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留滞在江城
2012-04-29王定璋
王定璋
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白居易,以其作品浅切流畅,韵调自然著称于世,成为他那个时代的代表。李肇在《唐国史补》中说:“元和以后,为文章则学奇诡于韩愈,学苦涩于樊宗师;歌行则学流畅于张籍,诗章则学矫激于孟郊,学浅切于白居易,学淫靡于元稹,俱为元和体。”足见白居易在元和体中以浅切为人称道。
白居易早年坎坷困顿,流徙四方,直到30余岁始步入仕途。他深知底层民间疾苦,为官正直,敢于言政,并因此遭贬黜。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发生盗杀宰相武元衡,伤御史中丞裴度的政治丑闻,白居易首先上书请求追捕凶犯,竟被当权者以“越职言事”将其贬为江州司马,任满之后,于元和十三年(公元818年)奉诏改官忠州刺史,进入四川。本文拟对白居易为官忠州期间的作品予以研究,不当之处,识者匡正。
唐代忠州,即今之重庆忠县。白居易任忠州刺史时间并不算长,却在此赋诗不少。白居易溯江水西上,赋《入峡次巴东》、《题峡中石上》、《夜入瞿唐峡》、《自江州至忠州》等诗以纪其沿途风物与感受。
《夜入瞿唐峡》展现诗人的忧愁与惊异:“瞿唐天下峡,夜上信艰哉!岸似双屏合,天如匹帛开。逆风惊浪起,拔暗船来。欲识愁多少,高于滟滪堆。”而他在《入峡次巴东》则云:
不知远郡何时到,犹喜全家此去同。
万里王程三峡外,百年生计一舟中。
巫山暮足沾花雨,陇水春多逆浪风。
两片红旌数声鼓,使君 上巴东。
诗歌描写诗人取道长江逆水西上,舟行缓慢的情况,所谓远郡即是诗人即将赴任的忠州。值得庆幸的是他阖家同行,旅途虽遥,尚可饱览峡江风物山川,也是贬谪中差可欣慰的了。
《初入峡有感》则以山高水深,峡江湍急的画面抒写其惊悚悸怖的心绪:“上有万仞山,下有千丈水。苍苍两崖间,阔狭容一苇。瞿唐呀直泻,滟滪屹中峙。未夜黑岩昏,无风白浪起。……一跌无完舟,吾生系于此。常闻仗忠信,蛮貊可行矣。自古漂沉人,岂非尽君子。况吾时与命,蹇舛不足恃。常恐不才身,复作无名死。”
长江三峡,绵延七百余里,江流汹涌湍急,江面阔狭不一,两岸群峰高耸,绝壁嵯峨,气候变幻莫测,舟行此际,陡生惊悸。诗人认为个人操守节概,足可倍增胆魄:“常闻仗忠信,蛮貊可行矣。”这不免令人联想当年杨炯泛舟峡江时所说“忠信吾所蹈,泛舟亦何妨”的情形。这大约是古代诗人面临自然险景的共同感受与普遍心态。
白居易在忠州安顿下来之后,即向朝廷上《忠州刺史谢上表》,并云“殊恩特奖,非次升迁,感戴惊惶,陨越无地……”这是因为从江州司马从六品升至忠州刺史正四品确为“非次升迁”,其心情是不言而喻;同时向朝廷表示“誓当负刺慎身,履冰厉节,下安凋瘵,上副忧勤。未死之间,期展微效……”他不仅这样向朝廷表白,也在忠州刺史任上作了不少善事。诗人早年即以“忘身命,沥肝胆”实施其兼济之志,提出了一系列的轻徭役,薄税赋的主张。他所任之忠州在当时是仅有六千户的“下州”,自然更应当体恤民瘼,薄赋轻徭了。他在《东坡种花二首》之二云:“东坡春向暮,树木今何如?漠漠花尽落,翳翳叶生初。……刬土壅其本,引泉溉其枯。小树低数尺,大树长丈余。封植来几时,高下齐扶疏。养树既如此,养民亦何殊?将欲茂枝叶,必先救根株。云何救根株?劝农均赋租。云何茂枝叶,省事宽刑书。移此为郡政,庶几甿俗苏。”
