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高原观云记略
2012-04-29张超王辰
张超 王辰
积雨云
喇叭吹响 蘑菇丛生
“这个野花叫BiuBiu,小时候经常玩,”藏族小伙尕玛对我说,“你看,把它揪下来可以当喇叭吹。”话音未落,那朵野花已经被尕玛叼在嘴里,用力吹响——名副其实的BiuBiu,那声音不像喇叭一般嘹亮,而是沉闷干涩的响动。
一朵路边的野花,先端如盘,末尾细长似管子——以植物学的视角看来,那是一种名叫“管花马先蒿”的植物,青藏高原常见的野花——不嘹亮的喇叭声吹响,之后藏族小伙抬起头望向天边,目光茫远。
“小时候的玩具?”我问尕玛道,“就当喇叭吹吗?”
“我阿爸不许我吹,我就偷偷吹,”尕玛回忆起往昔,脸上带着略显得意的神色,“这个,吹完以后会下雨的。阿爸说这个喇叭能把雨叫过来。”
那是2006年的四川甘孜,青藏高原东缘,一个八月初的正午时分,日光耀眼,草地上野花散落如毯。作为向导兼司机的尕玛本是带我们去寻找独特的野花,一路边走边闲聊,说起童年,说起BiuBiu,于是祈雨的号角被无意之间吹响了。
约莫一个小时之后,天空堆积起了大块的云彩,由白变灰,由灰变黑,尕玛笑起来,指着云朵渐渐密集的天空说:“你看,就是要下雨了啊。”
远处的云隆起如同蘑菇,并且还在不断生长壮大——蘑菇的菌伞仿佛发酵一般,迅速膨胀起来,站在草原上,我能够清楚地看出蘑菇的长大历程。继而有风吹来,起初只是些微的凉风,不久便逐渐凛冽,狂风大作,撩起遍地尘烟。“蘑菇云来了,马上就要下雨啦!”尕玛这个把雷雨“召唤”过来的“罪魁祸首”拉着我快步跑向车子的位置,尚未进入车里,迅猛的雨点纷纷坠落,劈劈啪啪,打在脸上有坚实的疼痛感。
雨越下越大,我们躲在车里,看着窗外如同泼洒一般的暴雨。雨里混杂着冰雹,打在窗上,乒乒乓乓。“你怎么叫来了这么大一场雨啊?”我略带责怪地问尕玛,“吹那个野花,真有这么灵的效果么?”
当然那只是传说。八月初的川西高原,午后总能见到带来降雨的蘑菇云,与吹或不吹“祈雨喇叭”无关。旺盛的对流使得水分迅速汇集起来,造就蘑菇状的积雨云,也就是民谚常说“天上蘑菇云,雷雨下不停”。
从云彩的形状来划分,积雨云有“秃积雨云”、“鬃积雨云”之分,这是积雨云发展到不同阶段的不同样子。最开始积雨云向上发展,顶端馒头状、菜花状或棉花糖状,边缘还算清晰,这个阶段就是“秃积雨云”。等到对流强盛,云顶会长出蘑菇菌伞一样的结构,叫做“云砧”,此时云下也是降水最为猛烈的时候。随着云砧的消散,云顶变成头发状,此时就是“鬃积雨云”。一般来说,“云生头发雹”,指的就是这种对流旺盛的“鬃积雨云”。
然而关于积雨云的民谚,在青藏高原有时会失去效力。位于川西的青藏高原东缘还好,到了海拔更高的位置,积雨云的蘑菇有时会变得矮胖——高耸的云顶之下,按说应该有一段云身称为“云腰”,青藏高原的积雨云就基本没有“腰”,甚至有气象专家认为,青藏高原这种特殊形态的积雨云并非积雨云,而是由特殊地形造就的。然而无论成因如何,若是即将远行时见到积雨云,还是准备好雨具为妙。
积云
大团棉花上的彩虹桥
积雨云的前身大约就是积云了,尚未聚集成蘑菇形的白色云团,成块飘浮在纯净的蓝色天空之下,间或变换着模样,可谓高原风光摄影中最常见的云模特。
从大气观测的角度上看,积云是一类云底很低、云块独立的云彩,一般视其形态和大小,主要分为淡积云、浓积云和碎积云。淡积云是天空中规则独立的小云块,倘若淡积云发展变得浓密,垂直方向膨大,就变成了浓积云。碎积云则是形状不规则、快速变化的种类。初至高原的游客们最喜欢积云,那种经典的“蓝天白云”之感自不必说,形状多样的积云也会引起人们的无限联想——他们喜欢把积云想像成各种动物、各种食品抑或什么人的头像脸庞。
