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寻欢
2012-04-29张颖
张颖
尘世莲花
静安寺
在静安寺明堂里,隔着飞檐斗拱望出去,玻璃大厦凌空入云……有片刻的恍惚:谁是入世的,谁又是出世的?
喜欢“静安寺”这个名字,静安,静安,静以致安。
此时,正是二月初一,雨水时节,香客络绎不绝,烟和雨织成浓得散不开的朦胧光景。
这个世间最繁华的净地有着绝世的容颜。
不能忘记初见它时的惊艳:隆重、华美、艳丽、大胆、张扬、别具一格、不容分说。
即使撇去宗教性,静安寺依然体现了独特的建筑美学。
缅甸柚木为屋,房山白玉为栏,苏州金山石为墙,河北万年青为地,狼牙山花岗岩为柱,金箔五十万张贴宝塔……
与其说是世间的寺庙,不如说是极乐世界的样板。
记得,有人问那个叫星云的和尚,为什么你一个出家人会口口声声,祝愿大家想升官的都升官、想发财的都发财、有情人都成眷属?
星云笑呵呵地说:“是呀,所有美好的愿望,我都希望大家能够实现。”
如果,所有的欲望都被实现,人人得了大圆满,是不是这世间就没有贪、嗔、痴了?
我最倾心这家寺院超豪华阵容的柚木柱子。
六十五根粗大柚木从缅甸运来,每一根都吸收了几百年天地精华,生生把一大片古老温润树林浓缩成人潮车海中的一角静安。
它们是在呼吸的,这让这座寺院有了生命力。
每次来,都会去看望大殿最左侧的那根柱子,它还保持着前世为树的模样,枝节还在,杈上雕了什么图腾,难道不是鸟巢吗?我总疑心那个断枝上会长出新芽绿叶。
会心一笑,暗暗称赞建筑师的童心和智趣。
寸土寸金之地,这个江南名刹的大殿非常小。
香客们自动排成殿门宽的行列,等待跪拜,人贴着人,层层叠叠几十道,安静而耐心……
这就是上海秩序。
我从偏门入,静立大殿一角,面向释迦牟尼佛银像,专心合十。
印度瑜伽大师斯瓦米韦达问:“你会合十吗?试试看,把眼睛闭上,轻松放下,换成圣洁的自己,让双手像待放的花朵,感觉一下自己的呼吸。现在,进入自己的心窝,你会看到一朵莲花,对着那朵莲花呼吸,把生气注入,让莲长生长开放,对着你的双手呼吸,让莲花落在双手中……睁开眼,把莲花奉上。”
合十礼敬,带着意念的礼敬。
心中无所甚求,真正十分敬仰这位出现在二千五百多年前的伟大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理想家……多少世世代代了,至今释迦牟尼依然是这片涣散零乱尘世中最卓越的领导人,众心所向,众望所归。
也算是“庙小菩萨大”,静安寺里三座大佛坐镇,尊尊不同凡响。
大殿的释迦牟尼佛像,十五吨白银铸造,高八米八。
因为整体打造,通体银光闪闪,佛主形体和面部廊括流畅,没有周折暗角,两支斗大的射灯从左右角照来,佛像一团耀眼光芒,令人不敢过久仰视,表现的大概就是释迦牟尼成佛时光芒万丈的震慑力。
白花花的银子确实很震撼,惹了世人多少诟病。
右殿的释迦牟尼佛像,整块的缅甸白玉刻造,重十一吨,高三米八七。因为佛像太大殿太小,所以走廊采用了二屋楼台结构。
极喜欢这个二层回廊,经常突然就看到了佛的脸,而且近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绝大多数时候,我们仰视佛像,很少去关心过佛的脸孔和表情。
猛一看到这座玉佛的脸,会有那样的感觉:咦,好熟呀。
玉佛的面容是凡人的脸谱,真实的、朴素的、温和的、易感的、带着淡淡的忧愁,仿佛悲伤着你的悲伤,心动着你的心动。
相比银佛释迦牟尼的神格化,玉佛释迦牟尼是人格化的。
那厢,左殿,站立着观世音菩萨,整根千年香樟树雕刻而成,高七米,重五吨,一身晶莹剔透的黄色树脂。
身后,珍妮低低惊呼:“好美!”
