冲着我的两部车,不少演员都愿意投奔我呢。”

老大如今虽然风光,但往事不堪回首。老大在大篷里、在江湖上面子撑得足,但在我们这些局外的朋友面前,酒喝够了落泪是常有的事,他知道我们不会笑话他。

老大是河南郏县乡下人,15岁初中毕业后就开始干大篷,先在江湖班子卖艺,唱歌,跑腿,啥都干。当歌手时,认识了来自昆明乡下的小米姑娘,两人年龄相仿,十六七岁时他们相恋生情,便在舞台下建起了一个小家。他还把小米带回老家见过父母,盘算着白头偕老。18岁那年,小米生下了一个女儿。时间长了,小家庭承受的生存压力越来越大,小米开始嫌弃老大没本事,拼命唱歌却挣不到钱。终于有一天,小米钻进了团长的被窝。老大抱着孩子伤心地回到老家,发誓一定要自己干大篷,挣大钱。

经人介绍,他娶了现在的老婆。老婆娘家人替他搞到10万元贷款,购置了一顶帐篷。当初,大篷里空空的,只有十几块木板支在那儿当座儿。那几年歌舞大篷都在“跳三点”、“跳曝光”,老大如法炮制,他让跳拉场舞的女孩用块红布裹住身体,演到高潮时甩开红布,火爆地场景让大篷人满为患。一年后,老大还完了贷款,并购买了音响、灯光设备、演出服装和乐器,引进一些有实力的歌手。两年时间,干出了江湖上有名的“曝光”歌舞团。

老大聪明,懂得见好就收,及时地由“跳曝光”改为“跳三点”,用尼龙纱遮住只穿内衣裤的女孩身体。不久“扫黄打黑”,小米所在的大篷因“演黄”被抓,团长被判刑。小米没了依靠,便来投奔老大。老婆不愿意,但老大念旧情,力排众议收留了小米,并撮合她和团里的一个音响师结合。去年底,小米生孩子,老大额外给小米夫妇一笔钱,让小米回家坐月子。可是今年春天,小米夫妇回团后,没呆多久,就带着几个女演员“裹篷”离去。

老大的大篷主要在陕甘地界活动,团里现在有46个人,在江湖上,算是较大的歌舞团。团里几个台柱子演员都是高薪聘请,骨干均是本家亲戚或老大的心腹。他们支撑着“新星”的存在,拿一份不错的薪水。其余的杂工月薪300元,“拉场”的女孩月薪500元左右,工资年终结算,平时用钱从老大那儿预支。

四、合铺,一对江湖夫妻的归宿

大篷是年轻人实现明星梦的舞台,也是他们漂泊生活的空间。他们的生活也我们熟悉的社会大不一样。大篷里的小家庭,在这特殊的集体中只是一个小小的隔离空间,称为“合铺”。

去年,新星歌舞团到陕西白水县演出,当地一位叫红梅的姑娘看上了卖票的广战,于是天天到场看戏,三番五次找老大,一定要“跟篷”。老大让她拿身份证,还须经家里人同意。红梅铁定了心要跟广战走。为了感情,红梅心甘情愿穿内衣裤裹上薄纱登台跳拉场舞。

离开白水县的前夜,广战和红梅按大篷的规矩,向老大和他老婆请示,说两人的恋爱关系已确定,欲同床共枕,共度风雨。在大篷中的小帐篷里,老大夫妇端坐床上,听完两人的海誓山盟,郑重其事地批准他们“合铺”,并给他们喜钱,让他们买来烟酒花生办喜事。

那是初春的晚上,演出结束后已经12点,大篷里热闹非凡,大家在为唐广战和红梅的大篷婚礼忙碌。万响鞭炮惹得四处的狗子乱吠,也引来村民好奇观望。大篷人给他们准备了一顶小帐篷,喝完交杯酒,广战搂着红梅钻进自己的小帐篷。一对江湖夫妻产生了。

五、各地的痞子是大篷的麻烦

在新星歌舞团里,老三的媳妇李娜长得最漂亮。她是西安龙首村人,也是为了感情,“跟篷”和老三上路的。李娜的漂亮让地痞们眼馋,于是不断有麻烦事发生。

在陕北的某个小镇,一天晚上,老大让女孩们“跳三点”,引来六七百人观看。当地的小地痞们盯着李娜看得欲火中烧,没等演出结束,便蹿上台动手脚,但被团员们阻拦了。午夜,大篷里闯入四五个地痞,见人就打,并将架子鼓、电子琴推倒在地。接到报警的警察赶来时,大篷的人已经防卫过当,一个地痞的头部被打伤了。这次事件中,新星歌舞团有三人被刑拘40天,团里赔了38000多元的医疗费。

