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的罪与罚
2012-04-29裴小蕾
裴小蕾
伊恩·麦克尤恩(1948—)是英国当代的著名作家。他擅长以细腻、犀利而又疏冷的文笔勾绘现代人内在的种种不安和恐惧,探讨暴力、死亡、爱欲和善恶的问题。2002年,他推出了《赎罪》,评论界给予了这部作品许多的赞赏,认为它既有读者喜欢的动人情节和戏剧因素,又不乏罪恶与宽恕的冷色调。
故事发生在1935年英国的某个庄园。13岁的布里奥妮·塔利斯拥有十分丰富的想象力,颇有作家天分。那天,来塔利斯家小住的表姐遭人强暴,先前一直对管家的儿子罗比抱有误解的布里奥妮认定罗比即是罪犯,并出庭指证他,使其因此入狱。但坚信他无罪的布里奥妮的姐姐塞西莉娅不惜与家人断绝关系,执着地与他相爱。三年半后,罗比出狱,他参加了“二战”,塞西莉娅随后应征入伍。时间让真相渐渐浮出水面,当布里奥妮终于知道当年的罪人其实是马歇尔时,马歇尔却已经与表姐结了婚,她已经无法还罗比清白了。1940年,在著名的敦刻尔克大撤退中,罗比死于败血症,而塞西莉娅死于不久后的地铁爆炸,两个相爱的人永远失去了重聚的机会。于是,布里奥妮背上了不能承受的罪孽,她用59年时间写了一部小说《赎罪》,在小说里,她道出了真相,并给了姐姐与爱人一个圆满的结局。
《赎罪》的故事本身是绝望的,但在麦克尤恩的精心控制下,整部作品始终透露出一种淡淡的氛围,使文字不至于太压抑逼人或因肆意宣泄而失去了美感。全书的前半部分都在讲半天里发生的事情。虽然只有数个小时,但出场人物不同的背景、经历、心理都在故事中得到展现,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对比:漂亮而富有个性的姐姐,敏感而拥有才华的妹妹,聪明、有进取心却始终难以摆脱出身限制的罗比,对世事漠不关心、只维持表面和睦的母亲,寄人篱下的双胞胎,愚蠢却卖弄风骚的表姐,善良又没有心计的大哥,以及乏味可憎的马歇尔。这样一个大家庭,为那个峰回路转的夜晚提供了无数可资佐证的解释。而麦克尤恩在小说的切入点上,恰恰便是用一种娓娓道来的口吻讲述着故事,然后在一个突发事件中,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动机被无限放大,最终演化成一场不可收拾的荒诞剧。
麦克尤恩花了全书近一半的篇幅才构建起所要赎的“罪”,但这仅仅是故事的开端。这个开端庞大而繁杂,对照后面的60年,罗比的人生,塞西莉娅的人生,布里奥妮的忏悔,罗比和塞西莉娅至死不渝的爱情,这些本该是浓墨重彩的篇章却浮光掠影般地匆匆而过。从整个小说结构上来看,文本前后明显失去了平衡,显得头重脚轻。此时读者疑惑,这是否是作者的漫不经心与有心无力?作者是否还能找回他的平衡?
当小说的最后一部分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时候,一切洞然明晰,它带给我们的是让人窒息的悲怆与震惊。这就是麦克尤恩小说精彩的布局和独特的魅力。我们恍然明白,从小说一开始我们看到的就是布里奥妮对自身错误的艰难书写,还有她为自我救赎所作的努力。小说的最后已是1999年,这时布里奥妮是一个77岁的患有早期痴呆症的垂垂老人,不久将会失去对事物的理解能力。她告诉我们她写下了纠缠自己一生的故事,那便是我们刚刚读到的这个凄凉但完满的文本。于是,我们就理解了麦克尤恩刻意安排的“书中书”结构。在他创造的这个故事世界中,前面的部分就是布里奥妮创作的作品。我们也理解了为什么麦克尤恩会把小说的第一部分写得如此沉重和庞杂。因为这正是布里奥妮在交代自己犯下的错误,那是故事开始的地方,是罪恶还未被犯下的时刻,感情的面纱刚刚揭起,罗比和塞西莉娅这对有情人刚刚澄清了误会而共享着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布里奥妮多希望时间就停留在那一刻,而不是之后匆匆流走的60年。于是,我们也明白了为什么第二部分和第一、三部分相比人物形象显得苍白,描写也不再详尽,甚至还有很多不尽合理的情节,因为这是她依靠想象杜撰的故事,她无法通过触摸记忆来编织细节。布里奥妮无法切身体会罗比在前线所面对的残酷,更无法知道自己是否会获得罗比和塞西莉娅的宽恕。