都不是第一次看到了,可每次都会感慨,这位莲花部的菩萨一直那么美不胜收。
很多人都是因为观音而亲近佛门。如果观音不是那么美,我们还会这么爱她吗?
美和爱,是这位菩萨竭力表达的力量,一如你我低头,在心窝里看到的那朵莲花。
站在静安寺的门楼上,当街是交通要道,车来人往。
隔壁,久光百货,巨大的名牌广告,洋美女洋帅哥倚在寺院墙头,好奇而警惕地张望这边。
对面是高大梧桐树掩映的下沉式广场;一边是光影声效俱佳的喷水池,这是模拟曾为“静安八景”之一的涌泉。
边上,有对六十岁上下的夫妻静静地看着街景,两人有着互成一体的气场,面目温和、气质沉静。
先生指着久光百货对太太说:“喏,阿拉屋里原先就在这里头,那个辰光叫庙弄,阿拉天天来勒寺院门口白相,那个辰光涌泉还来勒嗨。”
太太软语问:“涌泉哪会得没了?”
先生轻声讲:“文革辰光,当作妖孽,想尽办法还是掏不断、填不掉,后头来,拿块大铁板盖了,缝缝隙隙焊牢,再拿水泥浆封死……”
“后来呢?”我在一边忍不住问。
“后来,伊就走了。”
“伊?走了?”
“嗯。”再没下文了。
太太在一边附和着轻轻点头。
我还是想问:“哪里是涌泉的位置?”
那位先生侧过身来,低头指给我看:“就在地铁口这边,现在下面已是地铁站了。”
地铁口,时不时地涌出一波一波的人群,各色各样、五湖四海、川流不息、夜以继日……原来如此。
微笑,涌泉它还在的,只是换过了样子。
百乐门
静安寺的屋檐下,一抬头,撞见“百乐门”。
昔日的“远东第一乐府”,已是风霜凋零,破旧的楼层、潦倒的门面、灰败的色彩,关于它前世的风华绝代,已成为传说。
白先勇在《金大班的最后一夜》里,写到“妈妈桑”金大班置身台北一家名为“夜巴黎”的舞厅里时,不由感慨道:好个没见过世面的赤佬,左一个夜巴黎,右一个夜巴黎,说起来有点不好听,百乐门里那间厕所只怕比夜巴黎的舞池还要宽敞些呢!
百乐门是那个乱世关于“色和欲”的顶峰之作。
“印度手鼓的节拍,爵士乐队的音乐,曳步而舞,身体摇摆——那就是欢乐,就是生活。”这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某家外国杂志写的百乐门舞厅。
去过百乐门的舞客,最津津乐道的大概算是那里的“弹簧地板”,百乐门二楼五百平方米的大舞池,地板上下用汽车防震钢板作为支撑,在跳舞时地板会颤动摇晃,仿佛酒后的失真感;三楼是玻璃地板舞池,下面是几万个彩色灯光,有红、紫、蓝、黄、白几种颜色,灯光跟着节奏变化,快节奏舞曲用红灯,慢节奏舞曲用蓝灯,或按不同节奏交替,交织出一片流光溢彩的梦幻世界。
曾经多少人,身置百乐门,如痴如醉,不知身在何乡,不知今夕是何年。
百乐门和静安寺仅仅隔了一条马路。
大千世界,各有千秋。
这边是晨鼓暮钟,那边是靡靡之音,这边是清心寡欲,那边是纸醉金迷,此起彼伏,声息相闻。
那时,多少商贾名士,前门焚香叩拜声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转身跑去后门百乐门寻欢作乐。
现在,百乐门遗骸犹存,好似佛经故事的现世版,殿堂变荒冢,美女成白骨,现世易逝,人生如梦,沧海桑田。
我只记得一件事,那年,一位叫陈曼丽的红舞女,因拒绝为日本人伴舞,被日本人派人枪杀在舞厅内。