平原地区的初夏有时也会出现蓝天和积云相映成趣的景致,但青藏高原上的积云却有一些独特之处。比如浓积云,经常沿山脉排列,整个云体较为扁平——这种形态和在其他地方有很大差别,因为在很多地方,由于对流强盛,浓积云便会如云塔般直立高耸。由于高原常会刮起强风,积云的形态变化非常迅速。碎积云常常被吹成丝缕,淡积云和浓积云也会被吹得变形,比如长出尾巴、吹出漩涡等。
2009年秋天,我曾在中甸目睹了一次积云带来的降雨。通常降水是积雨云的工作,但在青藏高原上,纵然是形状散乱的碎积云,也有可能完成这一使命。那时我刚刚结束在野外的工作回到中甸县城,和朋友一道在独克宗古城闲逛,因为在半小时之前曾有积雨云的黑色云底经过天边,我们也曾担心过是否会下雨。然而见到天空又露出了蔚蓝色,我们才放心地出门。
走到临近大佛寺的山脚下,忽然一些稀稀落落的雨点掉了下来。抬头看去,天空依旧是蓝色的,只有破碎的一点点云块,底端拉出些许细丝,低低地掠过头顶。这就是高原上才会遇到的碎积云降雨了——由于云从山脉移出,随着地形下沉,一些云滴吸收了上升的水汽而变大,就会形成降雨,若不是周边山脉“推波助澜”,这些雨点也不会掉落下来。
雨很快经过,我们踏上登山的台阶,向大佛寺的山门而去,走到半途,有游客指着天空惊叫起来:“快看,快看!”随之回头观望,刚刚下过雨的那片碎积云,底下竟然挂着一小段彩虹!后来,这样的降雨和彩虹我仅在香格里拉就经历了好几次,每一次都为那细碎云下悬挂的七色条纹而叹服——不一样的彩虹,只有在高原才会这般奇幻。
雨雪幡
云下的酒旗
有彩虹的碎积云云底,那些丝丝缕缕的结构,就是所谓的“幡”了,若造成降雨便是“雨幡”,降雪则是“雪幡”。当年武松打虎上山,路过景阳冈走不动脚,就因为看到酒店门口挂着的幡实在撩人心,才进去喝了个三碗不过冈——现在气象学上,也用这个词来形容云下悬挂的丝状附属物,而到了青藏高原,这些幡想必就是极具特色的飘舞经幡啦。
2011年的春天,四月的一个傍晚,我和夫人刚刚抵达拉萨,正拖着行李寻找宾馆时,远远望见大路尽头的云底挂起了漂亮的幡。拍云彩必须争分夺秒,我当即扔下行李,掏出相机,站在路中间拍照片——那一次去拉萨本是为了游览的,结果将夫人抛在一边,去拍什么“胡子一样的云彩”,说来心里委实愧疚。后来在拉萨停留的几天,类似的幡状云经常出现,游览布达拉宫时天气晴朗得令人欢快,直到参观完毕,由后面的道路下山,远远望见天边有一团积雨云的幡一直延伸到了地面。
“这不还是你拍的那个胡子云么?”说起这个,夫人便心生愤懑。
“这个和那个不一样的。”来不及解释,倚在白墙围栏上先拍照再说——这一举动也着实吸引了不少参观布达拉宫完毕的游客,他们纷纷望向远方,看了好一阵子,终究失望地走开了——所谓“云生胡子雨”,这些丝丝缕缕的构造会带来降雨,但若只是在空中的幡,雨雪不会落到地面,而若是接触到了地面,幡就不再是幡,而换成了另外一个名字,叫做“降水线迹”。
我大约记住了“降水线迹”所在的位置,之后的一天,那边再度出现了类似的云,于是我决定到那里去看一看。夫人勉强同意了这一要求,我们抵达了拉萨河畔,目睹了成块的积云带着雨幡迅速飘过,阵雨之后,是再度和暖的日光。阳光照耀着拉萨河水,终究成就了此次拉萨之旅不同常人的游览路程。
荚状云&层云
山的穿戴:斗笠与腰带
2011年六月的雅鲁藏布大峡谷中,我们居住在派镇的旅社里,一早起来,江对岸的山峰有如拦腰包裹了一条玉带,一层如雾气一般的云将山围绕了起来。在青藏高原东南,水汽较为丰沛的地方,这种所谓“山腰带”的现象,是因地形特征而产生的一种“地形云”。这种云不像积云那样形状分明,像一层乳白色的雾沉在山的半山腰下,在气象学上从属于“层云”,是高度最低的一类云。此时此刻若是身在山间小径,就会感觉如堕五里雾中,眼前一片白花花湿漉漉的景致,透过云层的太阳也成了迷糊的超大团儿,而若是穿云而出,在山上更高的位置,则有可能见到云海。