在这部小说里,麦克尤恩依旧拷问着主人公的道德与灵魂,将罪恶、阴暗与讥讽糅合在一起,带给人们的是无尽的震撼和沉重的思索,不知到底该憎恶,还是同情。布里奥妮的作家气质如此浓烈,创作在13岁那年几乎占据了她全部的头脑,同时她用纯粹的自我意识雕刻着现实。她竭力想冲破循规蹈矩的沉闷,等待“重大事件,真真切切的事件,而不是她自己的幻想,来接受她的挑战,并且驱散她的卑微 感”。终于在那个燥热而悸动的夏日里,她有了一个机会,把一直存在于自己文字中的戏剧故事搬到真切的现实中来。那些在她看起来不纯洁的东西和画面——姐姐与罗比在水池旁的“纠缠”,那封放错了的有淫秽文字的信,罗比把塞西莉娅“钉”在书架上——无不印证了她幻想中的“真相”。故事中的善良、邪恶和阴暗瞬间从想象变成了真实,这几乎势不可挡地迎合了布里奥妮炙热地证明自己的欲望。于是,她把爱情看成了性侵犯。她根本来不及细想,就认定了故事的来龙去脉,并强烈地期待事件朝自己所想的那样发展下去,最终酿成了她小说中“公主和王子”的悲剧,酿成了她自己背负一生的罪孽。整个事件变成了一出布里奥妮自导自演的舞台剧。然而她犯下了错误,亲人朋友则使得错误板上钉钉。他们愿意资助一个佣人的儿子接受最好的教育,愿意看到他有一个美好的前程,但更愿意发现这个优秀的孩子只是一个强奸犯,到头来还是逃脱不出他作为一个佣人的卑劣。于是大家在各自内心的驱使下不自觉地配合布里奥妮完成了整场演出。
这个午后发生的一切,彻底改变了三个人的一生,它是一个不能弥补的裂缝。就像那个被塞西莉娅打碎的花瓶,创口永远无法弥合。罗比和塞西莉娅之间的爱情越灼热,他们对未来的构想越美好,便越是放大了布里奥妮犯下的错误和裂痕。她的一生似乎成了一场祈求宽恕的漫长仪式。她放弃了剑桥大学,选择了和姐姐一样的军队护士职业,后来,她还用一生来进行小说《赎罪》的书写。通过书写,她还原了那个夏日真实得有些丑陋的场景,还原了那些愚蠢又势利的嘴脸,还原了那段实际上纯洁无比的爱情,也还原了那个充满臆想却给人带来灾难的自己。唯独没有还原的,是这对有情人客死异乡的惨淡结局。
对善良的人来说,罪犹如带着毒刺的藤蔓,在生命和良知中纠缠,无奈之下,人只能希翼以生命来赎取心灵片刻的安宁。布里奥妮面临的考验尤为残酷,她想要忏悔时已经没有了对象,只能背负着枷锁绝望地前行。布里奥妮自问:“一位拥有绝对权力,能呼风唤雨、指点江山的上帝般的女小说家,怎么样才能获得赎罪?”于是我们看到,她在后半生用尽所有的力量完成了自己的赎罪:在她的书里,历经劫难后的罗比和塞西莉娅破镜重圆,布里奥妮拜访他们的公寓,收音机里响着快乐的乐曲,房间一如多年前般零乱,姐姐把牛奶和水掺在鸡蛋粉里做早餐,罗比刮了胡子,他们如此真实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然而,有人质疑,这种幻想的结局,到底有什么用?
布里奥妮给出了答案:“我深深觉得,让我小说中的有情人最终团团圆圆,生生不息,决不是怯弱或逃避,而是最后的一大善行,是对遗忘和绝望的抗衡。……假如我能在生日宴会上对他们施以魔法……罗比和塞西莉娅依然活着,依然相爱,依然肩并肩地坐在藏书室里,对着《阿拉贝拉的磨难》微笑吗?——这不是不可能的。”
用幻想造就的罪孽,最终只能以幻想来救赎。对于布里奥妮来说,文学创作便是制造幻想的魔法。当生命行进至尾声,智力和记忆将无可避免地衰退和混沌,此时每个人都像海岸边的沙堡般脆弱,外界添加一点点的助力就会使其全盘崩溃。布里奥妮的赎罪就是对遗忘和消逝的抗衡。她明白,即使肉体消失了,以文字形式保存下来的真实与爱情将会永远留存,它们都将鲜活地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中,永不散去。作为唯一活下来的人,只有这样她才能给缄默的死者以尊严,给隐瞒的真相以清晰的阐述。“我会等你,你要回来”,这死生契阔的誓言把无尽久远的时间定格,无望却又灼热的爱恋,疯狂地萌发滋长,好像所有的故事并没有随着布里奥妮蹒跚的身影模糊渐息,所有爱恋滴进无数落寂的尘埃,然后在尘埃里开出了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