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初书风丕变与赵孟頫
2012-04-29樊琪
樊琪
元初虞集在其《道园学古录》中谈道:
大抵宋人书,自蔡君谟以上,犹有前代意,其后坡、谷出,遂风靡而从之,而魏晋之法尽矣!……至元初,士大夫多学颜书,虽刻鹄不成,尚可类鹜。而宋末之张(即之)之谬者,乃多尚欧阳率更,书纤弱,仅如编席,亦气运使然耶。自吴兴赵子昂出,学书者始知晋名书然。[1]
虞集在这里肯定了赵孟頫力挽狂澜的作用。人们不禁要问:为何赵孟頫之时,会出现一个由“学颜书”到“知晋名书”的转变现象?
一
蒙古贵族统一中国后,却逐渐被宋、金文化所折服。元代初期,书坛的主要人物几乎都来自于原金国和南宋地区,出现一种明显的借才异代现象。
金在与南宋南北对峙时期,其文化深受宋、辽影响。《金史》记载说:“及伐宋,取汴经籍图,宋士多归之……当时儒者,虽无专门名家之学,然而朝廷典策,邻国书命,粲然有观者矣。”[2]金国文化既秉承辽、宋,对苏、黄、米的追求自不待言,自中期以后,取法不再局限于北宋四家,而是以汉唐、魏晋为主。
金石学家柯昌泗在《语石·语石异同评》中记载:“金碑文学苏,书体学颜。” [3]金朝学颜的风气很浓,不仅是学习其书法,更注重其人品。金代杨弘道在《重刻离堆记跋》中谈道:“鲁公之德之艺,咸为当代及后世之所推重。”[4]赵秉文在《对鲁公问》中有言:“颜鲁公,唐一代钜臣……尝以忠义者,国家之元气。”[5]由此得知,金人对颜书法和人品双重推崇,从另一侧面也可窥见颜真卿忠义报国之举和儒家思想在金代的地位。
南宋初期,一方面倾向于复古,如赵构提倡学习魏晋古法,“魏、晋以来至六朝笔法,无不临摹”[6];更有一大批“北宋四家”的追随者,如有学者所言:“南宋前期的书法,苏、黄、米、蔡书风最为盛行,尚意书风的影响依然强大,复古晋唐虽然有人实践,但具有出新意识和才能的书家寥寥无几,更多的人还在苏、黄、米、蔡的书法里各讨生活。”[7]
南宋偏安一隅的同时摆脱不了外族的侵扰。所谓艺术是一个时代的精神缩影,此时,士人的艺术表现有着更深的时代烙印——爱国忠君。加之理学的盛行,致使艺术思想发生变化,“以人论书”观得到进一步的发展,陆游的《自勉》诗云:“学诗当学陶,学书当学颜。正复不能到,趣乡已可观。养气要使完,处身要使端。勿谓在屋漏,人见汝肺肝。节义实大闲,忠孝后代看。汝虽老将死,更勉未死间。”
著名史学家范文澜有言:“宋人之师颜真卿,如初唐之人之师王羲之。”[8]南宋时期,以朱熹为代表的理学占主导地位,对于艺术而言,力图将其纳入儒家道德规范当中。“字被苏、黄胡乱写坏了,近见蔡君谟一帖,字字有法度,如端人正士,方是字” [9]。朱熹批判苏、黄而抬高蔡襄,强调写字要端正有法度,这也是他道统书学观的典型表现之一。姜夔在《续书谱》中也谈道:“风神者,一须人品高,二须师法古……七须向背得宜,八须时出新意。自然长者如秀整之士,短者如精悍之徒……端楷者如贤士”[10]。他把“人品”排在第一位,把“端楷者”比作“贤士”,表明了他以书观人的立场。由上观之,以人品论书法的传统观念在南宋得以顽强延续,颜真卿的忠烈之举自然使之备受推崇。
二
元初,学颜真卿书法一度很普遍。《春藏集》记载:“(刘)秉忠楷书以鲁公笔法为正。”又,《国学事迹》云:“(许)衡习字必以颜鲁公为法。” [11]不过,元初学颜只是秉承了原金、宋的余绪,已没有了生气和活力,书坛发生改变成为必然之势。
北宋欧阳修曰:“余尝与蔡君谟论书,以为书之盛,莫盛于唐,书之废,莫甚于今。”[12]同样的,南宋朱熹认为:“书学莫盛于唐,然人各以其所长自见,而加汉魏之楷法遂废。入本朝来,名胜相传,亦不过以唐人为法,至于黄、米而敬倾侧媚,狂怪怒张之势极矣。”[13]朱熹认为楷法遂废,而黄、米的书法狂怪,古法已逐渐殆尽。又有清代王世贞云:“自欧虞颜柳旭素以至苏黄米蔡,各用古法损益。”[14]由此观之,宋末书坛混乱,忽视笔法,古法受损,元代书家在如此颓废的宋末书坛不得不重整古法。
其次,在异族统治下,士大夫们畏言前朝,不能表露忠君爱国的心迹。颜真卿作为忠烈爱国、维护中央统治的形象楷模,并且在宋代备受推崇,这与异族统治者的政治心理毕竟背道而驰。从另一方面看,宋代重文轻武的传统观念和怯弱厌战的社会心理,给士人的思想蒙上了厚厚的阴霾。由宋、金入元的士人阶层,又普遍怀有黍离之悲和故国之思,面对忠义报国的楷模——颜真卿之时,内心是矛盾而复杂的,不免会产生羞愧之心。士人学颜书多是为了抒发志向、标榜人格;但在元初,却需要把这样的心迹隐藏起来。因此,士大夫在书学上便逐渐放弃学颜而追溯魏晋古法。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因为赵孟頫所倡导的全面复古。“近世,又随俗皆好颜书,颜书是书家大变,童子习之,直至白首往往不能化,遂成一种拥肿多肉之疾,无药可差,是皆慕名而不求实。尚使书学二王,忠节似颜,亦复和伤?”[15]这是赵孟頫对当时书坛的反思,他认识到学颜书的弊端,提倡遵循古法,体现出强烈的时代责任感。
三