打架的事经常发生,不是因为保护费谈不拢,就是因为地痞骚扰,所以每个大篷都要请一两个功夫好的武夫当保卫。每次打架事件,都会给大篷人留下浓重的阴影。老大指着客车的前挡风玻璃对我说:“喏,这个大裂纹就是在陕南打架留下的,要没有公安开着警车保驾,我们大概走不出商州呀!”血气方刚的老大对打架厌倦了,“花钱买平安”已成了他的口头禅。

六、江湖明星,自有他们的市场

要生活下去,演出还得进行。2002年6月的一个夜晚,在陕西咸阳的陈阳寨,老大的大篷里响起了舞曲,拉场舞已经跳起来了,姑娘们使劲跺着舞台,摆出充满挑逗的舞姿。薄纱飘动,露出肌肤,在聚光灯的扫射下,某种令人躁动的气氛在大篷里荡漾开来,并随着音乐的节奏传向大篷外围观的人群。亢奋的音乐让过往人群心旌荡漾。老大的老婆也在跳拉场舞,看到人越来越多时,她走下台来,抱着钱箱开始卖门票。

跳拉场舞的姑娘们看到座位差不多满了,便退向幕后。山东歌手张阿龙紧裹着一身反光的演出服上场了,“伤心的话留到明天再说”,“爱你没有结果”,一首接一首,他翻着跟头唱,倒立着唱,汗流如雨地唱!台下大约有三四百观众,也都汗流浃背,炎热的六月里,赤着上身看演出的男人们越来越多,阿龙也放松了,衣服一件件地脱下来,潇洒地甩向后台。

演出的高潮因齐杰而起。他穿着一身白衣一亮相,女孩们、女人们便鼓起了掌。一曲未了,台下就起哄再来一个。齐杰趁势脱掉外套,露出豹纹斜肩背心,这古怪的装束又让台下骚动起来,口哨声此起彼伏。台上台下掌声四起,烟雾腾腾,灯影里人影绰绰,人们脸上满是油渍,眼睛里冒着狼一般的绿光。

大篷的人群后面,躲满了偷儿,大篷人对他们的光顾熟视无睹。在他们看来,大篷里容得下各色人等。

七、艰辛备至的江湖生涯

大篷到一个地方演出,顶多呆十天半月,他们的生活总是在路途中。每到一地,找地盘、建篷、拆篷、搬迁都是十分枯燥乏味的,再遇上雨季,车陷在泥地中,无法行走,大篷人就只能在雨中扎营度夜了。

前些日子老大一行人去陕南演出,落脚刚定便遭水灾,被洪水困在县城的体育场上。大篷内里积水盈尺,车辆陷入烂泥中。当地的体委主任动了恻隐之心,找来推土机平了场地,用推土机将老大的两部车拖出来。主任拍拍老大的肩膀说场地费不要了,你们走吧!在江湖行走,老被刁难,忽然受人恩惠,老大简直感激涕零了。

大篷的前程是渺茫的,大篷人之间的关系也是脆弱的,跟篷、裹篷的人常常是来了又去了。一个跟老大闯荡多年的兄弟在老大刚经受完小米离开的伤害之后,留下一封信悄悄地走了。他写道:“老大: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团上了,我想换个环境,因为我将要离开大篷生活了。实际生活不是我想像的那么完美,一切都好像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只是逢场作戏罢了,我这一走也可以说是为了女人,我的确想找一个能和我生活的女人。我不会忘记我们在一起风里来雪时去世间那段艰难痛苦的日子。我现在只想轻松地度过2002年剩下的时间。别了老大,我到黑妹(歌舞团)了。”

老大握着信,手抖得厉害,平时很少抽烟的他一根接一根地烧了,烟雾弥漫,呛得人直想咳嗽。末了,老大把信折好,对我说:“这信你们留着吧,也许能用上。”

最后见到老大是在6月23日的晚上,老大虽然让三个地痞敲诈了120元钱,但依然情绪高昂,在幕后为台上的演员配音。那晚有两个女孩要“跟篷”一起上路,大家庭添丁加口,老大自然高兴。另外,老大的三弟从河南老家打来电话,说收编了18个演员,他还做了巨幅喷绘的广告,又定做了一个大篷,新大篷直径32米,可容纳近2000人。新大篷投入使用后,老大就拥有两顶帐篷,60多号人,届时,江湖上能与他比肩的大篷就屈指可数了。老大对未来充满了财富的憧憬。

演出结束,老大要收篷远行了,他们要去陕北。在那儿,老大花三四千元租了地,独家经营歌舞节目。与他一块扎篷的,是王贺的“中原驯虎团”。

凌晨3点,启明星尚未升起,人声鼎沸中,老大的两辆车满载人员和辎重上路了。我们挥着手,告别了夜幕遮蔽下越行越远的这群“吉卜赛人”。

(摘自《民间,民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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