从种树养花需精心呵护,扶本勤耘中悟出养民之道务在劝农薄赋、轻徭减役,使其不致冻馁的道理是很可贵的。然而忠州乃山区小县,人地生疏,交通不便,不免令诗人与之前所居江州进行对比:“前在浔阳日,已叹宾朋寡。忽忽抱幽怀,出门无处写。今来转深僻,穷峡巅山下。五月断行舟,滟滪正如马。巴人类猿狖,矍铄满山野。敢望见交亲,喜逢似人者。”(《自江州至忠州》)
诗人在《初到忠州登东楼寄万州杨八使君》诗中,对忠州地貌环境与风土人情有更为细致的描写:“山朿邑居窄,峡牵气候偏。林峦少平地,雾雨多阴天。隐隐煮盐火,漠漠烧畬田……”群山叠拥,人居环境逼窄,山间岚气氤氲,气候阴晴莫测。这就是忠州给诗人留下的深刻印象。其《郡中》诗:“乡路音信断,山城日月迟。欲知州近远,阶前摘荔枝。”而他在《东楼晓》中则谓:
脉脉复脉脉,东楼无宿客。
城暗云雾多,峡深田地窄。
宵灯尚留焰,晨禽初展翮。
欲知山高低,不见东方白。
东楼是诗人在忠州城内的居所。白居易以敏锐细腻的眼光,捕捉忠州山县的风土物候与地理特征:终日多云雾,能见度极低,高山耸峙,平地少而狭窄。究竟忠州山有多高呢?“不见东方白”是极为形象的回答。
诗人所居之东楼,虽地势僻窄却也景色可人,《东楼竹》诗有云:“萧洒城东楼,绕楼多修竹。森然一万竿,白粉封青玉。卷帘睡初觉,欹枕看不足。影转色入楼,床席生浮绿。空城绝宾客,向夕弥幽独。楼上夜不归,此君留我宿。”是诗展示了万竿修竹,无垠绿翠,碧玉弥望,物我混一的迷人境界,这是何等的情致!这不免令人联想到宋代苏轼受白居易的影响而酷爱修竹的情怀,甚至生出“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感慨了!
忠州城有座小山坡叫东坡,山麓一条小溪曰东涧。白居易种花于东坡,植树于东涧畔,东坡是诗人盘桓闲步之所:“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种植当岁初,滋荣及春暮。信意取次栽,无行亦无数。绿阴斜景转,芳气微风度。新叶鸟下来,萎花蝶飞去。闲携斑竹杖,徐曳 黄麻屦。欲识往来频,青芜成白路。”(《步东坡》)
东坡养花,东涧种树不仅是诗人在忠州的消闲方式,更是诗人心中的理想寄托与对大自然山川草木友于情怀的剖白。这种情愫屡见于题咏。《别种东坡花树两绝》云:“三年留滞在江城,草树禽鱼尽有情。何处殷勤重回首,东坡桃李种新成。”“花林好住莫憔悴,春至但知依旧春。楼上明年新太守,不妨还是爱花人。”这是诗人三年忠州任上即将离去之时所赋的诗歌。白居易对东坡的深情,亦体现在他到京任职之后,还为之眷恋,甚至梦绕魂牵。他在长安所作《西省对花忆忠州东坡新花树因寄题东楼》与《中书夜直梦忠州》是其对忠州深情的自然流泻。前者谓:“每看阙下丹青树,不忘天边锦绣林。西掖垣中今日眼,南宾楼上去年心。花含春意无分别,物感人情有浅深。最忆东坡红烂熳,野桃山杏水林檎。”后者则有云:“阁下灯前梦,巴南城里游……禁中惊睡觉,唯不上东楼。”白居易忠州刺史尚未任满,旋调入京任中书舍人,故称西省。
东坡下之东涧,也是白居易种树憩息之处。《东涧种柳》诗:“野性爱种植,植柳水中坻。乘春持斧斫,裁截而树之。长短既不一,高下随所宜。倚岸埋大干,临流插小枝。……三年未离郡,可以见依依。种罢水边憩,仰头闲自思。富贵本非望,功名须待时。不种东溪柳,端坐欲何为。”