元代虽是蒙古贵族统治,但在思想上放得比较宽松,加之求仕很难,因此,士大夫把精力多投入到诗文、艺术创作之中。赵孟頫即是如此,虽官居一品,但并无实权;虽受元帝赏识恩宠,但在政治上得不到统治者的重用。赵孟頫作为赵宋宗室而仕元,其内心充满了矛盾与痛苦,更有一种与朝廷的疏离之感。因此,在他的仕途生涯中,遂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书画艺术和对汉文化的保存当中,从而在另一层面上实现了自己的“抱负”。
赵氏提倡回归魏晋,首先是出自于时代责任感。宋末元初书坛混乱,笔法损益。赵孟頫意识到回归二王是必由之路,掀起了一股复古思潮。明代方孝孺云:“宋之季年,书学扫地荡,而诗尤坏烂不可收拾,文敏公生其时,而能脱去陋习,上师古人……”[16]从中可以看出赵氏为矫正古法而对元初书坛所做的贡献。他不仅致力于矫正败坏的笔法,有目的性地提出“用笔千古不易”这一著名论断,还各体兼善,“篆、籀、分、隶、真行、草无不冠绝古今。” [17]客观地讲,赵氏篆、隶、章草成就不高,不及行草、楷书,但对后来这几种书体的复兴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使得书法发展和传承没有断裂,保持了书法生态平衡。有学者总结:“赵孟頫的出现,使处于元蒙统治下的书坛,不仅没有走向放纵恣肆和粗犷狂野,反而呈现出一股纯正典雅的魏晋古风。”[18]在朝代更迭之际,作为知识分子,无力扭转国家大势,却能怀着强烈的文化责任感给后人留下宝贵的精神财富。这是赵氏在历史上做出的最大功绩。
赵孟頫提倡魏晋、崇尚二王,还与他个人喜好、人生际遇相关。赵氏从小接受传统儒家教育,力图通过仕宦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他有语云:“士少而学之于家,盖亦欲出而用于国。”[19]然而国家灭亡,仕元的选择使之内心充满了矛盾与隐忍,于是在书体选择上倾向于尽善尽美、俊逸典雅的二王书风。从心理学角度看,二王中和规矩,不激不励的高古书风与赵氏的心迹相符合。另一方面,赵孟頫对二王特别钟爱,曾云:“(王羲之)总百家之功,极众体之妙,传子献之,超轶特甚。”[20]故其书学以二王为本并且沉浸于《兰亭序》、《圣教序》、《真草千字文》等。元末明初的宋濂有言曰:“赵魏公留心字学甚勤,羲、献帖凡临数百过,所以盛名充塞海内,岂其故哉。” [21]赵氏勤习二王,并因此而得盛名。他吸收了二王行笔的风格,用笔含润圆熟,领略了其精髓,吴宽云:“学书者师晋王氏为善学,若近代吴兴赵公,又其高第弟子也。” [22]这亦可见赵氏对二王学习的精熟。
元初书坛弥漫着“尚意”思想影响下恣意纵横的南宋遗风。在赵氏影响下,鲜于枢、邓文原、虞集等积极复归魏晋书风,扭转了书法颓势,使得书坛呈现出一股纯正古雅的魏晋之风,保持了书法生态发展的平衡性,对二王帖学经典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尽管他们在当时没有独树一帜,更无创新,但从整个书法史发展来看,对回归古典、学习二王产生了重要作用。元人来復赞扬赵孟頫云:“雅知国灭史不灭,家声无愧三百年。” [23]尽管后人对赵孟頫有所责难,但却抹杀不了他对于元初以至整个元代书风的积极影响。
注释:
[1] 虞集:《道园学古录》,卷十一,《题吴傅朋并李唐山水跋》(四部丛刊本)。
[2] 脱脱:《金史》,卷一百二十五,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
[3] 柯昌泗:《语石·语石异同评》,中华书局1994年,405页。
[4] 杨弘道:《重刻离堆记跋》,载张金吾《金文最》,卷四十九,中华书局,1990年。
[5] 赵秉文:《唐论》,载张金吾《金文最》,卷五十八,中华书局,1990年。
[6] [10]崔尔平:《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 365页,392页。
[7] 方爱龙:《南宋书法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40页。
[8] 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第三编第二册,人民出版社,1965年,749页。
[9] [13]《朱子语录》,卷一百四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1] [12] [14] [16] [21] [22] 马宗霍:《书林藻鉴》,文物出版社,1984年,151页,150页,152页,152页,152页,152页。
[15] 载文物出版社《书法丛刊》,总第29期。
[17] 蔡美彪:《中国通史》,第7册,人民出版社,1983年,501页。
[18] 王镛:《中国书法简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216页。
[19] 赵孟頫:《松雪斋集》,卷六《送吴幼清南还序》。
[20] 赵孟頫:《松雪斋集》,卷三《哀鲜于伯幾》。
[23] 来復:《蒲庵集》,卷二《题赵松雪·巎子山二公墨迹卷后》。
作者:四川大学艺术学院(成都)2011级书法方向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