尘世处处有莲花。
常德公寓
雨渐渐下大,两人寻找咖啡馆。
咖啡馆是个好地方,可以随时随地放进去,而且不管它以何式样显现,你总是对它了如指掌。绕静安寺一周至少有超过十家的沿街咖啡馆。
突然想到一个地方,扯着珍妮:我去看一个楼,看一眼就走,就在边上。
就在久光百货边上,很旧一栋楼,宽长的阳台,五线谱式的线条,墙面抹着暗粉真石灰。
常德路195号。
对的,你知道的,张爱玲的旧居,常德公寓。
这座闹市中的公寓,张爱玲称之为“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她讲:厌倦了大都会的人们往往记挂着和平幽静的乡下,心心念念盼望着有一天能够告老归田,养蜂种田,享点清福,殊不知乡下多买半斤腊肉便要引起许多闲言闲话,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层你就是站在窗前换衣服也不妨事。
就在那个不妨事的六楼,那些关于爱情的贴己刻骨私话,已为世人所流传。
楼下的大门闭得紧紧的,这里的住户一直饱受慕名而来的读者打扰,现在连余秋雨题词的那块“张爱玲故居”牌子也拿掉了,因为住户们说:这房子是我们的,又不是她的。这栋楼原是意大利房产,现在几经易主,应该是百姓楼了。
我一直没来看一眼,是怕落俗。
其实,俗和雅最是泾渭难分的,比如特意去探访张爱玲旧居,是俗?是雅?
楼下,就是那家以张爱玲为招牌的咖啡馆,主要卖的是咖啡蛋糕,却很聪明地标榜为书坊。
推门进去,欧式风格,碎花墙纸,满壁的书,客人们低头看书或上网,一个很好看的年轻服务生站立门后。
珍妮说:这个地方我喜欢。
并不是因为张爱玲,但有张爱玲作背景,这个下午够风情。
张爱玲在《双声》中说到和炎樱逛街买鞋:两人在一起,不论出发去做什么事,结局总是吃。吃什么呢?炎樱照例要问。最后还是在咖啡馆,每人一块奶油蛋糕,另外要一份奶油;一杯热巧克力加奶油,另外要一份奶油。接下来,两个开始八卦,八卦永远的三角恋,八卦老了以后会穿什么衣服,八卦女人的妒忌,炎樱问“如果有一天我发现我的丈夫在吻你,我怎么办——口吐白沫大闹一场呢,还是像那英国人似的非常窘,悄悄躲出去……”回家,已是星月当空,一个往东一个往西,炎樱坚持要人送回家,张爱玲一边抱怨一边冒着寒风步行送她回家,再让炎樱出一半钱自己坐三轮车回家。
原来女人和女人的友情中总是点缀着这些无厘头的话题和行为。
MENU上有“双声”,无非是两份热巧克力加双份奶油吧,依然点了四平八稳的现磨咖啡,珍妮同样要了现磨咖啡,每人一块奶油蛋糕,不过一块是放水果的,别一块是放核桃的,可以一起吃。
靠窗的这边,也就四个小桌,其余的桌子在那一墙壁书的后面,天气暖的时候,里厢庭院一样坐满人。
我们之外,一桌操粤语,一桌操日语,另一桌三个在探讨一个剧本……
据说,这就是张爱玲经常坐的那家咖啡馆的原址,里面还专门留有张爱玲爱坐的位置,这应该纯属卖感觉吧,反正谁也不能证明张爱玲没在那里坐过。
转去书柜后面,空间一下子暗下来,人三三二二淹进黑暗的座位里,好几个独自低头看书,有一半是男士,这真出乎意料。
一个戴贝雷帽的高瘦女人摇曳着迎面走来,五官冷冽眼眉妩媚地跟我打招呼“侬好呀——”,用的是林志玲牌音腔,略反应了一下,应该是老板娘吧?