在丽江老君山我也曾遇到过这种现象,那时在我身边同样有山和江水。江河的水汽蒸发,使得大气中的水分达到饱和,这些水汽沿着山坡爬升,却没有那么强劲的上升力,于是在山间形成了腰带一般的云。若是空气中没有足够丰沛的水汽,欣赏“山腰带”的景致还是靠近江河一些更有机会。
那一次由老君山返回丽江县城,在宽阔的香格里大道上,我又一次涉险站在大路中央,只为了拍摄玉龙雪山顶峰上的“斗笠”。这是所谓的“山戴帽”现象,和“山腰带”同属于山的着装系列,也是典型的“地形云”。原本“山戴帽”应是在山顶扣一个完整的斗笠状云,只不过等到我掏出相机,这个“斗笠”已经残破不全了。
“山戴帽”是一种特殊的荚状云。纵然离开山峰,在天空中也时常能够看到这样的“斗笠”。尤其青藏高原的东部,山脉皱褶如同波浪,在这里山地中的盆地平原,可以见到长相颇似外星飞碟的云彩——这种云扁平、圆滑,仿佛精细打磨的一般。一些想像力丰富的人们很是热中于为这种云创造故事,他们坚持认为,这种云彩是外星人飞船的伪装。其实这种云彩的塑造,完全依靠独特的山地气流。当气流快速爬升经过山脉,就如同波浪一样起起伏伏,在风头浪尖的地方,就能形成这种云。由于长相与豆荚有些相似,所以气象学上称之为荚状云。
日晕&月华
七彩翎羽、彩云追月
在天气晴朗的时候,在天空尚未堆积起团块状积云的时候,天边有时也会飘过丝缕状的云彩。那些云本身就是许多细丝,拼凑在一起,形态优雅,薄如蝉翼,若是经过头顶,它们的形状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鸟的飞羽。人们为这一类云彩取了个漂亮的名字,叫做“卷云”。
卷云出现在海拔万米的高空,属于云彩中分布位置较高的一类。不过由于青藏高原本身海拔高,因此看到天空中的卷云也和平原地区不同——在平原上,卷云如同天涯一般茫远,而在高原上,因为拉近了距离,卷云有时也似乎伸手可及。在连续降雨出现的那段日子里,卷云通常出现在雨的开头或者结尾,一旦那些细丝状的卷云开始变得混乱,边缘模糊,连接成片,或许一场新的持续降雨就要来临。
2010年的六月,我在香格里拉纳帕海边进行植被调查,清晨的天空还是仅有少量卷云,到了午休时,那些卷云竟成了乳白色的一片。“快看,太阳周围有彩虹出来了!”也在抬头看天空的同伴忽然惊叫起来。太阳透过薄薄的云层散出光辉,而在它的周围,有一圈完整的彩色光带,也就是所谓的“彩虹”了。
“要变天了啊,”同行的王姓司机大叔看着这些“彩虹”说,“一有这个,就要变天了。”
民间所谓的“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说的正是这所谓的“彩虹”。日月都有可能套上这样的“晕”,它的色彩由天空中的云所制造出来,那些云叫做“卷层云”——虽有卷云丝状的结构,但更典型的特征是接连成片,如同薄薄的一层幕布,铺在天空。卷层云的高度虽比卷云略低,但所处的位置也足以令水珠冻结成冰晶,日光透过这些冰晶,如同白光照射在棱镜上,被分解为七色,投射出来便形成了晕。
当晚果然开始下雨,这场雨不似积雨云带来的降雨那样猛烈,而是淅淅沥沥,不温不火,直到第二天也未停止。此后几天,我们一直在这样的雨的陪伴之下,直到第四天傍晚,我们在迪庆东北部的翁水村住宿,黄昏时雨终于停了下来,再晚些时候,一轮明月竟然钻出了云层。
