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受活》节选批读

山西 正石

耙耧山深处的受活庄，居住的大都是残疾人，他们世代过着散淡悠闲、殷实无争的生活。但自从入社后，这种自然而丰足的秩序被打破了。茅枝婆怀着对革命的憧憬带领他们走入圆全人的世界，却未曾想到，这革命给他们带来的竟是无尽的苦难。县长柳鹰雀为实现自己的政治野心，不惜利用受活人因身体残缺而与生俱来的异禀，组织绝术团四处演出，以筹集购买列宁遗体的巨额款项，这将受活人推向了几乎是万劫不复的境地。待他们从绝望中清醒过来，重新回到受活庄，希望找回原来的“受活”①日子时，才不无悲凉地发现，一切都已经和原先不一样了。

就算它是一则寓言吧，可这寓言为什么让你在笑中带着满眼的泪花？就算它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吧，可这故事为什么处处充满着荒诞不经的言说？真实与荒诞交错了，遇合了，在小说里，就是作者心灵的述说，就是读者魂魄的疼痛。我很难受，读者说；我也难受，作者说。至于怎么个难受法儿，像锤击，像针刺，像噩梦，像鬼影，这些大概都可以形容，但若仅止于此，我们着实是把阎连科看低了。

受活庄是个小地方，190口人，瞎子、瘸子、瘫子、聋子，凡是身体残缺的种种，都能在这里找到绝好的对应。但现实是，我们的经验里，这种地方根本就不存在。那么，作者是在想象了：有这么一个地方，这么一群人，他们本来自得其乐，如果没有圆全人②的进入，他们完全可以永远将这种生活持续下去。我说的是如果，换句话说，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不是圆全人硬要掺和进来，而是人性的自然需要。受活人不想成为异类，他们在努力接纳圆全人，也期盼被圆全人接纳，可他们犯了个错误，而且是致命的，那就是，身份的改变需要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不幸的是，他们偏偏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时机，和圆全人订了一个看起来很是“受活”的不平等条约——入社③。自此，他们的命运便成为圆全人可以随意拿捏的玩偶。不过，事情也可以反过来想：他们不入社可能吗？在那个狂热的年代，想置身世外，或者会更惨。所以说，当人类意识到此身份与彼身份的差异，并本能地将这种差异夯实加固之后，人类也将在劫难逃。

好在茅枝婆早早就认清了这一点，她起初是对“革命”顶礼膜拜的，她梦想着在受活庄复制或延续她心目中的“革命”，可她不知道，革命的味道变了。铁灾④、大劫年⑤、黑灾、红祸、黑罪、红罪，哪一次没有“革命”的参与？可每一次都差点儿革了受活人的命。退社的决心难下，后来总算是下了，一旦下了，就坚如磐石，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这是茅枝婆在向受活人赎罪，也是茅枝婆历经磨难之后的翻然醒悟，大彻大悟。但我们读来还是感觉很别扭：幸福的生活究竟在哪儿？退社，退回原来的生活，退到自给自足的封闭世界当中，就受活了吗？难道这就是人类苦苦追求的幸福？……显然，把它看成是作者对幸福归宿的精神注解，更好一些。

请原谅，我在结尾才提到柳县长，是有原因的。这个人其实不足为道，在他的一系列狂热举动背后，明眼人都可以看到一张大网，历史的，文化的，宗教的等等都在起作用。当然，他不简单，但也不复杂，读读二十四史：一切都有迹可循。闹剧的开幕与结束，恰恰证明了一条真理：闹剧终归是闹剧，总有收场的时候。只是，这样的闹剧怎样才能不再上演？这值得深思。

听人说，荒诞能照进现实，我更想说，最好让梦想照进现实。

【作者简介】

阎连科，男，1958年生于河南嵩县，1979年开始写作。现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他被认为是当代“最低调的备受争议”“集苦难叙事之大成”的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受活》《为人民服务》《丁庄梦》《风雅颂》等，中短篇小说集《年月日》《黄金洞》《耙耧天歌》《朝着东南走》，长篇散文《我与父辈》等。他先后获国内外文学奖项20余次。其长篇小说《受活》发表于2003年，荣膺第三届老舍文学奖、《南方周末》30年10部最优秀作品之一奖项。其作品被译为日、韩、越、法、英、德、意等多种文字出版。

【注解】

①受活：北方方言，豫西人、耙耧人最常使用，意即享乐、享受、快活、痛快淋漓；在耙耧山脉，也暗含有苦中之乐、苦中作乐之意。

②圆全人：是受活庄人对健康人的敬称，指我们这些不缺胳膊不少腿，非盲、非哑、非聋的正常者。

③入社：这是一个只有受活人才明白的历史用语的简称。解放初期发起了农业合作化运动，通过成立互助组与合作社的形式，实现农业集体化。入社即加入互助合作社。在受活人的理解中，就是田地归公。