果然,那面“拍立得”墙上,大多是这位排骨美人的照片,与世界各地慕名而来的张粉合照,削肩、侧仰、斜睨,穿高领旗袍,居然有六七分张爱玲的样子。
珍妮说,那个是当然的,一旦你认为你是谁,就真会慢慢变成谁的样子。
“玲”走至角落坐下,那里有个很朴素的女孩在虔诚地等她,电脑上已写了一大片,大概在写关于张爱玲的文章,一张纸上写满了求解的问题,“玲”拿着笔耐心地边答题边补充,她已然是专家。
身边书柜里,大半是写张爱玲的书籍,厚的、薄的、传纪的、小说的……很多种。
因为经营张爱玲,熟记张爱玲的来龙去脉,收集张爱玲的点点滴滴,熟悉张爱玲写过的每一篇文章,背诵张爱玲的句子,阅读张爱玲喜欢的作家,穿张爱玲风格的衣服,像张爱玲那样侧仰着头拍照……
到底是谁经营了谁?
色香新天地
那个时候,“逸飞之家”还在,和“上海滩”强手并立,在“新天地”这片崭新世界里站成中流砥柱的样子。
第一次来,在“逸飞之家”买了一件落叶黄针织风衣,开襟、轻薄、长至脚踝,走在秋天街头,衣摆迎风卷动,就像一片飘飘荡荡的落叶。那时,喜欢作孤魂状。
同一次,在“上海滩”买了一件斜襟羊毛旗袍,无袖、立领、盘扣、削肩、短摆、高开叉、素黑,配流光低髻开边黑发,遗世独立。
为什么挑了全黑的?因为“上海滩”里的颜色太绚烂,每一个都好看,选了哪件都是错过另一件,最后,买回家去只是一件黑色。
极喜欢中国文字里对颜色的描述,秋香绿,孔雀蓝,石榴红,鹅仔黄,丁香紫,象牙白……只是念着,已唇齿噙香;苔绿,嫣粉,冰蓝,雪青,绯红,姜黄,茄紫,烟灰……心驰神往,望字兴叹;蟹肉色,香粉色,芙蓉色,银杏色,豆沙色,珍珠色……这类,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小时候,家住乡下青石板墙门,贴阁壁是一位十分精致的外婆,花甲之年依然气质如兰,夏日午后,摇着芭蕉扇,给我讲她年轻时在上海当闺秀时的装扮:头发用钳子烫出小横卷,鬓角用刨花水贴出发圈,画眉是用烧出炭粉的柳枝,指甲是凤仙花染过几道,唇是朱砂膏抿的,葱绿宽袖富绸单袄檀香色镶边,藕色绣花西式百褶裙……
忍不住问:外婆,你穿介好看作啥去呀?
外婆含笑:坐黄包车,去大马路(南京西路)的“沈大成”买枣泥绿豆糕。
暑气顿消,只是小孩,已觉风月无边。
那个时候,还没到一九八零年,以为那种不可思议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没想到“上海滩”的回暖之风来得那么快,快得几乎不需要过渡。
这个重整腔势的城市,只需要把压箱底老东西翻出来整烫一下,已足够撑得起一场盛宴了。
“上海滩”,也不知是谁打造出来的牌子,一出手就走高端小众路线,奢侈到醉生梦死,香艳到暧昧无尽,炫亮到灿烂无边,十分惊艳。
在上海滩上,打“上海滩”牌子,没有出色手笔怎么混?
如今,“逸飞之家”已随着主人黄鹤西去彩云间,“上海滩”却被全球第二大奢侈品集团——瑞士历峰集团收购,成为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发源于中国的奢侈类时尚品牌。
当季,新天地“上海滩”门口印着林志玲拍的大幅广告,蓝花旗袍,卡其色风衣,撑着青花油纸伞,拿着驼鸟皮手包,站在烟雨江南里,云发低垂,风姿绰约,神情旖旎……“上海滩”的软香中,加入了书卷气和时尚感,那种感觉丝丝入扣。
原来不觉得林志玲有多美,这一次真的很美!