由此可见,作为忠州刺史的白居易,不仅关切民瘼,提出劝农轻税赋等措施,而且亲自动手植树种花,美化环境。白居易爱竹咏竹与于东坡养花艺树,深为苏轼心折,宋人周必大在《二老堂诗话》中说:
白乐天为忠州刺史,有《东坡种花》二诗,又有《步东坡》诗云……本朝苏文忠(轼)不轻许可,独敬白乐天,屡形诗篇。盖其文章皆主辞达,而忠厚好施,刚直尽言,与人有情,与物无著,大略相似。谪居黄州,始号东坡。其原必于乐天忠州之作也。
苏轼爱竹,显然也受乐天浸润;倘对白居易《竹窗》、《玩松竹二首》、《画竹歌》诸作细加玩味,不难获得启示。
忠州山县交通不便,远离京国,居此期间,不免令白居易生出放逐之感与贬黜之愁来。他的《和万州杨使绝句》就是这种情感的流露:“竞渡相传为汨罗,不能止遏意无他。自经放逐来憔悴,能校灵均死几多”(《竞渡》);“东都绿李万州栽,君手封题我手开。把得欲尝先怅望,与渠同别故乡来”(《嘉庆李》),其贬谪放逐之情与远离故土乡人之悲溢于言表。而在《南宾郡斋即事寄扬万州》更将忠州宦情窘厄之状予以生动的刻画:“山上巴子城,山下巴江水。中有穷独人,强名为刺史。时时窃自哂,刺史岂如是。仓粟喂家人,黄缣裹妻子。莓苔翳冠带,雾雨霾楼雉。衙鼓暮复朝,郡斋卧还起。回头望南浦,亦在烟波里。而我复何嗟,夫君犹滞此。”诗人在“黄缣”句下自注:“忠州刺史以下,悉以畬田给禄食,以黄绢支给充俸。”所谓“畬田”即火耕下湿田,以此田之产支给禄食。如此境况,处如此偏僻荒野之地能有什么样的心情呢?
《我身》:“我身何所似,似彼孤生蓬。秋霜剪根断,浩浩生长风。昔游秦雍间,今落巴蛮中。昔为意气郎,今作寂寞翁……”当日京华清要之官,今为偏鄙蛮荒之守,如此差距必然造成内心极度失衡。然而通达潇洒的白居易,很快调适自我,顺应眼前处境,坦然面对人生坎:“外貌虽寂寞,中怀颇冲融。赋命有厚薄,委心任穷通。通当为大鹏,举翅摩苍穹。穷则为鹪鹩,一枝足自容。苟知此道者,身穷心不穷。”荣辱穷通,显达潦倒既然都是人生遭际难以避免的现实,又何必陶醉于秦雍的荣耀而怨尤于巴蛮中的困顿呢?悟透此理,始可“身穷心不穷”。
诗人自有排遣忧愤之法与消解贬黜郁闷之途,那就是登山临水,友人晤聚,饮酒赋诗了:“天涯深峡无人地,岁暮穷阴欲夜天。不向东楼时一醉,如何拟过二三年。”(《东楼醉》)“莫辞数数醉东楼,除醉无因破得愁。唯有绿樽红烛下,暂时不似在忠州。”(《东楼招客夜饮》)
《登城东古台》、《九日登巴台》与《城东寻春》是其以山水名胜、自然景色纾解胸中忧闷之章。其中“迢迢东郊上,有土青崔嵬。不知何代物,疑是巴王台。巴歌久无声,巴宫没尘埃……我来一登眺,目极心悠哉。始见江山势,峰叠水环回。凭高视听旷,向远胸襟开。唯有故园念,时时东北来。”登高放目,视野顿开,胸襟为之一展,宠辱皆忘,以大自然之灵气洗涤胸中杂念,这是何等畅惬!唯有乡关之念,故园之思难以排遣。
这也难怪,自江州之贬至忠州为太守,白居易远离京华,暌违故旧,久别故园亲老已逾五年之久。他在《寄题扬万州四望楼》中云:“江上新楼名四望,东南西北水茫茫。无由得与君携手,同凭栏干一望乡。”这是浓浓故土之念的表露。