④铁灾：即指我国大跃进时的炼铁炼钢的大灾难。

⑤大劫年：受活庄的历史用语。指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圆全人将受活人家中的粮食劫掠一空。

选段精批

笔者注：“受活庆”是受活庄每年秋收之后，为庆祝丰收，举办的三日大庆。这三天里，各家都不开灶，集体到庄头最大的麦场上大吃大喝，受活庄的残疾人还会表演他们的绝活儿助兴。因此，这也吸引了不少村外的耙耧人赶来观看。受活节上人山人海，好不热闹，俨然成为当地的一个大型节日。往年的受活庆都是由茅枝婆出面组办的，这一年则换了人，由柳县长亲自操办。

可是呢，今儿茅枝婆她是没来的，断腿猴走在最前面，为县长开着已经让开了的一条老宽的道。到了场子前沿一米高的戏台旁，他把拐杖往地上一顿，人就跳到台上了，跳到台上他就唤叫了，说：“下边请县长讲话呀！”人就又从台上跳下了。

跳下来，他朝台下的一个聋子的肩上拍一下，就从聋子的屁股下面抽出一把高条凳，就把那凳子摆在台下当做了台踏子。

县长就踏踩着那凳子的台踏上去了。

县长就站到了台子中央的前唇上，瞟着鸦黑黑一片来参加受活庆的耙耧人。日头黄亮，火样烧在头顶上，所有的人头都在发着亮光儿。坝上坡脸地里立站的人，都伸长着脖子往台子这儿看。县长要开口说话了，可他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他猛地想起了一件子事——想起了这几百人的会场子还没有人向他鼓掌哩，于是，也就那么静等着。

不知是因了受活人不像外村落庄子的人那么常开会，又是第一次经见县长组办受活庆，不知晓县长无论在哪儿讲话，都是开口前要爆出一阵掌声呢，像吃饭前要先把菜摆到桌上样，还是不知晓为啥茅枝婆没来说几句，没来陪着县长和他的瘦秘书，这些事本是该由她办的，可今儿竟是在庄里啥也不是的断腿猴来办了。事情就有些僵持着。县长在台上等着庄人们的鼓掌声，耙耧人在台下等着县长讲话声。秘书呢，一时也陷了糊涂里，就在台下立站在那儿望望县长，又望望台下的人。

有麻雀从场子上空飞将过去了，扇翅膀的声音“哗哗”地落在场子上的人群里。

县长急焦了，他咳了一声提醒着台下庄人们。

台下的人们听见县长的咳，以为那是县长讲话的前奏呢，是越发地安静下来着。在场子的这一边，能听到场子那边水煮茶蛋的咕嘟声。时间硬僵在台上的县长和台下的百姓间，像流着的水一冷猛地冰住了。秘书有些急，不知出了啥儿事，他朝台前挪了挪，把杯子举起来，悄着声儿问：“柳县长，你是不是要喝水？”柳县长不说话，却有了铁青厚在脸上了。这当儿，断腿猴又突然一个单腿跃跳到台子一角上，二话不说就噼噼啪啪鼓起了掌，跟下来，秘书灵醒了，慌忙上到了台子上，疯鼓着双手大声唤：“大家鼓掌欢迎县长讲话呀！”

就像了闪雷导引来了大雨样，台下的人全都灵醒过来着，掌声也跟着哇哇啦啦叫起来，由小到大，由稀到密，最后就都叫成一片了。秘书的手不停，戏台下的掌声也是不肯停下的。秘书的手就拍红了，断腿猴的手也都拍红了，台下人的手也相跟着拍得疼起来。场子边树上的麻雀都被惊飞走掉了。庄头上的鸡猪都被惊得往自家跑去了。这时节，县长脸面上的青色也才渐褪一些儿，变得红黄了。他把双手扬起来，做着下压让人歇手的姿势，秘书也就歇手了。

掌声也便全都息下来。

县长又往台唇前脸站了站，脸上虽还有一些不甚悦的浅青色，可原先脸上那红却也算泛将出来了。他又咳了一下子，把嗓子清净后，才慢慢大声地说……

道已经“老宽”了，还要开道，多此一举的行为背后，是断腿猴巴结逢迎之丑态。

拐杖一顿，即可跳上跳下，动作描写干净利索，既表明其瘸腿特征，又突出他肢体的灵活、敏捷，正应了“断腿猴”之绰号。

将聋子的坐具给县长当脚踩的台踏，而且未经聋子同意，就直接从“屁股下面抽出”，蛮横、霸道之极。同是受活庄人，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因了县长的缘由，就狐假虎威起来，人性之恶尽显。