有一年,去长乐路弄堂里做旗袍,是七十来岁的上海老师傅,戴着老花镜颈上挂着皮带尺,用划粉片画纸样,绸缎边刷上浆糊烫平,一针一线地缝出来。那时刚放映完《花样年华》,满大街都是旗袍,老师傅鄙夷地哼哼:那也算旗袍?旗袍,哪有谁都穿得起的?男人眼里的旗袍女人,是需要仰望的美,是可遇不可求的……
不知何时起,“上海滩”在“新天地”边上竖起了一栋三屋小楼,青砖墙白阳台秋香绿的木门窗,犹抱琵琶半遮面地掩映在茂密树丛中。
黑底绿色的店标,上面是黄铜路牌:黄坡南路333号。
依然,走绝色路线,颜色大豁大开,风情大张大鼓。
一楼,是奢华怀旧路线的服饰用品,各式华丽衣衫:丝绸的、绫罗的、刺绣的、织锦的;精致家居用品:粉彩烧法的杯盘,漆木的首饰收纳箱,嵌贝的妆台镜盒。
二楼,是“上海滩”概念餐厅。顶是杨梅红,黑木桌椅点缀着浓得化不开的中国红、孔雀蓝、翡翠绿,是餐巾、是靠垫、是椅背,还有灯笼、鸟笼、蒸笼里摆放的中式点心。
餐厅菜单由新加坡名厨梁子庚设计,主打“新式中国菜”,中式餐点融合西式口味,比如带有花生酱的口水鸡、龟苓膏雪糕、山楂鹅肝冻、麻辣酸辣汤、放入火龙果的冰淇淋甜点、山楂跳跳糖冰沙等,是上海这座城市的缩影,擅长融会贯通,别具一格。
只是促狭地想起,张爱玲写沦陷时香港女学生的打扮:把女学生打扮得像赛金花模样,那也是香港当局取悦于欧美游客的种种设施之一。
三楼,是咖啡厅兼酒吧,有下午茶。
顶是景蓝色,里红外黑的剪纸漏空铁艺挂灯,挂得高高低低,在蓝色墙上印得斑驳陆离,璀璨的大块撞色沙发组合,红漆小鼓凳,麻将牌镶拼的墙嵌……连火柴都是量身定作的,黑壳绿盒长柄绿头。
午后的阳光,从黑框的落地玻璃窗外照进来,色彩生香,是暖香。
两个高瘦白净的服务生,摩丝头,黑衣黑裤,转身,背后四个粉字,一个是:风花雪月;另一个是:对酒当歌。
如果应景而喝,和这个地方和谐共鸣的,应该是鸡尾酒。
对鸡尾酒没有太多心得,凑趣点了“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相当于咖啡中的“卡布其诺”,走的是“偶象派”路线,杯口咸咸的细盐滚边,涩涩的青橄榄,浓烈的龙舌兰,还有伤感的背景故事。
跟珍妮说,我某一次晚上来新天地酒吧听歌,不打算喝酒,特意点了“长岛冰茶”,上来是普通柠檬红茶的模样,色泽通透红润,斜插着一支吸管,轻啜入口,很温润,有点甜、有微酸、还有丝丝的苦,只是比普通红茶多了一点辛辣……
结果,大半杯下去,开始脸红心跳,原来这“长岛冰茶”是毋庸置疑的烈酒,酒精成分相当高,由至少六种超过40℃的基酒混合而成的。它一脸无辜的外表下是狂野的骨子,可以不动声色,渐渐地渗透,让人在浑然不觉中已彻底沉沦。
可见,江湖传说是真的——低调是个极厉害的局,是温柔的陷阱,是披着羊皮的狼。
“上海滩”虽好,但在“琉璃工房”面前还是黯然失色的。“上海滩”让人惊艳,却还是俗物,而“琉璃工房”是空灵出尘的,是非凡之物。
“琉璃工房”的主人是杨惠姗,二度拿到金马奖影后,三十二岁时主演白先勇的《玉卿嫂》达到演艺颠峰。
