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文亦武亦师亦友
2012-04-29史式
今年(2012年)11月22日是民革中央名誉副主席贾公亦斌的百年华诞。两年多以来,台湾远流出版公司连续出版了我的三本历史著作:《我是宋朝人》、《中国不可无岳飞》、《皇权祸国》。这第三本书是今年2月1日出版的。在收到样书之后,我正准备包书、写信,给贾公寄去,以表示我的感激之情。因为这三本书都与岳飞史事有关,我在撰写的时候先后都得到过他的帮助。不料噩耗传来,贾公竟于今年4月19日在北京协和医院辞世。年初我虽知道他在住院,只认为春季流感流行,住院只是对他的一种保护性措施。数十年的老友一旦永决,使我顿为怅然!
在《皇权祸国》一书的第462页,我提起过在撰写此书的过程中,一些师友对我的帮助。其中说:
“贾亦斌先生(1912——),至今还健在的‘百岁将军,他对我研究岳飞给予最大的支持,他认为民族英雄岳飞绝对是皇帝制度的牺牲品。”
我才说他是一位“至今还健在的‘百岁将军”,想在今年下半年为他祝贺百岁华诞,岂料他转瞬之间已作古人。我只好把唁词写在书上,寄到北京去呈于贾公的灵堂。
我还记得,贾公曾经说过,他于1912年11月22日生于湖北武昌兴国州(以后改称阳新县)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幼年既读私塾,又干农活。他刚上初中,父亲因操劳过度而病故。他遂向亲戚借学费而受辱,谋生无路,求学无门,愤而投笔从戎,去当学兵,报效祖国。
我的书寄出后不久,接到贾公女公子贾毅的来信,信中说:
“史式老先生:今年11月22日为家父贾亦斌先生百年诞辰,为了表示缅怀,我们拟编辑出版《贾亦斌先生纪念文集》一书,以留作永久的纪念。您与家父交谊甚笃,特敬请拨冗撰写回忆文章,其形式不限,但求内容详实、具体、生动,以反映家父事迹、人品、性格与交往,最好为亲历、亲闻、亲见及鲜为人知之事。如蒙挥毫赐笔,请于完成后寄来。”
我们交往多年,要写回忆文章,确有不少可写之处。特别是:我们的交谊是建立在一个十分稳固的基础上——共同纪念岳飞,共同研究岳飞。贾公作为一位职业军人,从18岁投笔从戎那一天起,就决心效法岳飞,尽忠报国。我在抗日战争时期作为一名新闻记者,亲见满街贴的“还我河山”的标语,亲闻“怒发冲冠”的歌声响彻云霄,震惊于800年前的民族英雄岳飞对后代子孙感召力量之大,从此走上研究岳飞、自学宋史、自学历史的道路。
我们认识之后,只要有机会见面,总有谈不完的话题,谈祖国、谈抗战、谈历史、谈岳飞……
贾公一生颇有酷似岳飞之处
岁月悠悠,随着交往的加深,我既增加了对贾公的了解,也在对岳飞史事探讨的同时,一步步查清了不少历史真相。这样一比较,虽然“往事已千年”,我总觉得贾、岳两人之间颇有不少酷似之处。这至少有三——
第一,就是他们都是热爱祖国的职业军人,出身普通农家,并无高贵门第,都是由报名当兵开始,保护百姓,反抗侵略,负伤不退,勇冠三军,完全依靠自己的赫赫战功从最底层的士兵一直被提升为高级军官。岳飞是在30岁时被提升为独当一面的节度使(元帅),贾公是在29岁时被提升为七十七师少将参谋长。他们都是响当当的优秀军人。
第二,是他们都不仅仅是军人,而是在戎马倥偬之中,能够通过艰苦自学,成为有成就的政治家与思想家。岳飞本来文化程度不高,自从得到追随宗泽的机会,学识、修养都大有进步。他大胆提出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指挥作战的原则,得到宗泽的赞许。在当了大将以后,他多次说过“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就太平了”这样掷地作金石声的箴言。试想:一个政治家几天几夜说不清楚的问题,岳飞两句话就说清楚了,这样的人能不叫政治家吗!后来蒋经国重用贾公,力荐贾公为预备干部局代局长。蒋身边许多重要人物都想不通,认为贾公与蒋家并无世交关系,不知为何如此信任。蒋经国解释说:“中国人有两句老话: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就太平了。贾亦斌对这两点都真正做到了,这种人不用,我还用谁?”这话在军队中很快地就传开了。知识分子当然知道这话是岳飞说的,但文化程度不高的军人中有的还以为是贾公说的呢!