荔枝乃蜀中之嘉果,白居易对此情有独钟。他不仅多次在诗中咏及此果,而且亲手栽种。他在《种荔枝》中云:“红果珍珠诚可爱,白须太守亦何痴。十年结子知谁在,自在庭前种荔枝。”在《题郡中荔枝诗十八韵兼寄万州扬八使君》更对荔枝竭力描绘刻画:“奇果标南土,芳林对北堂。素花春漠漠,丹实夏煌煌。……早岁曾闻说,今朝始摘尝。嚼疑天上味,嗅异世间香。润胜莲生水,鲜逾桔得霜……”他的《荔枝图序》更对所钟爱的荔枝进行了细致的描绘:“荔枝生巴峡间,树形团团如帷盖。叶如桂,冬青。华如桔,春荣。实如丹,夏熟。朵如葡萄,核如枇杷,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内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大略如彼,其实过之。”简直将荔枝从树状花貌果味作了全方面的展示和淋漓尽致的描绘,令人见之难舍,闻之馋涎欲滴。
综上所述,白居易自江州司马迁江州刺史,时间不过三年(实则二年不到),心情颇为复杂:既有“非次升迁”之荣,也有忠州地处荒野之悲;既有人地生疏之苦,也有登临山水之乐。他在任期间,为政廉明勤敏,有体恤民瘼的嘉绩,与其“誓当负刺慎身,履冰厉节,下安凋瘵,上副忧勤”的承诺相符。他在《征秋税毕题郡南亭》中言道:“高城直下视,蠢蠢见巴蛮。安可施政教?尚不通语言。且喜赋敛毕,幸闻闾井安。岂伊循良化?赖此丰登年。案牍既简少,池馆亦清闲……”他得以自慰的是在轻赋税,减徭役等关怀民间疾苦的措施实行之后呈现的“闾井安”、“案牍简少”等与民休息情况。
值得注意的是白居易刺忠州期间对民情的关切及与民同乐。他观看民间端午竞渡并赋诗纪其事(详前),还在东坡一带拓土植树,栽花种草,种荔枝等。作为文人太守、诗人刺史,他不仅喜好当地民间歌谣,而且亲自创作了不少竹枝词。如“瞿唐峡口水烟低,白帝城头月向西。唱到竹枝声咽处,寒猿暗鸟一时啼。”“竹枝苦怨怨何人,夜静山空歇又闻。蛮儿巴女齐声唱,愁杀江梅病使君。”“巴东船舫上巴西,波面风生雨脚齐。水蓼冷花红簇簇,江蓠湿叶碧凄凄。”“江畔谁人唱竹枝,前声断咽后声迟。怪来调苦缘词苦,多是通州司马诗。”这些语浅情遥的竹枝词可谓白居诗作的另类奇葩,极为珍贵。
竹枝词又名巴渝词,是流行于民间的乐曲,极具乡土特色。白居易诗歌风格本以浅切晓畅为其基本特征。当他接触到民间竹枝词之后,所创作的竹枝词即真挚动人。这种近于口语化的创作,看似晓畅浅近,实则并非易事。刘熙载《艺概·诗概》指出:
代匹夫妇语最难,盖饥寒劳顿之苦,虽告人人且不知,知之必物我无间也,杜少陵、元次山、白香山不但如身入闾阎,目击其事,直与疾病之在身者无异。诵其诗,顾可不知其人乎!
白居易可谓此中高手。在白居易居蜀期间所创的诗歌,据我不完全的统计近百首之多,较之于其诗歌总量近四千首而言自然不算多。可是这些作品涉及面广,而且艺术造诣极为独到。出刺江州也是白居易一生中既短暂但也较为重要的经历,是全面、系统研究白居易的重要环节,不可或缺。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就在他已荣升京官之后的岁月中,还多次忆及忠州及蜀中感受,前所举之《西省对花忆忠州东坡新花树因寄题东楼》及《中书夜直梦忠州》即为显例,而《寄题忠州小楼桃花》更是对忠州依恋难别的心境敞露:
再游巫峡知何日?总是秦人说向谁。
长忆小楼风月夜,红栏干上两三枝。
足见忠州使诗人颇怀既欲离去,又心存眷恋的矛盾复杂心情。对白居易蜀中作品,我们理所应当予以珍视并认真研究之。
作者:四川省文史研究馆(成都)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