林青霞在《什么样的女子》一文中,写杨惠姗:第一次见到她,她很静,不太说话,有一个镜头拍她的背影,她依附着一个男人,从码头的甲板走向等着他们的小船。我吓倒了!连背影都演得这么好。那时候我知道我碰到了对手……
那个时候,她们都风华艳代,有一张照片,是年轻的林青霞、杨惠姗、胡慧中、林凤娇,直到今天,看客们还在为谁更美一些争得声嘶力竭。
另一张照片里,杨惠姗换成了胡因梦,是二林二胡四大美女组合。
杨惠姗和胡因梦,只差了一岁,好像没有合作过,但她们两个有很多共同之处,她们是台湾演艺界里转身转得最漂亮的两个美女,杨惠姗现在是如假包换的艺术家,胡因梦是哲学领域的高产作家翻译家。
而且,这两个大美女爱上的都是才子。胡因梦和李敖婚姻只有安安静静的两个月,却沸沸沸扬扬闹了很多年;杨惠姗和张毅沸沸扬扬地开始,却安安静静地过了二十多年。
当年,张毅是著名导演,妻子萧飒是编剧,杨惠姗是女主角,这个组合是铁三角,一个构建,一个叙述,一个演绎;结果,不能免俗,顺势变成了两女一男的故事,才女妻子落败,美女演员胜出;身为作家的萧飒在报上刊登了《给前夫的一封信》,哀怨之余暗示了“那个女人”的种种不堪,舆论哄动,张毅和杨惠姗形象受到重创,两人双双退出演艺圈。
如今,二十五年过去了,杨惠姗红颜已老,握着张毅的手,缓缓地说:三十五岁那年,对我来说很重要……
很多事,回头看,才知意义何在。
上海有好几家“琉璃工房”,新天地这家“TMSK”是全手工打造的透明思考餐厅,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琉璃主题餐厅,也是喝咖啡喝茶的绝好去处。
下午茶很慷慨,三层的各式小茶点,数了一下有十六块,附两杯咖啡或茶,才八十八元,实在是友情价。
人家本不是有心赚这个钱的,只是为了开放琉璃世界,营造梦想气场。
黑粗瓷的直筒杯,杯耳上嵌着两粒黄色琉璃,像猫眼。
琉璃的门廊、琉璃的把手、琉璃的壁灯、琉璃的窗饰……琉璃,真是个好看的东西,晶莹通透,性空灵。
我最喜欢二楼的窗饰,中间大块温润的黄琉璃,用小圆圈透明琉璃链接着,普通的窗户立刻如梦如幻,透过二楼的琉璃望出去,新天地里人来人往,循回往返,恍若玻璃球里旋转木马的世界。
林青霞写杨惠姗带她参观琉璃工房的吹制工作室:惠姗见我兴致很高,说要示范给我看。不一会儿她已经加了件藏青色棉制防火短外套,从工作人员手上接过刚从熔炉里拿出来棍头连着滚烫琉璃的大棒子,一面下达口令,声音洪亮利落,几个大汉迅速地跟随她的指令配合着。那一千四百度熔炉的炉门打开,一股强烈的热气往外冲,她撩起大长棍,就往炉里伸,马步十分稳健,又仿佛孔武有力,就像置身沙场指挥若定的女将军,工作人员透过那支大长棍把琉璃吹制成花瓶。惠姗搬了张椅子坐下:“青霞,我镀金给你看。”话音一落,那琉璃火球已伸到了她面前,她淡定自如地拿着一张张金箔纸片,纤纤玉手往花瓶上一挥,空中即刻燃起一团轻火,那金箔就贴在几百度的花瓶上,看得我目眩神迷……
曹可凡问张毅:琉璃和玻璃有什么区别?