第三,是他们都勇于自学,都乐于结交文人,也就是乐于与知识分子来往。岳飞南征北战十六年,八千里路云和月,带兵却在精不在多,总希望能率领一支军纪严明的节制之师,所以常打胜仗。在兵荒马乱的时候,人才难得。岳飞时时不忘网罗人才,作为军中的幕僚。这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参赞戎机,二是自己可以随时请教。在与岳飞有关的史事中,他和文人交往的记载是不少的。贾公之愿意与文人学者交往是出了名的,在当职业军人的时候就是如此:有时候是拜师(如对熊十力先生),或者是交友(如对南怀瑾先生);至于后来参加了政协与民主党派(民革)工作,所交往的同事与友人自然以文人学者居多,也就不必多说。
亦文亦武 亦师亦友
贾公幼年在故乡读过几年私塾,教书先生是他的四叔贾万宝。四叔在修族谱时,曾对他写过“颖悟过人,来日定当为家族争光”的评语,并为他取学名“再恒”,希望他读书有恒。他后来进了小学和初中,作文常得第一。当时他只想读书能够出人头地,还没有习武的打算。以后他父亲积劳病故,家庭生活困难,学校停办,求学无门,于18岁被迫投军之时,才自己取名“斌”字,旋改“亦斌”,就有“亦文”、“亦武”,“能文”、“能武”之意,虽矢志从戎,卫国卫民却并不投笔。从淞沪抗日,他请缨杀敌开始,几年中间经历淞沪、徐州、武汉、鄂西、长沙五次战役。一方面,他效法岳飞,浴血抗战,不怕牺牲;另一方面,他也效法岳飞,勤习书法,赋诗填词,日积月累,自学不懈。从他给我的一封来信可以看出,到了望九高龄,他写字仍然挥洒自如,对于探讨学问,非常认真,绝不马虎。贾公和我一样,学历只到初中一年级,但是拿他最后的成就来说,他与名牌大学的中文系教授相比,绝不逊色。
贾公长我10岁,情谊在师友之间,真是亦师、亦友。每次写信,我总自称为“晚”;他却十分谦虚,常常举出一些历史上的事例,说明10岁之差,只能算是平辈。
拍案而起分道扬镳
贾公与蒋经国之间关系密切,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但是究竟密切到什么程度?那就是不容易说得清与道得明的了。为了把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画出一个比较准确的框架,我想最好引用贾公于1988年1月14日蒋经国在台北病逝时所写的悼诗一首(七律)来加以说明。题目是《哭经国兄》:
萍水相逢知遇深,骤闻噩耗泪沾襟。
难忘报国从军志,时念轸民建设心。
开放探亲赢盛誉,严防台独最伤神。
知兄此去留遗憾,尚有余篇惜未成。
抗战胜利之后,从各方面努力制止内战固然重要,但是打击投机倒把,囤积居奇,免得物价飞涨,货币成为废纸,人心惶惶,这也是一件急事。当时蒋介石管不住他手下的那些官僚资本家,也就是在上海搞投机的那些大老虎,就想依靠从苏联回国不久的大太子蒋经国来为自己分忧。蒋经国起初从他父亲那里受命到上海去打老虎(当然不是拍苍蝇),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去完成任务的。如果任务完成得好,自己威信会大大提高,以后才能接父亲的班;后来为什么会半途而废,这事别人闹不清楚,只有贾公是当事人之一,自然完全清楚。
当时蒋经国38岁,贾公36岁,都是很想为国为民做一番大事业的热血青年。蒋经国先是受命组织班子处理青年军复员工作,有人把贾公推荐给他。两人萍水相逢,一次长谈,志同道合,一见如故。蒋经国为何深信贾公,这也容易理解。因为贾公有两件事名声在外,一是文官不爱钱,虽已官拜少将,但是一清如水。战时物价飞涨,贾公读陆大时,连养活自己母亲都很困难,只能自个搭间篱笆房子居住。二是武官不怕死,抗战时经过五次战役,勇冠三军,两次负伤不退。既然贾公忠勇有如岳飞,那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到上海去打老虎之前,贾公和蒋经国经过多次商量,意见一致。上海经济管制的形势一开头也还不错,抓了一些头面人物,例如青帮大亨杜月笙的儿子杜维屏就被抓了,也及时严惩了一些人。敢来说情的人倒是一个也没有。在开会的时候,杜月笙自己出来说话了。他说大家都知道扬子公司是上海囤货最大的公司;只要扬子公司照样查办,杜维屏再受严惩也都心服口服。蒋经国满口答应:任何人犯了法都难逃法网。扬子公司是孔祥熙的儿子孔令侃开的公司,蒋经国这一次是下了决心的。他断然下令公开查封了扬子公司,只不过还未抓人,暂时等待对方的反应。