月亮的周围也蒙着一圈色彩。“这又是什么晕啊?还要继续下雨啊?”被雨水搞得烦躁不堪的同伴抱怨起来。然而那终究不是晕,而是月华。华与晕虽然同是围绕在日月周围的彩色,但华却不是由卷积云造成,而是由天空中的高积云所致。
“应该没问题了,雨后月华出来,说明这次降水要结束了,降水锋面已经挪到别处去了。”我安稳同伴道,“柳永还写过句子呢,说,‘雨过月华生,冷彻鸳鸯浦。”
当晚确实冷到相当程度,第二天果然见到了蓝色天空。终于摆脱了连续阴雨,我们都格外情绪高涨。那天一早,我们便出发去海拔4200米的垭口,一边享受日光,一边继续调查项目,然而中午不到一点钟,远处的天空堆积起了大团“蘑菇”,继而暴雨再度降临。
“不是说雨过去了没事了嘛!”狼狈逃窜到牛棚里,一边避雨,同伴一边抱怨。
雨是过去了,伴随着月华而去的,是锋面降雨,而这突如其来的,则是经典的对流雨,是由积雨云带来的。雨的性质不同,月华只负责其中之一。这多变的天气状况,多变的云和降雨,也算是高原的特色吧。
宝光&旗云
机窗外的云世界
搭乘飞机的时候,我总喜欢事先选好靠机窗的座位,只为能有机会由空中观赏不一样的云。每次由机窗里看到的都会有所不同,有时只是常见的积云,但与地面的风景交相辉映,别有一番滋味,而有时,透过机窗也能见到特殊的云。
一次清晨由成都飞往林芝,我因故没有座在靠窗的位置,本可以和朋友交换,但想着这一旅程的时间其实很短,于是就安心在自己的位子上睡去。醒来时,靠近机窗的朋友炫耀起他的照片来——就在刚刚,机窗下出现了“宝光”。日光投射到飞机下面的云彩上,形成彩色的光环,这也就是所谓的“佛光”,通常要在高山顶峰、俯瞰云海时才能见到。因为错过这次机会而后悔不已,于是我也格外留意在高原上的清晨短途旅程,后来自迪庆飞往昆明的途中,同样是早班航班,我终于透过机窗见到了宝光。由于短途航班的飞机不会飞太高,恰好超过层状云的高度,位置和角度与站在山顶看云海类同,所以见到宝光的机会也大大增加了。
2011年由拉萨飞往尼泊尔加德满都的航班上,为了在飞机上观看珠峰,我特意挑选了右侧靠窗的位置。自飞机起飞开始,机窗外的高山、积雪、浓郁浮云,无不震撼人心。尽管提前选定座位时,有位藏族朋友半开玩笑地对我说:“那些景色我们看太多了,不觉得如何了。你们看的少,都在飞机上‘啊!‘噢!‘哎呀!”但这次机会难得,毕竟要飞过世界第一高峰,我还是一片观看、拍照,一边赞叹不已。
快要抵达珠峰的时候,一座山峰上的云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所谓的“旗云”,也就是以山峰为旗杆、云在山的一侧如旗子一般飘扬的景致。这种云也是一种地形云,和风向气压关系密切,在青藏高原,只有少数山头会形成这种旗云。旗子般的云彩,是高海拔孤立山峰的标志,也是登山者赖以判断气象条件的工具。对于攀登珠峰的人来说,如果旗云指向东方,则表示天气正常,如果“旗子”指向西北,则说明风向变为东南,意味着印度低压系统可能来临,天气要转为雨雪。
在见到旗云不久,我也发现了一座山坡上的“云瀑”——云自山脊向下“倾泻”如同瀑布。这些特殊的现象都是在极高海拔的位置才容易见到,因此乘坐飞机经过青藏高原,可谓观看这些云最合适的时机。
珠峰终于在机窗外现身,那冷峻的顶峰如同孤高的利剑,直指苍穹,默然不语,却又似藏着万千信念。在珠峰的一侧,我也见到了飘展的旗云,作为这一次飞机观云之旅的高潮实可谓完美。越过珠峰,就是尼泊尔的地界了,回头遥望这些高耸的山峰,凭山而聚的云朵,在我心里生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心绪来:或许青藏高原也应当是观云爱好者的朝圣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