张毅答:玻璃是工业化用品,琉璃是一种人情世故的载体,是创作者和欣赏者之间的沟通方式,文化人的成功经营一定是人情世故的经营。
张毅有非常强的语言表达能力,他淡定儒雅,语速和缓,言必称“您”,出口成章,字字珠玑。杨惠姗却不善言辞,一直非常崇敬地看着张毅言谈,据说她所有的公开访谈,都是张毅事先拟好的,她依然是个好演员,擅长背台词和演绎,她发言的时候,张毅总用鼓励的目光紧盯着她。
两人,同进共退,从不分开。
所有的风风雨雨都已过去,所有的努力都已慢慢成定局。
也许,才女才子虽能相濡以沫,却失之知晓太多,平起平坐相看两厌;美女才子虽雾里看花,但各有所长各取所需,才能相得益彰。况且,才子甘于当幕后推手,美女一味提命配合,在那一刻交换了彼此灵魂。
曹可凡问杨惠姗:这些年有什么心得?无论是感情还是事业。
杨惠姗答:无我,把自己放下。
因为不可知,也就不可怕。
那一年,两人决定涉足琉璃业,开始尝试“水晶玻璃脱蜡铸造法”,在当时,全世界只有法国一个工作室,能够成熟地运用这个技法,但秘不示外。两人对此一无所知,却敏锐地感知这是个值得开发的市场,杨惠姗在没有任何专业背景的情况下一头栽入。
“琉璃脱腊铸造法”的工序十分复杂,需经过十二道工序方能完成一件作品,每道工序都不能有任何失误,否则作品碎裂、或产生不规则气泡和杂质。
最困难的时候,两人卖了三套房子,抵押了六套房子,举债七千多万台币,换来一地破碎的琉璃。张毅说,那个时候半夜做梦都在被逼债,他负责营运,让杨惠姗全心投入琉璃工艺的摸索和开发。
琉璃工房的理论和概念都是张毅的,而杨惠姗只知道心无旁骛地去实施实行。
演员杨惠姗和艺术家杨惠姗之间的区别是看得出来的,看手就可以,无论是杨惠姗无论是胡因梦,她们都有一双有力的手,手骨宽大,指结粗大,青筋绽放。一个用手制作,一个用手写作,力用在哪里都看得清清楚楚。
二十多年过去了,杨惠姗作品等身,作品被多座国际知名博物馆典藏,北京故宫博物馆,台北故宫博物馆,上海美术馆,美国纽约艺术与设计博物馆,英国维多利亚艾伯特博物馆等等。
业内人士说杨惠姗塑的琉璃观音是最漂亮的,因为本身是大美人,里应外合。
而杨惠姗认为,雕塑观音是一种反省与修行。
二十多年来,不包括修坏和不小心打破的,杨惠姗共雕塑出三百八十四尊观音。三百八十四尊观音像,静静笑看红尘二十载有余。她的代表作“千手观音”,在几近完成时,碰上了“9·21”大地震,工作室里的琉璃碎裂一地,四个月不眠不休的心血在数秒之内全毁。她没掉一滴眼泪,“这是上天觉得我做不够好,要我重来。”
投身琉璃,是因为“好玩”,一旦沉沦,几乎“卖命”,杨惠姗累到左耳失聪,张毅耐心地在一边当助听器,两人更加形影不离。
《药师琉璃如来本愿功德经》说: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琉璃工房,有一款粉色桃花为主题的琉璃镶银首饰,宁静而豁达,说明词是张毅写的:
一朵一朵,桃花开。
你来,为你开。
你不来,自己开。
开,有开的快乐,不开,有不开的欢喜。
这一朵不开,那一朵开。
春天来了, 躲不开。
这一刻不开,下一刻开。
春天来了, 不躲开。