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来的吗
2012-04-29龙应台
龙应台
来欧洲之前,就听说了欧洲人如何看重服装仪容的整洁规矩:颜色要求协调,布料讲究品质。对美国人的随便、邋遢,欧洲人是嗤之以鼻的。
我早就打定了主意:以前怎么穿,现在还是怎么穿。运动鞋又轻又软又舒服,可以使我健步如飞。牛仔裤又粗又耐脏,可以使我坐立自如。带着一个一岁多的小孩,牛仔裤上有点番茄汁、水彩、墨水、泥土,还有孩子的鼻涕。
孩子蹲在沙堆里玩,我就坐在草地上看书。一旁的瑞士人问我:“您是泰国人吗?”
我看他一眼,那么天真和善的蓝眼睛!可是我知道他为什么猜我是泰国人。翻开报纸的小广告,到处都是亚洲女郎的小照片:“美丽温柔泰国女子,与你作伴,永不变心……”每星期都有满座的747班机,载着欧洲的男人直达曼谷,成千上万的亚洲女人等着送上自己的肉体,换取金钱。许多女人随着寻欢的机会来到了德国与瑞士。
“您是泰国人吗?”不管走到哪儿,碰到的都是这句话,和蔼的态度、礼貌的声调,所掩藏的是他对我的评价:或许又是一个卖春的亚洲女人,不过身边跟着一个孩子,大概从良了。
“不是,我是台湾来的中国人。”
“哦,”他思索一下,寻找对台湾女人的印象,“那您是个护士吗?”
“不,我在大学里教书。”
“哦!”他怀疑地应了一声,低头看看我糊着番茄汁、水彩、墨水、鼻涕,带一点香蕉味的牛仔裤。
我站起来,走到沙堆去和孩子玩。
不,我没有必要对这个长着蓝眼睛的人解释:我不是一个从良的妓女,在这个现实的社会里,我是所谓的“博士”、“教授”、“作家”,一般人以为很了不起的头衔。我也没办法开导他:喂,木头,亚洲也有不卖春的年轻女子。
许多人会说,这是欧洲人的种族歧视,我应该生气的。
我不认为这是种族歧视。一个对亚洲毫无认识的瑞士人,当他所遇见的100个亚洲人都是泰国人时,他猜测那第101个也是个“泰国人”,只是很简单的推论。当他所遇见、听见的100个亚洲妇女中,有60个是妓女,那么他猜测第101个也是妓女,不见得表示他有歧视,只是“以此类推”罢了。
“以此类推”的假设,不只限于自觉优越的欧洲人。中国人也一样。对于台湾人而言,任何西方人都是“美国人”——欧洲人可不愿意被看作美国人,加拿大人更不情愿。在中国商家的眼中,西方人也是有钱人,价钱要推高一点。兼家教赚取生活费的穷学生就苦不堪言。中国人也常说西人缺乏贞节观念,见一个爱一个,始乱终弃。所以中国的父母不愿意子女与外人结婚,尽管对方也许是个比许多中国人还要保守的犹太人或是天主教徒。中国人也常鄙视西方人没有家庭伦常,却不知道家庭对一个意大利人或西班牙人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一个口快的中国人很可能问一个陌生的西方人:“你是美国人?很有钱?离过很多次婚?父母在养老院?看来你还得付房租?”而事实上,他可能是瑞士深山里养牛的农夫,过着勤俭的生活,与父母妻子同住一张屋顶下,认为离婚、堕胎都是违逆人伦的大罪。
把我当作泰国来的妓女或台湾来的护士,并不是种族歧视,而是以偏概全。以偏慨全是人的通性。现在到香港及台湾帮佣的菲律宾妇女相当多;一位菲律宾女教授走在街上都有中国人问:“你是不是在找工作?我们需要一个佣人……”
(邓亦铭摘自《时文博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