孔令侃从上海跑到南京去向宋美龄求援。宋美龄立刻到上海来,邀请双方面谈,商量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蒋经国压住火气,一开头就劝对方“顾全大局”。孔令侃却先火了,怒吼起来:“你把我的公司都查封了,还要我顾全什么大局!”当着宋美龄的面,两人大吵起来。最后蒋经国拂袖而去,丢下了一句话:“我蒋某一定依法办事!”孔令侃也说出一些狠话来:“你不要逼人太甚,你实在要和我过不去,我就要对新闻界公布我们三家(蒋、孔、宋)在美国的财产,大家都下不了台!”大吵之后,不欢而散,可见当时蒋经国不但不买孔令侃的账,连宋美龄的账也不买。但是,蒋经国所最担心的事情后来还是出现了。
宋美龄和不了这个稀泥,就把电话打给了蒋介石。蒋介石这时正在北平主持军事会议,得到消息之后,立刻就把会议交给傅作义代他主持,飞回上海。飞机一到达,宋美龄带着孔令侃即刻登机,抢先告蒋经国的状。然后上海市的文武官员陪同蒋氏夫妇来到蒋府,大家打算坐下向蒋介石汇报情况并听候指示。这时如果蒋介石能够诚恳地和大家商量办法,可能还有人要进忠言,大局或许会有一线转机。蒋介石还未开口,宋美龄却先宣布:“总统长途飞行,已很疲倦,一切事情明天再说。”这样一来,想说话的人也只好把话吞下去,不想再说。
次日,蒋介石召见蒋经国,不问经过,先是一顿痛骂,说他打老虎打到自己家里来了,要他立刻撤销查封扬子公司一案。谈话时间不长,蒋经国退出之时,神情懊丧。紧接着,蒋介石召见上海文武官员,非常勉强地解释说查封扬子公司的物资先已向社会局登记,是一场误会。大家听了这话,知道大老板想打退堂鼓了,还打什么老虎,都不想再多说话了。大胆报道扬子公司案件的几家小报,随即被勒令停刊。从表面上看,一场风波已经硬压下去;实际上上海经济管制有头无尾,万口流传,人人愤慨。当局已经尽失人心。
这时候,蒋经国与贾公的日子都不好过。蒋经国是要对开足马力的车子来个急刹车,却如何刹得住!做如此有头无尾的事,话怎么说,事怎么办?他痛恨自己的父亲言而无信,以私害公,害得自己无法做人。贾公对蒋介石早已看穿,但对蒋经国仍抱有一线希望。他作为部下或者朋友,既然互相能够推心置腹,那就应该尽力进言,坚持原则。当贾公要蒋经国最后拿出个决断来的时候,后者却说:“我是尽孝不能尽忠,忠孝难以两全!”到这时候,贾公终于拍案而起,大声说:“你以尽孝就不能尽忠来辩护。以私废公的理由,我就不能接受。好在我只有对国家民族尽忠的问题,没有尽孝的问题。从此我们分道扬镳,各走各的道路!”
贾公确实是对蒋经国拍了桌子,这也见载于江南所写的《蒋经国传》。
蒋介石是一着错,满盘输
蒋介石在大陆的失败,尽管有许多事情都可以诿过于他人,但是在1948年10月上海打老虎这件事情上,其犹豫退缩,以私害公,绝对是自己做错了,无可推诿。这是一着错,满盘输啊!
当时物价飞涨,金圆券成为废纸,民不聊生,老百姓怨声载道;但在他们自己人(文武官员)眼中,这位蒋总统多少还有一点威信。自从他从北京飞回上海,对上海文武官员公开说情,对扬子公司让步,一夕之间,威信扫地。大家都认清了这个蒋总统不过是个大骗子。他要求别人都把黄金外汇拿出来(强迫兑换),帮他解决财政困难;自己却和孔、宋等家把大量财产藏在外国,不肯暴露,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一走了之,哪还有什么建设祖国的雄心壮志!把戏拆穿,人心瓦解。有钱有势的官员们纷纷外逃,各自寻找出路。
声势浩大的上海经济管制只维持了两个月,到了10月底,南京的行政院被迫宣布把对商品的限价改为抑价、议价,行政院长翁文灏、财政部长王云五相继辞职。这些在民间还有一定声望的学者纷纷求去,再也不愿为蒋介石背黑锅了。物价全然失控,到处都有抢购活动,许多人被挤死、踹死,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贾公虽然决心与蒋经国分道扬镳,但是他们究竟交谊深厚,不忍立即弃之而去。这一年的双十节,贾公帮他组织了上海十万青年大检阅。蒋经国在他离开上海之前,还要贾公陪他到广播电台去宣读了《告别上海市父老兄弟姐妹书》,向上海市民致歉,读毕潸然泪下。他于11月初悄然离开上海,回到杭州寓所,以后又到南京,每日借酒浇愁,情绪十分低落。
傅作义本是蒋介石非常信任的一位高级将领,为人也很讲道义。当华北战事吃紧,蒋介石急于回上海,把主持军事会议的重任临时丢给他时,他有些不大高兴,但却不知道蒋当时是什么事。后来上海打老虎半途而废的事传得全国皆知,他才恍然大悟,十分气愤,认为你蒋某人只图私利,并不看重国家大事,光靠别人为你卖命又能解决什么问题?据说这件事也成为促成北平和平解放的重要原因之一。
蒋介石经过许多波折,才从苏联要回了久经磨炼的儿子;蒋经国为国求贤,能够慧眼识英雄,大胆重用贾公这一位岳飞型的将才,这都很不容易。无奈蒋介石自己眼光短浅,徇私情,谋私利,不自珍惜全国广大军民浴血抗战争取来的大好局面,一再做错事,终于一着错,满盘输,最后一败涂地,狼狈逃出大陆,这又能怪谁呢!
作者:四川省文史研究馆(成都)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