先是说县长“瞟着”人群，后简略交代人群之大体状貌，不涉细部，这符合县长“瞟”的特征，即斜着眼睛，一扫而过，也符合县长唯我独尊的性格特征和强势心态。他其实根本就没把老百姓放在眼里。

大家静等着他讲话，他却静等着大家鼓掌，两种反差强烈的“静等”对照中，幽默效果顿生，讽刺意味浓郁。

作为县长的亲信，秘书本应该想到，却没有想到，两次“望望”，如哈巴狗一样，抓耳挠腮、无计可施。不禁让人哑然失笑。

适时以麻雀扇翅膀的声音，来反衬现场死一般的静寂。

县长越想啥，偏偏越不来啥，情形反而和县长的期待相悖。双方的心理发生了错位，但在逻辑上又没有问题，这是一种现代主义表现手法，叫黑色幽默。

比喻修辞，本体是“时间硬僵”，喻体是“流水冰住”，恰切、生动。

都是鼓掌，但反映出的身份及心理变化各异。断腿猴完全是凭脑瓜机灵，没心没肺、“噼噼啪啪”地鼓掌，有邀功请赏之嫌；秘书因为自己没有揣摩到“圣意”，又悔又怕，所以“慌忙”上台，继之为将功赎罪、表明忠心，“疯鼓”起来，并“大声唤”；台下人多，灵醒起来也需要个过程，所以是“由小到大，由稀到密”，且难免伴随着喊叫，用“哇哇啦啦”就比较合适。

这里用了三个“拍”，是反复修辞。但从拍的效果看，有深意。秘书和断腿猴是“拍红了”，说明他们为表忠诚，根本不在乎手疼不疼；而台下人的拍则明显有不情愿的意思，但慑于县长的威严，又无可奈何。“红”与“疼”一字之差，心态的微妙差别就自然显现出来。

这里插入动物的反应，一是呼应前文，麻雀落在人群间，二是衬托掌声之震耳欲聋、经久不息，连动物都烦了。

与前文呼应，县长脸色由“青色”而“红黄”，而泛出“红”，这细小的表情变化，都遵循着心理变化的轨迹。

【写作延伸】

1.黑色幽默的成功运用，是选段，也是整部小说在艺术上的最重要特点。以一种冷眼旁观又无可奈何的嘲讽态度，将笔下的人物和环境的矛盾及荒谬之处加以夸张、放大，甚至扭曲，以此来表现人物行为的荒诞不经、滑稽可笑。同时又给人以沉郁苦闷、悲凉绝望之感，是这一写作手法的基本美学旨趣。选文中，柳县长讲话之前，期待掌声而未得；与台下人相互僵持而各怀心思；掌声响起后，听者又与其貌合神离；即使掌声如雷，也不是发自肺腑，且演变为令鸟雀禽畜均避之唯恐不及的刺耳噪音。在不动声色中，活脱脱将这位梦想着呼风唤雨、百姓臣服的县长的丑恶、畸形的嘴脸暴露无遗。

2.全文心理描写少之又少，但处处皆可见人物的心理状态及变化，这得益于作者对人物动作、神态等的精细刻画。动作如单腿猴和秘书为讨好县长，察言观色、小心翼翼之细节描写；神态如柳县长脸色由阴转晴的变化，均是明证。所以，表现一个人的心理，不一定要直接描写，通过其他的描写方式，同样可以达到相同的效果，甚至更好。

3.插叙在选文中看起来更像是插科打诨，但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幽默讽刺效果。讲话现场处于极其尴尬僵持状态时，麻雀扇翅膀的声音、水煮茶蛋的咕嘟声的适时插入；众人鼓掌没完没了时，把麻雀惊飞、鸡猪惊走的情景，都不由让人忍俊不禁，哭笑不得。

第23页《台阶》阅读训练参考答案

1.BE（B项与原文不符，“你”与“他”是同时到达顶端的。E项，文中没有写成长时期与台阶有关的故事，也没有记录成长过程。）

2.①是站在长大后的孩子回望自己成长的不同时期的角度，用第二人称的语气叙述的。②不能。换成“我”，叙述主角就成了“我”与“他”的二人世界，缺少原文那种家的空间、温馨与情感张力。

3.①特点：运用排比句式，表达深沉真挚的感情。作用：点明并深化主题，抒发作者对父爱的深沉赞美之情。②“台阶”既是散文的线索，又象征了伟大无私的父爱：以自己的深爱、责任和牺牲成为子女的垫脚石和阶梯，进而换取子女的健康成长、发展以至于成才。

4.这个结尾升华感情，余味悠长，耐人寻味。理由：①这样表达，说明“他”作为父亲对子女的抚养、挚爱和责任是无私的，长久的，永远心甘情愿的。②这样表达，说明“你”作为子女对父亲的感恩、对父爱的赞美是发自内心的，绵长深远的，具有责任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